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时间过去了,举国上下都还沉浸在失去恪王夫妇的沉痛当中。而有的人不得不重整心情,当机立断从痛苦中抽身。
今日是个艳阳天,大概是这个冬季以来最暖和的一天。日光强烈气温回升,仿佛是个重获新生的日子。
将军府的正房内,赵心湄正在侍候李同穿戴朝服,思忖之下开了口:“其实小溪儿来的那日在厅堂里,我还有话没能说完。”
今日两个人重回到那个被打断的交谈内容里,像是时间突然被续上,赵心湄又重新衔接上那日的话头。
“那日我们提到了彦儿。其实妾身倒是觉得,彦儿心性纯良,这等性子在京城里,反而处处受到压制。倒不如在西北苦寒里,磨练一番他的心志。”
此话说完,赵心湄帮面前的人理过前襟的褶皱,抬头看向李协。与此同时她想表达的含义,悉数写进了这个眼神里。
“夫人所言甚是。”李协虽不如其夫人心思活泛,可到底是她的知心人。再者在这个位置坐了许久,在其位谋其政这句话总归不假。
况且边境乃是要塞,丝毫马虎不得。哪怕这次是杞人忧天,也要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
无怪乎李协担忧此事,他终归是一位将军,战事上面的敏锐度与日俱增。先是三皇子失足落水,再是恪王夫妇双双战死,这等接连巧合事件的发生,不难让人生疑。如果这番疑惑被落实,必然整片大地都要晃上一晃。
两人对视一眼,李协当即便读懂了她的想法,点头附和着表示赞同。“那我今日上朝,便跟陛下提一提此事。”
“嗯。”赵心湄轻轻点头,轻叹了口气。只是此举,有些为难陛下了。
待到李协走出房门之后,她全身力气像被突然抽干,这副身躯再也无法支楞住,歪坐在了一旁的方椅上。椅子因为突然受力,发出“嗞拉”的一声,暴烈又刺耳。
她方才极力压制住的恐怖联想,才在她聪慧的双目里慢慢浮现了出来,漫长地、煎熬地、一一掠过。
她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等四肢恢复力气,她觉得自己坐了好久好久。久到似乎亲眼目睹着一场杀戮,紧接着眼神里又有一丝不忍一闪而过。
赵心湄不禁攥紧了手中的绣帕,仿佛通过这样就能将心中那股莫名恐惧的力量转移到别处。
“母亲。”李彦情绪低落地走到她的面前,低着头闷声说道:“我想去太傅府找溪溪玩儿。”
赵心湄注意到他状态有些不对劲,轻轻抬起他的头,摸着他圆圆的脸颊。
柔声询问道,“彦儿可是身体不舒服?怎得今早这般无精打采?”
“孩儿无碍,就是昨晚做噩梦了,可能没睡好。”李彦轻轻摇着头,胖乎乎的脸颊因为这个动作一甩一甩的。
赵心湄看他这般童真憨厚,心生怜爱。爱不释手地捏了捏他的脸颊,“嗯,晚上娘让厨房给你熬点安神汤。”
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去吧,去找小溪儿吧。”
说着站起身来,搂着儿子的肩膀朝门口走去。一转眼儿子都长这么高了,都快到她的肩膀了。
“去叫李叔给你安排马车,路上小心着点,早去早回。”拍拍他的后背,看他踏出门槛。
赵心湄站在门口正中间,对回头看她的儿子扬了扬手。
***
皇宫正殿上,端坐的帝王不怒自威,正襟危坐在前方正中央的龙椅上,暗黄色的朝服与这大殿的底色浑然一体,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利。
底下群臣排列整齐,按照品阶人人身着红黑底色的朝服,庄严肃穆。
大将军李协拱手向前一步,走出排成一条直线的队列,注视着正前方的圣颜,坚定威武得像一座大山。开口之后又瞬间变作滚滚长河,气势如虹。
“启禀陛下,微臣有事要奏。”李协躬身向前,像一把被拉开的弓蓄势待发。
“爱卿请讲。”明帝成恒看了眼百官面前出列的身影,不疾不徐道。
“微臣请求出征,佑我西北边境。”体格优于寻常人的男人此话一出,言语间透露出来的气势无形之中又将他的身体拔高一节,变得更加巍峨耸立。
“各位爱卿意下如何?”成恒听闻此言,目光游走了一圈,仔细巡视着一张张形形色色的面孔。
“老臣认为此举甚好。”最前端身穿赤色朝服的老人率先站了出来,白须白发精神矍铄,中气十足声音洪亮。
宣朝文武百官的朝服颜色由红到黑,品阶自高向低。红色越正,官阶越高。
这位老人身上所穿的是赤色朝服,他旁边排位上站着的太傅沈遇,身上所着是绯色官服,两种红色并肩站立在一起,明显前者红得纯正,对比之下更胜一筹。
此人乃是当朝太尉大人,姓何名益,表字谓之。除此之外,他还有另外一层身份:何益此何,正是何舒敏之何。
何益原是前任太傅,也是当时众多皇子的老师,他属意的继承大统之人乃是前任太子成怀,人如其名的心怀天下。无奈后来兄弟阋墙外戚干政,最终登上皇位的竟是他最不看好的那一个。
不仅如此,就连他原本一直想许配给太子成怀的宝贝女儿,最后居然也嫁给了成恒,还并非是以正室的名分。
这桩桩件件加起来,足够让太尉何益这个心高气傲又固执己见的人,对如今当朝之人产生偏见。
而人的偏见一旦产生,就会在心底生根发芽,日渐参天蒙蔽一切。
“恪王夫妇骤然而去,其中是否另有隐情尚不可知,但不可不防。此等境况下,西北边境的安危,乃是重中之重。”
言尽于此,老当益壮的太尉睨了眼上位之人,似是失了耐心又似暗中敲打。
太尉何益平生尊崇孔孟圣学,可即便到了从心所欲的年纪,也始终没能学会不逾矩。
同样是孔孟儒学传承下来的明帝成恒,尽管从小不被正眼相待,可他依旧敬佩彼时为人师表的太傅何益,他的独到见解以及旷世奇才,是成恒从小到大一直仰望着的。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固然不会无条件依从,可到底受之影响存了部分情谊。而这残存的几分情谊,却时刻陷他于艰难困苦的境地。
金黄色龙纹锦绣下的右手,顿时用力抓紧了手下同样花色的布料,骨感的手背上立即青筋暴起。
身为宣朝除却皇权之外最大的权威,何益时常暗地里搞一些小动作暂且不论,有的时候甚至明目张胆到故意露出些蛛丝马迹,从而恰如其分地耀武扬威。
正如此刻,他状似无意的一句话,何尝不是明帝成恒所怀疑的方向?加之他本人,亦是明帝觉得嫌疑最大之人。
但若准了李协此番请求远赴西北,朝中将再无武将牵制文臣,暨都之内所剩兵权又都分散,难以掌控难免会出漏子,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局面。
而他轻飘飘地就扔了出来,如此挑衅之举,何其嚣张!
可即便太尉何益嚣张至此,朝中上下却无一人胆敢与他正面较量。原因很简单,树大招风是一种说法,可是还有另外一种相对极端的情况:树大根深。
何益这棵将近百年的大树底下,萌荫容纳了太多人乘凉,这一倒怎么都不可能是树倒猢狲散,只会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而宣国这个经历过一场鲜血冲刷实现皇位更迭的年轻政权,根本经不起这般程度的大换血。故而他们如此一举,无异于蜉蝣撼大树。
也是因此,太尉何益之党日益壮大羽翼丰满,虽有明帝成恒暗中授令抑制打压,但能与之抗衡的朝中唯有二人。
此二人其中一个,便是排位上比肩于他的太傅沈遇;另一位,则是眼下请令出征,突然被他好心送上一程的大将军李协。
太尉何益这番话一经掷下,便落地有声,在这宏伟浩大的宫殿内轰隆作响。
后面队伍中有人闻言立即开始窃窃私语,可似乎是忌惮于这雷声般震慑力的声响,那阵低声絮语逐渐消了音,最终完全消弭,反应同往日每一个与之相似的时刻别无二致。
尽管按照惯例何益此时此刻完全应该和将军李协唱反调,而不是第一个站出来随声附和;尽管何益的这番见解是站在了他们的立场上,也正是他们所考虑到的地方,他们只需点点头再张张口,发出含糊其辞一个“嗯”字便可顺水推舟。
可就是因为说这话的人是太尉何益,所以他们,不敢轻易附议。于是他们在等,等一个风向。
高位之上的明帝成恒似乎也未曾料到太尉何益会目中无人到这个程度,争先站出来做这附议第一人,于是下意识地看向了太尉何益……的旁边。
沈遇细长的眸子正好也从何益面前的地板上收了回来,两道视线短暂地交织在了一起,互相传送了一些东西又快速确认了一些信息。
最终二人视线回归到了彼此应当落定的地方,目光坚定又果断。
“太尉大人所言甚是,微臣附议。”沈遇拱手行礼,一呼百应。
“臣等附议。”群臣们纷纷躬身行礼,大厅顿时变作一片被风吹过卷起一层层浪花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