沈遇走出长泽殿之时,发现屋外竟飘起了大雪,静谧无声地簌簌落下。
鹅毛般的雪花落地即化,一片片应接不暇。
他紧了紧黑色的斗篷,头顶倏而有伞面罩住。绿色的叶粉色的花,是夏日里才会有的盛开的荷。
“沈大人,奴才送您一程。”常总管恭敬道。
“不必,公公留步。”沈遇好心拒绝。
“既然如此,大人一路小心。”似是料到对方会是这么个反应,大内总管常贵接得行云流水。
“沈遇,就此别过。”朝对方颔了颔首,沈遇撑伞走入茫茫天地中。
走出不出十步,沈遇看到一道纤弱的身影立于漫天飞雪中。
白色的衣,白色的雪;孤身而立,头顶毫无遮盖之物。
看到沈遇走过来,何舒敏忙开口相问:“太傅大人,珏儿如何?”
睫毛上沾染的雪花轻颤了下,化成了水。本就弱不禁风的女子,看上去更加楚楚动人。
“舒妃娘娘”,沈遇向她行过礼,这才按部就班地回答她方才的问题。“已无生命之忧,但恐不良于行。”
皇后仙去之后,后位一直空缺。这位何舒敏舒贵妃,是为众妃之首,性温和,识大体。故而三皇子成珏,被宣明帝交由她看顾。
舒贵妃自己育有一子——大皇子成瑫,今年十岁。
听到此话的舒贵妃,身形不稳踉跄了下。
沈遇见状,伸手虚托了下。“雪大路滑,娘娘保重。”
等对方稳住身形后,沈遇将伞盖过她头顶,往后退了一步,替换过她站到了茫茫大雪中。
沈遇言毕,目光轻轻掉落在她身上,越过她继续前行。
独留下被沈遇不由分说将伞交到她手里的舒贵妃,捏着伞柄站立在原地愣怔了下。
心底还在纳闷手中的伞是何时接过来的?为何一点印象都没有?太傅沈遇身上,似乎总有种令人毫无防备的放松感,以及一种由内而生的顺从感。
“请恕沈遇多言,宫中发生了这样一件事,大皇子殿下……也请记得保重。”沈遇经过何舒敏的最后一刻,低声说了这么一句。
何舒敏站在冰天雪地里,看着那个渐行渐远的黑色背影,脑子里回荡着这一句话,突然之间感受到了一股寒意,身体开始不可抑制地颤抖。
***
三皇子落水这件事,最终以处死十几个擅离职守的随侍人员而告终。看似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事故,可对于零星散布着天下大势的棋盘而言,这无疑是局面上最为关键的一步。
当朝共有五位皇子六位公主,出事的偏偏是三皇子成珏,这个将来最有可能继承大统的人选。
这般特殊的身份,稍有差池都是很敏感的一件事。因此不难怀疑,这件事情绝不仅仅只是一个疏忽。尽管它目前,只能作为一场意外来处理。
或许有的人,按捺不住了。
八岁的孩童体质不像大人,恢复起来也得需要一些时日。哪怕是用最珍贵的药材养着,也是足足过了七日,才彻底转醒。
中间这些天日,会梦魇会发汗会呐喊,整个皇宫都随之度过了此些不平静的夜。
小成珏自从转醒后不哭也不闹,整个人都变得安安静静的,终日在房间里看书,要么就是发呆。
原先活泼灵动的脾性好似随着他那再不能动的双腿,一并失去了。
随侍人员从头到尾跟得紧紧的,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他想不开又或者是再出什么意外。
如果再有诸如此类的情况发生,整个长泽殿的宫人们恐怕都得跟着陪葬。
不仅如此,就连朝堂之上也是同样一幅景象。
上朝之时身居高位的君主寒气逼人,尽管此事已经摆明算是翻了篇,可冷空气波及到了在场的每一个人身上。
人人自危,大气都不敢出,朝中倒是很难得地和谐了一段时日。
明帝成恒日日忧心夜夜冥想,他怕年龄尚小的儿子憋出什么病来,尤其看到他不见天日日益发白的脸色,这种担心尤甚。
于是他立即传令命工部设计出一种特殊的轮椅,为眼下这种状况的成珏量身打造。
这个想法在他脑海中盘旋很久了,事先也有考虑过也许会触碰到可能永远无法痊愈的儿子幼小的心灵。可成恒两害相权就其轻,还是做出了这番选择。
工部特意命少府监找来了最好的工匠,选用上佳的材料。
轮椅制作期间,明帝更是时不时跑去监工,大部分时候还会打打下手,看得整个少府监的人直呼惶恐。
这个专为三皇子成珏打造的轮椅,耗时半月才得以竣工。唯恐儿子心生抗拒,明帝成恒准备了好几天说辞,打算温言相劝。
可还未等他踌躇开口,小成珏已经抬手示意随侍宫人扶他试坐。
成恒见状摆了摆手,自己将小小身躯小心翼翼地安置了上去。
见儿子欣然接受,成恒有些意外。复又觉得不难猜,他最心爱的儿子,一直都很让他欣慰。
一时间百感交集。
小小孩童似乎看懂了父亲脸上来回变换的神情,替他问了出来:“父亲是不是想问孩儿,为什么不抗拒这个……轮椅?”
成珏大多数时刻都会称呼他为父亲,这一点让成恒觉得暖心,好像他与天底下所有疼爱孩子的父亲并没有什么不同。
“嗯,这都被珏儿猜到了。那珏儿可不可以告诉父亲,到底为什么呢?”成恒蹲下身来,尽量将目光与小成珏的脸齐平,平视轮椅上小成珏的眼睛,微笑问他。
也只有在他面前,成恒才会除掉那副人人望而生畏的冷硬面孔,同时卸去周身那种不知何时练就的令人避而远之的强大气场。变成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父亲。
“其实也没有想那么多。”小成珏嘴角一牵,眼睛变得弯弯。
“只是下意识觉得,父亲都愿意为孩儿做这个椅子了,孩儿我又怎么会不情愿坐呢?”
父亲愿意做,孩儿就愿意坐。成恒听出来这个意思了。
于是轻轻摩挲着他还未完全养回来的苍白脸颊,艰涩地动了动嘴唇:“我的好孩子。”
此后成珏也会出去走走,不过皆是由人推着。再不是以前那般,囿于他的长泽殿里。
***
长泽殿的暖亭内,太傅沈遇看着不远处的小小身影正在对着面前的书卷发呆,脑海中蓦地响起事发当日明帝成恒对他推心置腹的那番话。
那人揉揉眉心,满目忧愁被他团团打转的手指捏出了具体的形状。
“我的皇位,虽说是捡了个漏子,但说到底也是踩着亲人的尸骨才登上来的。故而自打我继位以来,不敢说全心全意,起码也有尽心尽力避免发生此类事件。所以这次的事情我不打算揪住不放,但该敲打的人还是要敲打。更重要的是,珏儿不能再出事了。”
想到这里,沈遇叹了一口气,继而缓缓拾级而上。
“殿下,书拿倒了。”沈遇好不忍心地出言提醒道。
“老师,您来了。”成珏收回不知道飞到哪里去的心神,将手卷放在了木桌上,仰头看向沈遇。
“今日休沐,老师您怎么进宫来了?”
“横竖家里无事,过来看看三皇子。”小少年笑了笑,为老师这个蹩脚的借口着急。
家里一双儿女左陪右伴,怎会无事?
小成珏深知沈遇儿女双全,且家庭美满,不然像太傅这般知礼守节之人,怎会时常在授课之余,都会忍不住同他谈起家中两个孩子的。
那两个与他同一天降生的,颇有渊源的孩子。
尤其是在他失去双腿之后,几乎次次闲聊都会提及。
“老师,您知道您为何深受百姓爱戴么?”小少年看向眼前的人,温尔一笑。问出了一句与此刻毫不相干的话。
“何出此言?”沈遇虽不知他作何一问,但也认真对待他的问题。
“身居高位德高望重这些对于他们来说都是虚的,他们敬您的始终是您的平易近人与人为善。”
小少年早慧,自从经历生死巨变,看待问题也深刻了许多。
“老师,不用担心我,真的。”这才是今天他说的这么多话里,最想说的一句。
“殿下,您难过吗?”沈遇听他都说到这一步了,索性开门见山。
“说不难过是假的,可是一想到只是失去了双腿,而不是我这条命。”说着便顿了顿,缓释了下继续说道。“就又觉得,好像不是那么悲痛了。”
“殿下心性之坚韧,非常人所能及。”沈遇看着对面的瘦小孩童,跟自己的一双儿女一般大的年纪,却不能像他们一样自由玩耍,这一刻他由衷地觉得,命运是如此的残忍与不公。
这个话题到此终结,沈遇看得出来,小男孩有些倦了。
小小孩童好像一下子长大了很多,失去了这个年纪本该有的活力。
只不过,是被迫成长罢了。
于是沈遇扯开了话题,自然而然话头牵到了自己一对儿女身上。自从三皇子出事后,沈遇总是润物细无声地,给予了他更多的情感关照。
“或许,或许再过一段时日,殿下就能见到微臣的儿子了。”沈遇笑道:“小儿沈渊极其顽劣,如若不小心冲撞了殿下,殿下莫要手下留情。”
三皇子太过仁厚,沈遇有些担心。日后一旦他和调皮捣蛋的沈渊开始正面交集,眼前这个羸弱的少年,铁定会落了下乘。
“老师,请恕学生不敬。”小少年行了行礼,随即像平日上课一般,一本正经阐述自己的观点:“学生觉得您此言差矣。您都说了是’不小心’了,我又怎可咄咄逼人?”巧言打趣道,末了又觉得惋惜。
“您府上的一双儿女,我至今还未曾见过。”小成珏不无遗憾地说道,继而不好意思地笑了。
“虽然同我年纪一般大,可奇怪得很,我却老想叫他们弟弟妹妹。”
“一个比一个不让人省心。”说起家里那双儿女,沈遇总会不自觉流露出笑意。
小成珏也笑,“我很是期待见到沈渊呢,每次听老师您说起他,就特别想日后能够有机会认识一下。还有老师您的女儿?”小成珏对可能不久就要到来的相见表示出了极大的兴趣。
与此同时好奇的,还有沈遇的女儿,那个总是古灵精怪,让沈渊这个小滑头都吃瘪的女孩子。
“沈溪,殿下。微臣的女儿,名为沈溪。”沈遇接着他的话,为他补全了信息。
“沈溪妹妹。改天有空,老师您一定记得带她来宫里玩玩。”小成珏盛情邀请,这一声妹妹,叫的甚是自然。
说到沈溪的名字,眼角笑意盈盈的。
“珠姨给我生了个小妹妹,取名成婉。成婉、婉婉。我迫不及待想看,可他们在遥远的边关。”小少年仰起头,目光看向远处的天空,眼底涌现出一丝丝向往。
沈遇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的眼睛生出一股胀意。
他明明有妹妹的,六位公主里,有四个都是他的妹妹。
“都不知道小妹妹到时候,是该叫我表哥还是堂哥。”小成珏收回了目光,低头笑了笑。
他说的珠姨名叫蓝珠,是宣国已故的皇后,也就是他生身母亲的嫡亲妹妹。嫁了恪亲王为妻,随后夫唱妇随,两人皆在遥远的边关保家卫国。
“我挺喜欢沈溪妹妹的性格的,希望阿婉将来也能像她一般。”小男孩看着沈遇的眼睛,真诚地说道。
聪慧可人,有父疼母爱。他默默地,吞下了后半句。
远在边关的五岁小女孩并不知道,在千里之外巍峨的宫墙内,有一位她常听说却至今还没能见到过的哥哥,隔着这么久远的距离,为她许下了最真挚最美好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