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我好疼。”七八岁的小男孩五官扭曲,看起来是真的很疼。苍白的一张脸皱巴巴的,肉乎乎的脸蛋为了抵抗疼痛,挤出各种不同的形状。
成恒看着眼前痛苦万分的成恪,伸出手想摸摸他的脸,想问他怎么了,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喉咙像被锁住了一样,怎么都冲破不了那道屏障。
接下来他看到了令他心惊肉跳的一幕。
成恪小小的脸上开始出血,眼睛、鼻子、嘴巴,甚至是两只耳朵,大红色的鲜血从中缓缓地流出来,像一条条小溪流汩汩而下。
而方才还因为疼痛苦苦挣扎的脸,此时此刻回归于平静。
成恒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两只手拼命地抓向他,想晃一晃他的双肩,想让他动一动。
可他只能抓到一片虚无,声音依旧发不出来。
然后……他便惊醒了。
紧接着听到一阵脚步声,殿内回归光明。已经长成青年人的明帝的五官里,依稀还能辨认出成恒少年时的痕迹。
他的额头附着着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脑海里还存留着一大片触目惊心的红色。因此正前方占据了他全部视线的被子,被他看成了顿时令他有了一种生理上的不适。
心跳陡然加快,太阳穴也开始突突地跳。
常总管摆了条帕子递给明帝成恒,他伸手接过,轻轻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胳膊虚软无力,因此这个动作做起来显得有些许吃力。
“陛下,您,做噩梦了?”常总管收回明帝用完的帕子,关切地问他。
昏黄的灯光下,照得那张脸棱骨分明。
“什么时辰了?”成恒问道,声音低沉,略带嘶哑。
“回禀陛下,寅时了。”常总管轻声回答着,怕惊扰到刚刚从梦境里脱困的明帝。
“嗯,西北可有消息传来?”成恒无力地垂着肩,白色里衣的领子因此开了个口,露出薄如刀削的锁骨来。
“目前还未。”回答完这一句,随即又开口问道:“陛下,您再多睡一会儿吗?”
稍微思索了下,顿了顿又问道:“还是奴才服侍您起来?”
明帝有早起批阅奏折的习惯,身为他的贴身大总管,常贵自然最了解他的日常作息。
“服侍我起来吧。”成恒掀开锦被,伸手去穿榻边的鞋子。他从来不让随侍人员干这种事,尽管他们的职责便是如此。
还没到做不了这些事的时候,况且他也经历过一个人的时刻。
“传令下去,探查一下西北近况,越快越好。”
明帝起身,常贵早已拿来一旁挂着的衣服,站得笔直又恭敬。“是,陛下。”成恒伸直胳膊,常贵熟练地伺候他穿衣。末了,轻轻帮他抚平衣服上的褶皱。
外面传来一阵紧凑的脚步声,听闻着就要逼近内殿了,却还未有所收敛,成恒的太阳穴又开始突突地跳。
常贵走过去一探究竟,一个小太监匆匆而入,递给常贵一个东西,附在他耳边说了几个字。
常贵拿着东西的手抖了一下,长长的灰白的眉毛也随之颤了颤。进而握紧了手机的物事,向站在原地扶额的宣明帝走去。
“陛下请节哀。”说完这句话,将近耳顺之年的老太监沉重地低下了头,不忍去看对面那张脸上将会出现什么样的表情。
成恒愣怔了下,机械性地接过常贵递过来的东西,拔开竹筒信封,拆开绑着的绳子,一连串动作完全是自然反应,他的脑子还停留在常贵刚刚说的那句“请节哀”上。
快速浏览完上面的内容,不多,也就十几二十个字。梦里大片大片的红色又再一次漫上来,淹没了眼前的视线。
红色愈演愈烈,变成了两团黑色。
这是成恒关于那天晚上,最后的记忆。
***
这一日都城的天空,灰暗得像白纸上打翻了墨盒。
全城都挂起了白色的布条,随着呼啸而过的寒风漫天飘扬。大风呜咽着,白条拍打着,合着奏响了一曲哀乐,曲调是悲痛和不甘。
街道两旁围满了前来欢迎,抑或是集体相送的老百姓们,男人沉默女人垂泪,老人叹息不止孩童茫然不知。
他们自发地披麻戴孝,来迎接他们常年征战在外保家卫国的恪王夫妇回家,又或者是来相送把自己的生命都交付于战场的忠义将军最后一程。
那位本该位极权臣,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王爷啊!却放弃了京城里荣华富贵的生活,常年驻扎在荒漠边境,过起了枕戈待旦餐风露宿的日子。
那是他们大宣朝唯一的王爷啊。
当年先皇突发疾病神志不清,传位诏书都来不及立就撒手人寰,底下一群皇子们明争暗斗杀红了眼,死的死伤的伤,独留下不得宠因此毫不起眼的九皇子成恒捡了漏。
除此之外,彼时身为遗腹子的十三皇子成恪也侥幸逃过一劫。
后来九皇子顶着压力继承皇位,十三皇子成恪为了辅助其兄安|邦定国,扛着“成”字大旗扎在西北,一扎就是好些年。
如今军旗归乡,可队伍前面打头阵的人,再也不会是他了。
还有王妃蓝珠——先皇后的胞妹,与其并称为“才色双绝”的难得一见的美人啊。
他们都是最该好好活在顶端的人啊!
两边人群自觉让出的街道上,一支身着铠甲庄严肃穆,动作整齐划一的队伍铿锵穿过,黄底黑字的“成”字战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那些被头盔遮住一半脸,露出只有五官的面孔上皆是同一个表情。
从前的他们都有着同一个指望,那就是有朝一日将军带领他们荣归故里。自从离家后的每一天,每当思乡心切夜不能寐时,都是靠着这个信念支撑着,黑夜才不会变得那般漫长。
这群人里谁也没能想到,竟然会有这么一天,要由他们护送着将军千里还乡。
队伍的最前端,领头的是成恪的左右副将之一的谢逞,他双手捧着将军成恪的武器。
那支平日里光滑锃亮的长矛上沾染了丝丝血迹,变得灰败不堪。像是蓦地失去了生命力,随它的主人一同远去了。
他身后四个身形健壮的士兵,抬着一口规格稍大一些的棺椁,稳步向前。
谢逞望着前方不远处的城门,望着望着眼睛就开始泛酸。
当年成恪带着他们这群人出征,出城门时长|枪一甩,带动的凌风将地上的黄土扫出好几寸。
成恪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城墙,对身后这群新兵蛋子说:“今天这里是我们出自的地方,来日这里也就是我们回去的方向。此去万里天大地大,路途艰辛障碍重重,但大家心里须得谨记:将来人人都要能挺起胸膛回家。”
当年的他十四岁,将军成恪二十岁。如今的他到了将军当时的年纪,而那个人,尽管无愧于他的国家他的子民,却再也不能挺起胸膛回家了。
大腿突然被抱住,谢逞绵延了万里的思绪一下子被那股外力拉回。
他看了眼不知何时跑到他身边的小女孩,后面跟着王妃蓝珠的贴身侍女凌寒。
“谢副将,婉婉一定要过来,我拦不住她。”凌寒朝他行了个礼,细声细气地说着,声音里夹杂着几分不难发觉的疲惫。
说话间她抬起头看了面前的谢逞一眼,眼眶里全是睡眠不好导致的红血丝。
凌寒是军营里除却王妃和小成婉之外唯一的女性,与王妃蓝珠感情深厚情同姐妹,故而在军营里很受人尊敬。她本就出身良好的女子,只是由于家道中落,这被迫入了奴籍。
在军营这种不拘小节的地方,尽管不止一次被恪王夫妇二人勒令摒弃那些虚礼,凌寒也始终恪守礼节,坚持要叫成婉“小郡主”。
最终还是王妃扮作恶人语气,故意说了句“你要一直这样下去,那婉婉怕是没办法叫你“姨姨”了。”
这才逼得凌寒让了步。原因无他,成婉于她而言,是真正的视如己出。
谢逞低头看了眼紧紧扒拉着他大腿的小女孩,复又抬头看向对面那双疲惫不堪的眼睛。
“凌……姐姐,你先回马车上去吧。”谢逞顿了顿,柔声说了句。
凌寒屈膝对他行了个礼,回到后面的马车上去了。
此次回京的人员里,成婉也在其中,故而队伍里多了辆马车。
这个一天之内父母双亡的五岁小女孩,甚至还不太理解死亡的真正含义,就要被迫接受这个事实了。
可能看到再也无法醒过来的父亲母亲,即便懵懂无知的小孩子,大概也能理解到几分,因此这一路都不怎么说话。
原先叽叽喳喳的声音突然从耳边消失的异常现象,使得谢逞时时牵肠刻刻挂肚。
失去将军的悲痛心情因为担心小女孩,反而不知不觉转移了几分。
直到真正踏上故土,看到归家的城门口,那份悲缅这才开始慢慢复苏。
“谢叔叔,我害怕。”小成婉说着说着,眼泪就开始往下掉。
相对于左副将严青白的沉着冷静,谢逞看上去平易近人一些。他长了一张白白净净秀气的脸,故而显得比实际年龄小些。性格也同样有些孩子气,小成婉平时就属和他最为要好。
感受到大腿被抱得越来越紧,谢逞抬手叫停了队伍,双手捧着的长矛收到了左手里撑着地,矮下身子右手抱起小女孩。
小成婉于是将脸埋到他的肩膀里,后背一抽一抽的。
声音被压着变得闷闷的,“爹娘是……不要婉婉了吗?婉婉是不是要……成为孤儿了?”
谢逞听着小女孩细碎呜咽支离破碎的话语,像一把刀子在心上一道道划开。
他将手中的长矛递给一边的士兵,抬了抬手示意队伍继续前行。空出的左手在右手袖子的布料上抹了抹,这才缓缓地拍上小女孩的背。
轻轻的,一下一下的。
“婉婉,不要害怕。你的爹娘没有不要你,他们只是不得不离开你。你也不会成为孤儿,你的皇伯父,也是你的姨夫,这个你知道的吧?”
谢逞试着将话说到很浅,但又能安抚到不久之前才失去父母的小女孩可以理解同时又能接受的程度上。
于是接下来的一字一句对于他来说都是挑战,难度比他起初提都提不起来的数十斤的长矛还要大上许多。
小成婉点点头,眼泪鼻涕糊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于是抬起头在谢逞袖子上蹭了蹭,又把头埋了回去。
“你的皇伯父,自从你出生之后,每次发来战报,都会夹带私信,通篇都是关于你。每年还未到你的生辰,就有大批大批的好吃的好玩的率先赶到。你的皇伯父,是天底下除了你的父母,最爱你的人。”
“所以你不会,成为孤儿。”谢逞说着说着,伸手摸了摸她的后脑勺。
小女孩的脑袋形状长得极其漂亮,尤其后脑勺,圆润小巧。
在万事将就粗糙过活的军营里,养出这么一个精心照料的小女孩,其中灌溉了多少的心血,由此就能窥见一斑。
那个毫不逊色于男人的女子,留下他们相爱一场的见证,两个人的名字从此捆绑在一起生死不离,也即将成为一段往事了。
前方的街道两边人们突然往后退了一截,默默让出更宽阔的街道来。最前方身着金色蟒袍的人大步走来,所到之处人群纷纷一路跪下,像浪潮一阵一阵向前推。
“参见陛下。”士兵们纷纷合手行礼,明帝成恒摆了摆手,走到了谢逞的前方。
“沉舟。”副将谢逞,方州人士,名逞,表字沉舟。
谢逞想放下怀里的小女孩,可小成婉扒着他的脖子不松手。
谢逞只好作罢,只能这样弯腰行礼。“陛下请恕罪。”对着肩上的小脑袋轻声说道:“婉婉,你皇伯父来了。”
小成婉哪里不知道,呼啦啦跪下去一波又一波人。如果放在以前,对这个高高在上的皇伯父,即使素未谋面,她也不会觉得胆怯。
可如今她刚刚经历了这么小的年纪根本承受不了的事情,正是担惊受怕举目无亲的时候。
“婉婉,我是伯父,也是姨夫。”成恒的眼睛里全是红血丝,一看就是没睡好的缘故。
“我来带你回家。”
声音也暗哑得不像话,手握成拳放在嘴边咳了咳,怕惊扰到小女孩,特意压抑着喉间愈发汹涌的不适。
小成婉闻言悄悄转过头,胳膊却还是死命扒拉谢逞。下半张脸被颈后的衣服遮住,只露出一双雾气腾腾的眼睛,怯生生地盯着成恒。
然后飞快地,又把脑袋缩了回去。既不开口叫人,也不打算动作。
“唉。”成恒深色的瞳孔好似突然裂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初。
然后继续向前走了几步,抬棺的士兵不明所以,又或者是难以置信接下来发生的事会是自己所猜测的那般。
所以他并没有立即接收到明帝给他的眼神示意。
直到他看到那双比他纤瘦许多的手扶上抬杆,他这才证实了自己方才的想法并不是异想天开。
当他回归到队伍里的时候还在恍惚,那个一言不发替换掉他的人,竟然真的是九五之尊的当今圣上。
长长的队伍缓缓向前行进着。冰冷坚硬的铁甲时不时反射出一束光亮。
良久后,天空卷积着团团乌云,乌云里夹杂着条条闪电。等到完全看不到队伍的影子了,墨色的天空开始狂下箭雨。
“铛~铛~铛~”远方开始传来一阵阵钟声,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厚重悠长。
细心分辨下便可察觉,那是出自回光寺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