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恒刚一踏进太傅府的大门,一股饭菜香味扑鼻而来,适时身体也跟着有所反应,腹中上下像是翻滚了几个跟头,食欲随之袭来。
还不到午饭时刻,怎得就开始用餐了?心里揣着这个疑问,成恒继续往里深入。听到里面传来稚嫩童音,沈渊嫌弃的语气,以及沈溪活跃的音调。
他从进门之时就禁止了下人通报,故而一路进去都未曾惊动太傅府里的分毫,更不必说里面其乐融融的一家人。
听着那一阵阵欢声笑语,高的低的男的女的,时不时夹杂着哄堂大笑,成恒觉得自己心底的那个方向越来越清晰,脚步也越来越坚定。
偏厅内平日用饭的圆桌上此刻只坐了一个人,旁边围着四个两大两小的身影。
吃饭的人虽然有压力,但此刻显然顾不上了,忽视掉此刻自己正被好奇围观的目光,一心一意地大快朵颐。
洗干净的脸白皙透嫩,眉间的朱砂痣愈发得红,像冰天雪地里傲寒盛开的一株腊梅。
此人便是城门外人群中绊住沈溪的小乞孩儿,因为体力不支晕倒被带回了太傅府。
净完面的小乞孩儿惊艳到了所有人,模样十足得好看,当真应了沈溪脱口而出的那句“菩萨”,五官出尘得不似凡人。
更惊人的是同样与菩萨一般,拥有这般样貌的眼前的孩童,居然是个男儿身。
沈溪这双善于发现真善美的眼睛,于是顺理成章地吸在了这个漂亮人儿身上,从他醒来就一直叽叽喳喳地围绕在他身边,大眼睛里明明白白充斥着三个字:感兴趣。
沈渊看得十分鄙夷:“沈溪你能不能安静些,食不言是被你吃到肚子里去了吗?”
被点名批评的小姑娘白眼瞪了下沈渊,不情不愿地听话闭了嘴:“哦。”
视线又继续回到了吃饭的人身上,注意到他面前的羹汤已经见了底,而别的菜都是均匀地减少,猜测他一定是很喜欢这道菜,于是相当体贴地提出要去膳房看看还有没有。
“你是不是特别喜欢这个羹汤啊?我去帮你问问还有没有多的。”说完不等对方有所反应,沈溪拔腿就往外跑。
跑出两丈远快要踏出大门时便与进来的人影撞到了一起。
“哎呦”一声惨叫之后,成恒下意识地抓住了腿边的小小身影,减少了一部分冲撞力后,腰间的东西随着他的动作掉落在了地上,发出“哐啷”一声清脆的声响。
沈溪反应迅速地猫腰捡了起来,是一块质地上好的玉佩,光滑透亮,显然是长年佩戴。摸着手感也极佳,掉在地上都未摔碎,想来质地也是上乘。
沈溪右手举起玉佩,左手还揉着额头,“您东西掉了。”
抬头递给眼前的人玉佩时,这才发现不小心撞到的人是谁。沈溪惊讶出声,嘴巴因此嘟成了圆状:“陛下?”
成恒看身前的小姑娘疼得眼睛里都泛着泪花,一张脸还是生机勃勃情感丰富,心底某一处柔软地塌陷了,“你既然捡到了……那它就是你的了。”
考虑到她会有拒绝的可能,成恒弯腰捏了捏她的脸,追加了句:“就当是撞到你给你赔罪了。”
他想自己一定是非常喜欢眼前这个长相性格都十分可人的小姑娘,才会在身处登高望远的城墙上觉得一阵寂寥时脑海里一闪而过她的模样。
才会因为在想起她的脸的瞬间,近日以来接二连三发生的那些令他突然就开始迷惘的一些不快顿时全被驱散。
小姑娘心性是真的好,机灵可爱又落落大方,眨巴着眼睛兴奋道:“看来我今天’撞大运’咯!”
饭桌前听到动静的四人都过来见礼,被成恒一个手势阻止了。
***
等这番情形结束后,太傅府的正厅里,只剩两高一矮三个人影相对而立。
面对两个身份尊崇的成年男子,小男孩亦表现得不卑不亢。两位大人不开口,他一个小孩子也就默然肃立着。
二人轮番端详了他片刻,交换了个彼此都能看懂的眼神后,又是许久的沉默间隔。
沈遇看着眼前的小男孩,回想起自他醒来后的一举一动,沉着冷静适度得体。方才席间他那般饥肠辘辘,餐桌礼仪也保持得极好,半点儿都不像平日里遇见的街头流浪儿。
出于本能,他会下意识对周围环境做出一个评判,包括其间所涉及到的人和事,以及其中的各种联系。像他们这种处境的人,敏锐度高警惕性强,则是最基本的保命符。
脑中各种想法滚动了一遍,沈遇看着面前换上沈渊衣裳却穿出别样气质的小男孩,愣怔下开了口,声音像是来自远方,显得有些许空泛。
“小……友,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定要如实回答我,切勿有所隐瞒。”沈遇“小”字才出口便卡顿,搜肠刮肚之后想出了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称呼。
小男孩听闻后也愣了下,眼眶蓦地开始发红,随后缓慢地点了点头,像是经过慎重考虑的允诺。眉间的红痣也跟着动了动,牵动着注视着他的人的幽幽视线。
“你家在何处?今岁几何?”沈遇的目光始终追逐着他额上那颗朱砂痣,目不转睛。
“锦州人士,现年七岁。”男孩缓缓开了口,声音如同他本人一般沉静,字句平稳,不见起伏。
在场的两位大人听到这两个讳莫如深的关键词,眼神再次无声交流了下,有些事情便被互相交换了结果,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下换成恒开了口,他单刀直入地问道:“姓名?”
“陆仁,已取表字怀良。”依旧是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平平回答,可惜刻意掩饰的痕迹仔细分辨还是能看得出来一二。
并非是对方年纪太小功力不深,只是他面对的是这世上最最细致入微的两个人,这等火候终究还是欠缺了些。
“陆……仁。”成恒若有所思地呢喃道,所有疑问与结果都一一重合上。
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得到的答案也尽在意料之中,尽管有些节外生枝,可好歹也在可控范围内,这便已足够。
沈遇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看了眼院子里蹲在花丛边捡落叶还时不时探头望着他们这边动静的沈溪背影,对小陆仁温和说道:“去院子里找他们玩吧。”
陆仁看了看搁在自己右肩上的手,这种触感让他想起小的时候做噩梦,母亲就是这般轻轻拍他的背安抚他,一模一样的节拍,别无二致的温情。
耳边顿时回响起临行前被父亲郑重告知的一句话:“太傅沈遇心细如发,在他面前不可工于心计,一切坦然应对。他为人宽厚仁义,总不会为难于你。”
陆仁顺着脑袋一旁的胳膊看了看这只手的主人,目光似有深意,不过转瞬即逝。他点了点头,低头告了辞。
他不知道此行成功与否,是否达到了目的,因为他和父亲都没能预料到除了要面对太傅沈遇,他们还要面对那个更高更大的人。
事已至此,一切但凭天意了。
正厅之上此刻就剩下沈遇和成恒二人,两个人默契地入了座。沈遇拿起桌几上的茶壶,斟了两杯香气四溢的茶。
“齐同这一走,当真是断了我一臂啊。”成恒摩挲着手里的茶杯,低头苦笑。
“那陛下接下来是何打算?”沈遇看了眼杯中水面上漂浮着的茶叶,一时之间不知是何滋味。
他看得出来身旁之人兴致不怎么高,情绪有些许失常。从早晨在城楼上为李协送行开始,一直延续到他进屋之后,成恒不经意间会流露出一种茫然来,像一阵风令人抓不住行踪。
方才在城楼之前他便想着留下来,同他散散心好好聊聊,好开解他心中的郁结。因为出了陆仁这个意外,这顿情感联络不得不被搁置下来。
好在成恒也发现了自己状态不对,及时跑过来寻找他的同伴,这一路走来历经的艰难险阻,沈遇全程都陪他一一经受过了。
在眼下这个时候内心失控,成恒需要一个人拉他一把,让一切都回到正途上来。
“是时候让渊儿进宫了。”说出这句话后,犹如拨开了云雾,成恒觉得眼前豁然开朗。
杯中的茶叶已经完全被泡开,片片都舒展开来漂在水面上。看着这一片一片的茶叶,像浮萍一般,沈遇一阵出神。
端起茶杯抿了口茶,碧螺春特有的香味便在唇齿间四溢。人生在世,如若可以安稳度日,谁人会愿意漂浮一生呢?
收回云游的思绪,沈遇点了点头,“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在此之前也已有了此番考量,故而那日在三皇子成珏面前提了一下。
哪怕成恒今日不提此事,改日他也要有此一议。
细致如沈遇,听出了成恒在说这句话时语气的坚定果敢,像是又回到了原本的状态上来。他虽不知道为何,可也因此欣慰。
有的时候人就挺矛盾的,他一方面希望成恒杀伐果断当机立断;可更多时候,他却因为看到他的犹豫他的摇摆而心有所慰。
成恒有着大多数帝王该有的品质,智识过人励精图治,同时又具备着少数人才会有的共情良善、体恤世人。
这就是他当初一眼相中他的缘由,这样一个人做了帝王自然最好,不做帝王,也不会太差。
成恒会成为一代明君,流芳千古;而他沈遇,定当竭尽全力辅佐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