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扣 第9章 第八折

八月十五团圆夜，几乎是一夕之间，裕王府没了一个大人，三个孩子。

李氏在永宁宫小产，生下一个女儿，先天禀赋不足，没能存活。

她本人产后血流不止，又不肯服药，撒手西去。

人仰马翻间，没人看见时，翊（金弋）咬着沈贵妃赐的拨浪鼓，不小心将细绳咬断，吞了一颗金珠子下肚，怎么灌药都吐不出来，折腾了一整夜，终究没能留住。

剩下翊铃，才两岁多，连番受了许多惊吓，吓出病来，纵然王府侧妃陈氏日夜守着悉心照料，没几日，也殁了。

裕王府的丧事结束，载坖入宫谢恩，父皇没半句抚恤的话，劈头盖脸骂道：“别肖想你不该想的。否则，上天有眼！”天子之怒，雷霆万钧。

“儿臣不敢！”载坖跪在殿门外，听得殿内玉磬重重一敲，回响不绝，整座大殿为之震慄。皇帝身边最受宠的那只名唤“霜眉”的卷毛猫都受了惊，“噌”地窜出殿去，一道乌青色闪电般，身后追出一溜儿青衣小宦官。

又有声若黄莺娇滴滴地劝：“陛下，万寿帝君，紫极仙翁……您莫生气……”这场合，也唯有尚寿妃，气定神闲。

大太监黄锦侧过身子，连连冲着载坖使眼色，载坖忙向内拜了一拜，悄悄起身告退。

“上天有眼”。

不知道“上天”到底是不满于他企图皇位，还是已经知道了他和寿媖……

若是前者，他从此都做王爷，出京就藩，无事不可离开封地，那寿媖的青春和盘算便都成了白费，他们此生都难再相见。若是后者……若真对后者有所觉察，以父皇的暴虐苛刻，恐怕早将他和寿媖赐死了……

载坖在轿子里，一路失魂落魄。

回到王府，府内略显凄清。

丧礼过后，李氏和孩子们的遗物通通清点陪葬，王府里几乎没留下他们的痕迹。再将侧妃陈氏扶正，王府有了新的女主人，旧的就宛如从未存在过。

下人们多少有些诧异。王爷和王妃恩爱，到如今却不留一件东西作念想。有说薄情的，有说是情深之至的。

婚后几年光阴，就像一场梦。一晃而逝，来去无痕。

若给他一张纸一支笔，让他去画李氏的模样，他画不出。

真的不曾仔细端详过。

他只记得她是个温柔美丽的好女人。其余的，就都是寿媖的影子。

明明李氏与寿媖，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寿媖……他不恨她，但他觉得一时无法再与她相见。

见了面，说什么？他们之间，已经永远隔着一个人了。

说来讽刺。李氏活着的时候，并没能介入他们之间，死了，反而像个幽魂般在他心里游荡不去。只要想起寿媖，就想起李氏临终前，满眼泪光望着他，哀悯地说道：“王爷……你们……会遭天谴啊……再不回头，王爷往后还要吃更多的苦，受更多的罪……”

李氏到死，都没说他半句不好。

若她激烈地骂他，说恨他，诅咒他，哪怕将他和寿媖的私情都说出来，他反倒好受些。

或许李氏是故意的，拿这种温柔，在他心头埋下了扯拔不出的一根刺。

这结果，大概是寿媖始料未及的吧。

他知道寿媖当初是怎么想。

她是笼中鸟，困在暗无天日的深宫里，孤身一人，没有依靠，从早到晚小心应对暴戾的父亲，念诵自己痛恨的经文，每一天都像受刑般折磨；而他却走出了深宫，娶了娇妻美妾，即将儿女双全。再怎么出于无奈，也终究对她不公。

若将他换作寿媖，他也会恨，也会扭曲，也会发疯，想要不顾一切。

而承担这种恨的，不能是他，那就只能是李氏。

其实何止寿媖，甚至他也曾望着李氏，嫉妒她的幸福，尽管他最知道她的幸福是虚妄。

李氏在痛苦地生产时，他和寿媖在房外，他低声叹道：“媖媖，你该知道，我的心里一直和你一样苦。”他并没有比她幸福。自始至终，幸福的都只有李氏一个人而已。

可虚妄的幸福，也足够伤人。

寿媖低头凄然一笑，说：“我知道。但是哥哥，媖儿真的，快要撑不下去了。”若将这虚妄戳破，让李氏看着美好的梦幻破灭，尝一尝伤心刻骨的滋味，她至少能稍微痛快一点。

到最后，寿媖真的痛快了吗。

载坖抬头望着惨白的天空。

天谴已经来了。

或者说，天谴一直都在。

他也知道未来就像李氏说的，会有更多的惩罚等着他。

但要他放下寿媖，绝无可能。

他是庸懦，没什么担当。唯独在此事上，他不能放手。

他和她是天生注定。

就像天生的一对榫卯，她是他恰好缺少的那部分。

她是他无聊生命里唯一一笔浓烈的色彩。

是天作孽，让兄妹相爱。那为何不成全他们相守？

只不过是同一个父亲所生而已，凭什么就不能在一起？

明明已经入秋，太阳还是如此暴烈，好像炎夏与白昼，都漫长不会有尽头。

他猛地想起寿媖曾问他的那句：“若他真的修仙得道，长生不死，我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