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都,暨城。
站在巍峨的城墙根下抬头望去,一眼是望不到顶部的,头得往上一抬再抬。
城墙顶端插满了金黄色的旗帜,“成”字铺在上面迎风招展。砖墙瓦块中间嵌着的巨型拱门头上“暨城”二字遒劲有力,黑色字体金色描边神圣不可侵|犯。
这是众多好男儿用身躯筑建起来的高墙。站着的、倒下的血肉之躯,筑建起来的固若金汤的高墙。
今日大将军李协率军出城远赴西北,百官万民前来相送,暨都城内万人空巷。
暨都之内所有的人群,大概今天只散布在三个地方:城楼下,城墙上,以及行军队伍里。
金戈铁甲铿锵而来,钢铁洪流中一骑铁甲分外惹人注目。将军李协胯|下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头戴铁盔身披铠甲,腰间别着一把足足三尺之长的大刀,气势十足。本就高大的身躯因为这一层厚重的装束,显得愈发威猛。
出城门之际,李协出手叫停了队伍,调头面对数十丈高城墙之上的众人们,朝着仿佛身在云端的人群中央的明帝成恒,郑重地行了个军礼。
算是问候,也算是拜别。
城墙之上此时此刻站着他昔日的同僚们,无论平日里相处得如何,立场又是否一致,可今日大家都站在了同一处,送他远行。
礼毕,又伸出右手,手掌握成拳状,抵在心口处重重按了按。
铁盔之下方脸被遮住了一圈,堪堪露出来越发紧凑的五官,犹如突出放大效果,聚集在一起尤显刚毅。
城门之上的明帝倚墙而立,看着城下以示忠诚的伟岸虎将,也伸出了右手,按至于心口处。
算作回应,也算作激励。
那一腔铁血一捧丹心,他看到了也感受到了。心情澎湃之余惊觉有些许空荡,眉头一皱,转头向身边的人低声絮语。
“朕今日是怎么了,心口不太舒服,感觉空空落落的。往常从不伤离别,如今不知是否是因为年纪大了,倒是愈发见不得分别的场面了。”
身边的沈遇听闻此话,眼神微动,有些话压在心里,没说出来。
到最后说出口的,只是简单六个字:“士为知己者死。”
其实这句话沈遇只说了一半,还有后半句,他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这是离别前一晚李协对他说的话,他想告诉眼前的人,却又觉得于心不忍。
哪里只是伤离别呢?
有的离别是不得不面对的,譬如大局为重;还有的离别是很难接受的,正如天人永隔。离别不难面对,难以面对的是你不知这一别,是否再无相见的可能。
李协打了个前进的手势,行军队伍继续前行。军队走出一小段距离之后,城门洞里紧接着钻出第二只马匹,那是一匹全身黑亮的骏马,打眼看上去便觉得非同一般。
马上坐着一个身穿金色软甲的白胖男童,明明不怎么适应这等场合却还强撑着一副不露怯的倔强模样。他目光明显带有羞涩,不敢大方看向人群,却又不得不盯着人群,寻找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个男童即就是大将军李协的独子李彦,他的视线若即若离地从人群中清扫而过,四处巡逻着他最难割舍的小玩伴的身影。
出发前夜——也就是昨夜,李彦还是没忍住,跑去了太傅府同沈溪正式分别一下。于是一家三口都乘着月色来到了太傅府。
此次两个小的之间的气氛明显比上一次抱头痛哭要好得多,这还要多亏出发前赵心湄几个时辰下来的一番耐心开解。
昨夜李彦郑重其事地拍拍胸脯,将来也要像父亲李协一样大杀四方保家卫国,成为一名真正的男子汉,成为人人称颂的大英雄。
小包子李彦好像一夜之间成长了起来,都敢拍胸脯保证,树立这般远大的志向了。
变换了一种气氛营造二人离别的场景,轻松欢快了很多也热血沸腾了很多。
沈溪看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十分讲义气地为他加油鼓气:“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你也会成为李将军的!到时候李伯伯是大李将军,你就是小李将军。等到你长大之后,你就会代替李伯伯成为李将军,李伯伯那时候就成了老李将军。”
一堆大李小李老李将军绕得李彦脑壳疼,但这并不妨碍他听得出来这是最要好的朋友在为他加油打气。
于是开心地觉得明日那小小的分别场面也算不得什么了,就像母亲所说的,阻挡不了什么也改变不了什么。不过就是隔得远了些,见面次数少了些,这些都不足以影响他们之间坚固的友谊。
而他会在离她千里的日子里,变得逐渐强大起来,保护她,保护更多需要保护的人。
离别带来的悲伤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李彦心中阴霾驱尽,声音也欢快了几分:“我以后会经常给你写信的,父亲说西北好玩的东西不少,我到时候都搜罗到送给你。东西我可以送到将军府,如果你想出去玩而顾姨又不让,你就说你去我家拿东西。”
小孩子的悲伤来得快去得也快,高兴起来是很容易一件事。
“李叔这次不跟我们一起过去,他会留在京城看守府邸,你若是无聊想去将军府玩,随时都可以过去。母亲说她到了那边也会做好多好多你喜欢吃的糕点,到时候我一起给你送过来。”
李彦说着说着一个抬头,便看到了天边高挂着的一轮圆月,于是指了指月亮,豪迈地说:“全做月亮那么大。”
“李彦我从来没听过你说这么多话,你这些话听得我好想哭,我觉得你还没走我就开始想你了呜哇哇……”
沈溪小姑娘一把抱住眼前的小包子,情绪又开始上来了。不过今夜的小包子好似真的长大了,他拍拍小姑娘的后背,开始温言安慰她。
“你看月亮那么高那么大,我就算在西北肯定也能看得到。你看月亮的时候我也看月亮,你如果想我就跟月亮说说话,它会告诉我的。”小包子一本正经地说道。
“傻包子,月亮又不会说话。”情绪化的小姑娘破涕为笑。
李彦想到月亮下那张因为哭过眼睛里亮晶晶的脸,觉得心里一下子亮堂起来了。他打起精神挺起胸膛,目光继续穿梭在人群中。
不负所望,他很快便在人群中找到了那个他牵肠挂肚的身影。即便人山人海,那个小小的身影也是人群中最亮眼的那一个。
“溪溪可真好看啊!皮肤又白又亮,眼睛更亮,在人群中像是会发光一样。”李彦心下想着。
“我虽一直知道她生得好看,但在此之前却从未发现过,她竟是这般的好看。”
那个会发光的小姑娘此刻正激动地朝他挥舞着双手,动作幅度大到李彦都担心她打到旁边的人。
尽管她一旁是那个平日里不怎么待见他的沈渊。可今日小胖包子心情好,看什么都觉得挺顺眼的。
沈渊此刻也在看着李彦。同样是看向李彦,沈渊看着他的目光完全迥异于沈溪看李彦的目光。沈溪的目光很单纯很热烈,就是为欢送祝福自己的好朋友。
而沈渊的目光,里面有着太多的内容。准确来说,沈渊的眼神更像是一种打量。那个他一直不怎么瞧得上的软包子,今日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积极、自信、不再唯唯诺诺。
说出来沈渊自己都不会相信,他竟然从李彦的身上,看到了一丝丝李伯伯的影子。
身边的沈溪还在持续地向李彦招手,尽管那个胖胖小小的身影已经看不到了。两匹马过去,一辆马车紧跟其后,沈渊看到马车在经过他们之时,窗帘被掀开一角,母亲顾愿朝着那个方向温柔一笑,帘布便被放了下来。
*
长河般的队伍已经远去,人群也慢慢开始波动。沈溪被人群裹挟着流动,一不小心好像撞到了什么,脚底下突然被绊住了。
沈溪顺手扯住了母亲顾愿,她的眼前立马多出一张脏兮兮的脸,脸上一双桃花眼分外出色。注意力刚被这双眼吸引了去,又被眉心突出的一颗朱砂痣夺了过来。
这颗罕见的朱砂小痣,配上那双漂亮的眼睛,让人很难一眼辨别出此人性别。
被这颗看上去十分招人的小痣迷晕了眼,沈溪喃喃道:“娘亲,我好像……看到你一直供奉的菩萨了。”
下一秒,这个被她当作是菩萨的小乞孩儿倒了下去。沈溪眼疾手快地抓了下,却因力气不足,没能捞住下滑的身子。
“哥哥。”沈溪匆忙之间惊呼了一声,顾愿一旁的护卫便出手揽住了这个小乞孩儿。
一番耽搁下人群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就连城墙之上此刻也只剩明帝成恒和太傅沈遇二人了。
沈遇本想着留下来片刻,同方才说完那番话之后明显状态欠佳的明帝散散心。
可对方只是一直盯着一个地方,盯到沈遇都开始怀疑他是不是走了神。正欲出言打断他的神游太虚,却听他沉声说了句话。
“如意那边,好像出了点状况。”成恒居高临下,望着城下某处地方皱眉说道。
沈遇闻言往前一步,走到了视野更开阔的城墙边上,顺着成恒的视线看了过去。一大两小三个身形,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人影。
“微臣沈遇,先行告退。”沈遇急急忙行了个礼,扬了衣襟下摆之后,转身就下了城楼去。
原地摆了摆手,成恒一动不动。不出一会儿,视野范围内便多出了一个人影,正是方才匆忙告退的沈遇。
一众身影不消片刻便离去了,成恒的目光移动到了更远的地方。在那里还能看到行军队伍的踪迹,虽然此刻都变成了一个个移动的黑点。
成恒站在城楼上,眼睛追随着那些黑点越走越远,越走越远,远到视线里再无一物,随即敛了目光。
终有一日,所有的事情都会尘埃落定。
心头的飘忽总算有了定向,成恒于是踱步,下了城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