恪王夫妇下葬那日,三皇子成珏没有去。原因是小成琬从回来的第一天晚上就开始发烧,期间断断续续时好时坏,整整烧了三天三夜。
舒妃衣不解带地从旁照顾,丝毫不假手于他人。甚至连从小照顾着小阿婉长大的凌寒,也不太能插得上手。
待在王妃身边已久,虽然大部分时间都在西北,可凌寒也知道这位舒妃娘娘和先皇后之间的渊源。
这几日凌寒在一旁帮衬着,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很用心地在照顾小成琬了,可惜精力有限。
照顾病人需要投入巨大的精力,显然从小养尊处优的舒妃没能有机会培养出这份精力来。几天时间下来,病人还未好转,照料之人倒先精神不济。
“娘娘,您先歇一歇吧,奴婢来就好。”凌寒见榻边之人脸色不佳,柔声开口道。
“是啊母妃,您去休息休息吧。”一旁的三皇子成珏也附和道。
他一早就来了宁安殿,这几日天天如此。好不容易盼回来的妹妹,却不想是在这样一种情境下回来的。
这几天小成琬清醒的时间不多,可不知是否因为有病在身,所以总是寡言少语的,看得成珏揪心得很。
轻叹了口气,成珏看向榻上躺着的人。小成琬额头上贴着块白布,正昏昏欲睡着,脸颊红红的,嘴唇上也起了干皮。
何舒敏伸手摸上她的脸颊,感受了一会儿之后再换另一边,觉得不太烫之后缓缓起身,打算去往外殿小憩一下。“也好,凌寒姑娘,那就拜托你了,有什么事知会本宫一声,本宫就在外殿。”
“留云,照顾好三殿下。”转头交待身边的宫女。
凌寒和留云欠身应了一声“是”。
何舒敏短短几步走得踉踉跄跄的,许是方才起得猛了些。宫女留云见状,赶忙过来扶着她,刚踏进外殿,殿门外就有人影小跑进来。
后面宫女借月就跟着跑进来,边小跑嘴里边喊着,“哎呦殿下,您慢一点。”
明帝下令将成琬交由舒妃抚养后,成琬就住进了舒妃的宁安殿里。成瑫成珏因为已经年长,因此有了自己的宫殿。
可因为突然多出来个妹妹,大皇子成瑫倒比平日往母妃的寝殿里跑得勤了。
“母妃。”成瑫恭敬地向何舒敏行过礼之后,跑到母亲的身边。“母妃儿臣过来看看妹妹。”
“在内殿,睡着了。你动作轻些,莫要吵到小妹妹。”何舒敏倚在一张贵妃榻上,手指轻轻揉了揉太阳穴,一脸疲惫。
“儿臣遵命。”成瑫挺直胸膛,得令之后立刻压低声音说道,转身轻手轻脚地向内室走去。
首先跃入眼帘的不是旁人,正是那个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的三弟。
站在成珏一旁的宫女留云向他行礼,凌寒听到后也跟着行了礼。他摆了摆手之后,她们二人就各忙各的去了。
大皇子成瑫今年十岁,皮肤白皙可是稍微胖了点,因此在容貌上大打折扣。可何舒敏到底长得好看些,故而他就算胖一些,也是个耐看型的胖子。
相对于那个突如其来就分走他一半宠爱的半路弟弟,他明显更愿意接受这个初次见她时被父皇抱在怀里,突然出声轻轻叫他哥哥的可爱妹妹。成瑫觉得他大概会永远记得那种感受,就像下雨天遇到路边一只被遗弃的小狗,他急着赶路而它却蹭了蹭他的小腿。
可成珏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除了抢走母妃一半的注意力之外,他们两个人还有着本质上的不同。他身为皇长子,而成珏又为嫡子,即便他想,他们两个人就能如他所想安安稳稳做一对相亲相爱的兄弟吗?他今年十岁了,并非是十个月,母妃怎的比他还要天真。
所以成瑫一直都挺不喜欢这个弟弟的,哪怕他长得像个小神仙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是他所有弟弟妹妹里长得最好看的一个,他也不喜欢。
可是自从那个长得像小神仙一样好看的弟弟再也没有办法正常走路时,成瑫觉得自己再次面对他的时候心情很复杂,复杂到十一岁的自己根本没有办法拆解出来这些繁杂的情绪,里面具体都包含着什么。
可他知道这一切起源于什么。
那日成珏突然失足落水,他其实也在现场。自那天起,他每夜每夜都会做噩梦,梦里他的一双手慢慢地,慢慢地变得透明,直到消失。好像在惩罚自己,当日为何不伸以援手。
此后每每见到成珏,他都会变得不自然。各种情绪在胸膛里交杂缠绕,勒得他心慌。走也不是,留下来更不是。就像现在这般。
从前他对成珏不怎么待见,一直都是一副凶狠的模样。这个弟弟长得斯斯文文,性格也同样斯斯文文,尽管自己时常对他恶语相向,有时候过分了还会小小惩戒一番,可他历来都是照单全收,也不会跑去向父皇告状。
他都习惯了两人之间的这种相处方式,如今猛地一转变,倒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好在成珏一直善解人意,他看到成瑫自从进来后就一直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率先出言打破了这个僵局。
笑了笑,问候他道:“大皇兄你来了。”
被他问候到的成瑫僵了僵,几乎是用鼻子发出了一声“嗯”之后,努力地挤出了一个微笑回以他,然后慢慢向内室踱去。
无需成珏作出回应,成瑫也晓得自己方才那个笑容效果绝对不怎么样。只是这小子脾气好,又像往常那般对他所有的行为全盘接受罢了。
“醒了,公主醒了。”凌寒正在给小成琬擦脸,注意到她的睫毛微微颤抖,然后就看到她的眼皮慢慢打开,忍不住惊喜道。
听到她呼声之后,成瑫一个箭步瞬间就冲到了床前,宫女留云也赶忙推着成珏上前去。
睡久了的眼皮沉得像被人粘住了,小成琬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得以挣脱出来。睁开眼睛后隐隐约约看到床边两个轮廓,模模糊糊的。
睁眼闭眼几个回合后,眼前的人影逐渐归于清晰,一一认出这两人是谁后,小成婉怯弱地叫了声“哥哥”。
床边一坐一站两位哥哥听到后都点了点头,完了之后又看了看对方。
成珏依旧含着笑,成瑫的脸上却浮现了一丝尴尬。
复又听到塌上的人声音含糊地叫了句“大哥哥”。
成瑫听到这句称呼之后,再次点了点头,还点得特别重。
凌寒倒了碗水扶起小成琬,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小心翼翼地喂给她喝。
一碗水迅速就见了底。
“还要吗?”凌寒拿过一旁的锦帕,帮她拭了拭嘴角的水渍,询问道。
轻轻地摇了摇头,小成琬坐直身体。
凌寒将空了的碗放到一旁的小几上,再一次试探了下她的体温。先是摸了摸她的后脖颈,再是前额以及脸颊。
后脖颈汗不多,脸上温度也还可以。凌寒于是对成珏身后的留云说道:“留云姑娘,麻烦去前殿请一下娘娘。”
留云点点头,往前殿去了。
“婉婉,你感觉怎么样?”凌寒关切地问她。
“婉婉觉得尚好,寒姨不用担心。”小成琬伸出小手拍了拍凌寒的手,安慰她道。
罢了又抬头看向床边的成珏,轻声细语地说道:“哥哥……”
视线挪到他身后的成瑫身上时,接着刚才的话继续嗫嚅道:“……们,也不用……担心。”
说完之后明显有些气不足,凌寒见状伸手替她顺着后背。
说是去叫何舒敏,留云这一叫可是叫回来了两个人。
明帝成恒大踏步走进来,舒妃被留云搀扶着紧跟其后,两个人径直走向最里面的床榻。
榻旁的人齐齐行礼,一瞬间各种声音都有,礼数也五花八门。
“免礼。”成恒摆了摆袖子,走到床榻旁后止了步子,也没直接坐到榻边。而是轻轻弯下了腰,确定视线和小成琬齐平,保持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放轻声音问她:“婉婉,你还好吗?”
“皇伯父,婉婉还好。”小成琬有气无力地应了句,但是脸色看着明显好了很多。
“好,好就好。”成恒甚是欣慰,想伸手摸摸她的脑袋,袖子里的手也只是出了袖子外,再未有任何动作。
他一旁的何舒敏也是,激动得眼眶都开始湿润,于是抬起袖子抹了抹眼角。
“这几日,多谢皇伯母。”小成琬双手捏住锦衾轻声开口,说完之后又把被子重新拉回,遮住下半边脸。
这几天成琬只要一醒来,视线范围里总能看到何舒敏。
幼年失祜的小女孩,无论从前是多么的天真无邪备受宠爱,如今都难免心绪不安。
因此格外敏感了些,像蜗牛伸出触角,轻探周围的动向,稍有不慎就缩回自己的保护壳内。
成恒看得心疼,往一旁挪了挪,拍了拍何舒敏的肩膀,何舒敏于是坐在了榻边。
左手拢住宽大的衣袖,右手温柔地将小成琬额前的碎发理了理,弄整齐后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脑袋,柔柔一笑道:“傻孩子,都是一家人。”
“敏儿说得是,都是一家人。”成恒低头看了一眼何舒敏,嘴角微微上扬道。
“对的对的,一家人一家人。”成瑫也跟着附和道。
成恒微笑着看向成珏,成珏也微笑着回看他。父子俩之间,有浓浓的情谊流通着。
“父皇所言极是。”
“吩咐御膳房,给六公主准备些吃的,清淡一点的。”何舒敏起身,叮嘱边上候着的留云。
“是,娘娘。”留云行礼道。
她刚一走后面的成瑫就替补了上来,还若无其事地将成珏也往前推了推,开始叽叽喳喳地关心这个新妹妹。
内室里的气氛顿时变得喜气洋洋的,一下子就变得热闹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