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朝命令宣告之后,红黑色的洪流四散而去,留下被洪水猛兽肆虐过后空荡荡的大殿。
多少次幸免于难,在或眀或暗处。从猛虎的利爪之下,于流矢的聚集之地。劫后余生暗喘口气,紧接着又继续。
此番也是。下了朝人群并没有完全散尽,李协和沈遇默契地留了下来。完全不同于方才的绵里藏针剑拔弩张,这会儿的大殿里沉着、安静。静得像是要把人吸进去,尸骨无存。
正如他们目前的处境一般,到处是看不见的黑洞。
“齐同,此去万里,定要当心。”成恒走下高处的御座,来到两位挚友的身边,拍了拍李协的右胳膊。
“微臣愚钝,一时之间考虑不周,使得陛下陷入如今这般境地,前有狼后有虎,不上不下进退两难。还请陛下,恕罪。”
李协心底也是一颤,方才在大殿之上提出请帅之命后,他就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看到何益那个老狐狸首当其冲大举双手赞同此事,他那股子不对劲感受愈加深刻,犹如洪水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细品了品其中的千丝万缕,理清楚了来龙去脉之后,李协的心里就窝了一肚子火。“这个老狐狸,老奸巨猾的。”
逞完口舌之快的李协,房里又开始暗叫不好,懊恼地看了眼身边的沈遇,又偷偷摸摸地看了对面的成恒。
他平日和沈遇两个人在一起时,每每因为说到何益情绪上来之时,就会私下里喊他老狐狸这个称呼。
他知道明帝一向对太尉何益敬重有加,所以从来不敢在成恒面前这般喊他。
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粗犷硬汉,用这样一张极具代表性的脸小心翼翼地看人,如此一种反差,惹得殿上其余二人忍俊不禁。
沈遇更是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此前殿内混浊压抑的气氛,顿时一扫而光。大殿内倏忽间,也亮堂了不少。
“咳咳。”成恒似乎是觉得颜面扫地,有失威严,下一刻便摆正了素颜。实则是想要将对面之人吓上一吓,故而清了清嗓子。
“好你个李齐同,原来朕不在之时,你就是这般以下犯上的!”成恒正了正语气,戏演得十足。
“还有你沈逢之,身为当朝太傅,竟生包庇之心,外加知法犯法。你们二人该当何罪?”
李协一听这话,心里直喊大事不妙,怎地将沈遇也拉下了水。
可手上虽行着礼,嘴上还是硬着:“太傅大人从未这般喊过,都是微臣叫的,陛下明察秋毫,断不可冤枉他人。”
“况且即便陛下您今日要问罪于我,这句老狐狸,我该叫还是会叫。”李协闭起眼睛梗直了背,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以后别再让我听到,否则命人缝了你的嘴。”成恒再次恐吓他。
被恐吓的人没有被恐吓到,“嘿嘿嘿”憨笑了下,眼神里闪过一丝狡黠,与他那正直憨厚的形象南辕北辙。
小声嘟囔了句:“微臣保证,下次绝对不会让您听到。”
一个装聋,一个作哑。
经过这么一个小插曲,眼下处理之后相关事宜,倒显得没那么有负担了。三人迅速投入到目前状况里,条分缕析点明利害。
“恪王战死无论是天灾还是**,齐同都应该顶上去。如果是天灾,恪王爷智勇双全都在劫难逃,说明对方是真的很难应付。”沈遇目光坚定,言辞犀利坦陈道。
“如果是**,就更得过去,不然大权旁落,后果不堪设想。”说到此处,沈遇顿了顿,目光看向成恒,一字一句道。
“所以我倒是觉得,太尉大人今日此举,恰恰证明了此事与他并无干系。”
稍微动动脑筋就能厘清其中缘由,太尉何益是什么样的人,又怎么会想不到这一层关卡上去?
所以如若真是他所为,又怎会这般轻易便露出马脚,好像生怕他们看不出他的狼子野心似的。
“逢之所言的确有理。”成恒赞同地点点头。正是因为想通了这个关节,方才在大殿之上,成恒才点头同意了此事。
只是尽管如此,李协这一走,却还是会令他焦心。
暨城之中属于他的势力本就孱弱,在此之前文有逢之武有齐同,虽势单力薄但好在位高权重,彼此还能平衡得住局面。
如今这根巨大的平衡木被砍掉了一半,形势着实不容乐观。三人当是都想到了此处,顿时陷入了共同沉默里。
沈遇脑海中突然闪过一道白光,点亮了眼下困顿无光的黑暗时刻。
“既然我们没有可以全然托付信任的对象,那就让他们相互掣肘互相牵制。”沈遇抛出这么一句,声音虽一贯温和可掷地有声。
成恒听着听着,眼睛就开始发亮。两人对视一眼,沈遇接着说道。
“齐同这一走,暨城之内武将失了虎头,群龙无首便容易产生分歧,如此一来好也不好。好就好在此番下来他们自然内部消耗,坏就坏在此消彼长必定存在隐患。”
沈遇顿了顿,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因此划分势力寻找平衡点,让他们相互掣肘互相压制。”成恒接过他的话头,思维衔接到了沈遇冥想出来的法子上。
“暨城之内共有三股武将势力,御林军禁卫军外加五城兵马司。御林军和五城兵马司属于大头,须得实力相当还得针锋相对,这个条件不难满足。至于禁卫军,虽是小头但性质特殊,必须得是亲信之人。”
朝中武将以及势力分布是李协所熟悉的领域,领悟到沈遇想出来的应对方法,李协不难参透目前纵横交错一团乱麻的局面。
三个人的目光汇聚在了一处,落在了无形中下着天下大局的棋盘上某一点,一锤定音落子无悔。
“谢沉舟。”
***
太傅府的后花园里,小包子李彦同沈溪二人已然疯玩了一上午,室内室外来回转场,两个人皆是灰头土脸的。
沈渊一大清早就跑出府去玩了,他与李彦素来玩不到一起,想来三个人也必定玩不尽兴,于是走街串巷去找他玩得尽兴的小伙伴们。
往常他是会乘兴而来尽兴而归的,可今日总觉得索然无味,好不容易捱到了正午时间意欲折返,告别了玩伴之后打道回府。
到家之时午饭正好上桌,美味佳肴摆了满席。顾愿派人再三催促之下依旧等不来人,沈渊的那股子烦闷突然之间变得有迹可循,于是自告奋勇前去提人,右手支起两支手指保证绝对会将二人给带过来。
后花园内石桌旁沈溪正在用食指轻轻逗弄鱼缸里的鲤鱼,嘴里还叫着刚刚给它起的名字,“小红”。被她叫作小红的红色鲤鱼胆子太小,还未碰到她手指,便摇着尾巴游到别处去了。
“小红我只是想摸摸你,不会伤害你的,你别怕啊。”沈溪见状有些不忍,也不敢再靠近它了。
小孩子总是容易对什么都好奇,还会拟人化地给各种东西起名字,无论是否是活物,这是他们热爱这个世界特有的方式,纯真地、充满童趣地。
站在她一旁的小包子李彦原本同她一起动作,也想摸摸“小金”圆乎乎的脑袋。依照二人的取名风格不难推断,小金则是一条金色的鲤鱼。
可李彦毫无征兆地就开始呜咽,“溪溪我舍不得你。”
随即好像悲从中来抽噎起来,一顿一顿地:“我们以后……可能再也不能……一起玩了,我舍……不得……你。”
被吓到的沈溪一不小心食指戳到了小红的头,同样被吓到的红色鲤鱼甩了下尾巴闪电般逃离,激起一层又一层的水波。
沈溪顾不上安慰小红了,忙转过头安慰她的好朋友,“为什么啊,是不是因为我老欺负你啊,我以后再也不欺负你了呜呜呜。”
小孩子的情绪特别容易被带动,沈溪看小玩伴哭得伤心,情绪仿佛也被感染,好似下一刻二人就要离别。
小包子李彦边哭边打嗝:“今早出门之前,我无意中、嗝……听到了爹爹、嗝……跟娘亲说,我们要去、嗝……西北了。”
看他边哭边打嗝眼泪鼻涕糊一脸的可怜模样,沈溪哭得也越发厉害。“呜呜呜”变作“哇哇哇”,哇哇大哭了起来。
难为两个人一个人打嗝打得这般频繁,一个人哭得肝肠寸断,对话还难得得依旧清晰。
看到沈溪哭得比他还要伤心,小包子李彦不仅脸皱成包子,就连心也揪成了包子形状。“你没有、嗝……欺负我,你才不会、嗝……欺负我。哇……”
“哇”的一声像是一个触发机关,然后两人开始抱头痛哭。
沈渊赶到的时候,眼前就是这样一副景象。听到“欺负”的字眼,看两人揉作一团,他冲上去一把就把李彦拉开了,结果力气太大,一不小心把他推倒在地。
小包子李彦哭得更大声了,又伤心屁股又疼的。
沈溪甩开沈渊的手去扶李彦:“哥哥你干什么推他?”
“他没欺负你吧?”沈渊双手微微动了动,手里攥的此刻只有空气,着急问她。
“他什么时候欺负过我,还不都是我欺负他。”扶起李彦的沈溪被这句话戳中了泪点,被打断的哭声又开始连续。
李彦听了也是,开始嚎啕大哭,挂着鼻涕流着眼泪嗝声不断,“以后我、嗝……还会回来,让你继续、嗝……欺负的,你别哭了呜呜呜。”
“我以后再也不欺负你了哇哇哇。”沈溪听到这句话,哭得更厉害了。
沈渊听他们两个人欺负来欺负去的,头都疼了。他最怕别人掉眼泪了,无奈地扶了扶额,沈渊只好任由他们在此哭个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