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我与献词驱车回到家门时,门前早已停靠了一辆马车,看这装饰,应是张娴姝来了。许久不曾和她闺中闲聊,也不知如今过得怎样。欲要下了马车进府寻探一番,却见马田先入了府,想来也是通知府中家眷,迎接皇子入门。许是我不知礼数惯了,一时忘了尊卑之分,献词怎么说也是皇帝七子,而父亲身为四品官员,自是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接待的。
“我这样子,怕是一百个脑袋都不够砍得。”我冲着李献词吐了吐舌头,想要下了马车和父亲一同,被他拦住了。
“有我在,谁也不能动你毫分。”这样坚定的话语,从他口中说出,如同高山磐石,坚不可移。我呆愣了片刻,回过神来李献词早已下了去,一双如玉润泽的手掌朝我伸开,恍惚间我伸出了手,温热的大掌将我包裹,稳稳的扶下了马车。
“臣唐樾,恭迎七皇子大驾光临,”门外已站满了人,唐樾规矩拘礼,身后跟着唐安氏和其子唐君白及已家中管事。
“伯父伯母不必多礼,献词也是奉母妃之命,看望安姨。久不相见,不知二老身体可还安好。”他拉着我来到府邸前,我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感觉,父母具是安好,只有哥哥看我的眼神里,带着几分古怪。
“臣与内人身体康健,劳淑妃娘娘挂念。”父亲错步,空出一条道,朝着献词恭敬道“鄙府简陋,望殿下不嫌弃,进去歇歇脚,喝杯清茶可好。”
“如此,便麻烦了。”
我偷偷挣开束缚,来到哥哥跟前,李献词轻笑而视,到底是跟着父亲先进了去。母亲瞄了一眼,也没询问过多,领着管事丫鬟进了内院,想必是要伺候他的,我也不敢乱跑,怕被母亲寻见又是一顿骂,只得拉着哥哥的衣袖询问张娴姝的事。
“张府小妾今日待产,张夫人避嫌,便来家中小住几日。”唐君白神色复杂的斜视妹妹,又怕她发现异样,领着去了西院“这不才刚来,你就带了这么大一座佛,她们哪里还敢出来,只得待在西院避避。”
“原来如此”共患难的眷侣纳了妾,张府要有小公子,是谁都难以接受现状吧,我一边跟着哥哥走,一边又在想张娴姝此时的心情,不知何等滋味“姨母还好吗?”
“来时只觉得神色恹恹,不曾有伤欲悲痛之状,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唐君白想,母亲乃大智之人,由她提点一二,应是没什么问题。况且感情二字,除非看尽人心冷暖,方能避出缘孽。
我点了点头,随着哥哥直直往西院走去。既然毫无悲戚,那也是看开了许多,不然定不会容忍妾室生下长子。即便是庶,那也是张家唯一的儿子啊。我想到此处,也不由得为张娴姝担心,她爹心都偏到脚指头尖了,往后的日子,主母若镇不住那妾,真不敢想。
母亲常说情深时意浓,情薄时意寡,世间薄情寡义的人太多了,遇到能为你从一而终的人不容易。
可遇不到一个从一而终的痴情人,更不容易。
一路思及其他,再抬头时看到哥哥复杂的神色,心中一颤,难道家里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了?可府中一切寻常,到底会是何事?
“哥哥,你是有什么想要告诉我吗?”最后我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以往哥哥从不瞒我,我以为他定会说些什么,可以哥哥摇摇头,看着西院露出的房檐,不再看我。
这下子我更疑惑了,不过马上就要见娴姝,便不与他追缠。
“元雪,君白哥哥。”到了西院,张娴姝正陪着母亲喝茶,知道自家来的不是时候,贺献兰略觉歉意,本想趁人静时离府,却被好友劝住了,只得待在西院喝茶打发时间。她本来心情郁郁,想同好友诉诉苦,这下苦也没吐出,又连喝了几杯苦茶,心中更是涩涩。
“元雪,君白,府中可是有贵客?姨母这边不妨事,先去照顾贵主为重。”看对面二人朝着自己行礼,贺献兰连连摆手,女子灵动,男子温雅,看的她那颗对于好友倾羡的心,更加酸了几分。若是早些年,她一举得男,是不是就不会有如今的结局了。
“那方有父亲母亲招待,只是辛苦姨母久等片刻。”唐君白含笑道。
“是啊,我也好久没见娴姝了,想的不得了。”说罢我偷斜了眼哥哥,见他也正瞧着张娴姝,掩着嘴角偷笑“俗话说一日不见,如三岁兮,心中不知有多难耐。”
贺献兰听闻话中含义,愣了片刻,瞅着我直笑,我二人相视,目中透着几分狡黠,盯的哥哥耳根微红。
“你这张嘴贯是说的好听,唐府离张府又没多远,你驾车去能废多少时间,我看你压根想的就不是我。”张娴姝看出唐君白立场窘迫,连忙开口,以解了氛围。
“是啊,我看压根也没人想你。”我借着她的话又堵了回去,张娴姝以为我承认了她说的话,没想到下一秒就慌着朝哥哥解释“君白哥哥,我没其他意思啊。”
“哈哈,那你是有什么意思啊”
“唐元雪!”
她真是想把那张添乱的嘴巴给堵上,张娴姝一边想,一边四处张望看有没有趁手的东西。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啊~”我拖着长音念了这么一句话,霎时就把那颗燥乱的心给稳住了。她张娴姝在我哥面前,那是一等一的乖。
“元雪不可胡闹,也不怕让姨母笑话了。”唐君白不露声色的将妹妹往后拉了一把,顺势掐了一下某人的胳膊肉。
“无妨,看你们这么高兴,姨母心里也舒坦。”早在好友讲明了自家女儿的心事,她也看开了,比起京都公子王孙,君白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长大的,知根知底。人又长得周正,脾性温醇,娴儿的归宿,还有谁能比他更合适呢。
我揉着被掐的胳膊,疼的龇牙咧嘴,这一幕显然也被张娴姝看到了,那厮含羞的表情又有些得意,看得我牙酸。
几人闲聊时,外头脚步声渐进,待哥哥出门观看时,却是母亲来了。她身后跟着丫鬟婆子,端着沏好的清茶与一些甜点“母亲此时前来可有什么事?”
“没什么,你姨母在这儿,我来陪陪她。”母亲这话说的颇为平静,听的唐君白眉头紧锁。
“那前院……”
“前院就让雪儿去吧,左右人家也是来找她的,她不去谁去。”
哥哥似乎很不认同母亲的做法,他本想再度开口,却被母亲一个眼神给制止了。这种场面令我更加疑虑,莫得母亲和哥哥做了什么事瞒着我?可到底是什么事呢?我万分不解,想询问一番,待看到母亲那双眼睛,一肚子的话又咽了下去。
识时务者为俊杰,不就送个茶嘛,我去就是了。
带着满腹心事,我领着母亲备好的茶水点心去了前院。
“母亲……”唐君白望着妹妹离去的身影,欲言又止。
“好了,娴儿许久没来,你领她去转转,我与你姨母有话说。”安氏转身走进屋内,并不理会儿子的呼喊,对着张娴姝温笑着“最近啊,君白那院里养了只画眉鸟,鸣叫声婉转动听,让他带你去看看,指不定会喜欢。”
她看了看自家儿子,还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不由得加大了声音“看上了姨母就送与你,他要是不同意,你就告诉我,我来教训他。”
张娴姝抿唇轻笑,偷瞟了一眼门外的身影,点了点头。
“快去吧,我与你母亲也是多日不见,趁此机会好好聊聊天。”
“嗯,那娴姝就不打扰母亲和姨母叙旧了。”张娴姝盈盈一拜,二人并肩而去,贺献兰看着郎才女貌的一对佳人,心中熨帖。
“看来娴姝的后半生,我算是安心了。”
安氏一跳眉,对着贺氏道“那是我养的儿子,指定是个好样的。娴儿嫁到我家,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你呀,一向是自卖自夸。”贺献兰低笑一声,端起茶杯欲喝一口,临到嘴边,不知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又放了回去。安清兰心知,定是张府那事,惹得她不快,当下走到她身边坐了下去。
“怎么,都到这个节骨眼上,你后悔了?后悔了干嘛当初不设计毁了她。”她端起茶杯饮了一口,故意说的重了些,刺激的那人浑身一颤,切齿拊心“我要是毁了那妙云,便会有第二个,毁了第二个,便会有第三个,难道我此生就是为了杀人而活的吗?”
“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她孕期娇贵,我就把府里大补之物全给了去,命小厨每日必要让她吃好了,你没去看看,那妖精胖成了什么样子。”贺献兰想起那圆脸肥臀的妙云,心里就解气,再看到张桢看她的眼神,更是痛快。于是她纵着她,不仅得到张桢的认可,也能让张桢对那妖精,失去性趣。
“然后呢,你想让她难产而死?”安氏端着茶杯并没放下,她用茶盖轻轻抚着水面,吹了吹浮起的茶叶来。
“并不,我请了最好的稳婆,用参药吊着,以她攀贵的心思,怎会甘心就此殒命。”
“不仅如此,我也是好吃好喝的供着,让她身强体壮的,多好了。”贺献兰一副不甘的模样,手中锦帕扯得不成样子,好女贵在青春年少,她这生了孩子身姿早已没了先前纤细窈窕,还想绑着谁的心思。“这个妾室,目不识丁,才学皆无,若是真生了男嗣,以张桢的性子,定要将她送的远远的,省的误了前途。庶子本该是主母养着,她就算是个妾,也是村野之妇,能见过什么世面,我即便不说,张桢那方,也不会松口的。”
安氏听这一番安排,满意的点点头,想着好友总算是听进去她的劝了,这些日子算是多费的口舌,也是值得了。
再看贺献兰,若说她心中无恨,绝无可能。这个男人,承载了她二十年的韶华光阴,为了他更是抛弃了一切,只愿君心如磐石,不负此生意!可谁曾想,十几载苦困穷迫都没拆散的两个人,竟因此离了心!
她满心怨怼无处发泄,一度堕落,便想着,若是去了该多好,若是去了,这情苦冤孽一并散了,哪里还会令她痛心痛肺的活着!
大病一场后,她看到妾室妙云如珠似玉的面庞,隐隐带着期望,怕是巴不得她早亡。她看到女儿憔悴的神色,以及丈夫复杂的表情,终是咽下了满腹苦水。直到好友厉声呵斥,她才醒悟。
是啊,久伴良人是负心汉子,哪里比得上女儿?她一病呜呼也就罢了,那贱人上了位,她的女儿该怎么办啊。
再后来,病情好转,好友便带着她整日闲逛,有时是戏楼里听曲儿,有时去玉春堂里看一看,再有时去郊区,看天地浩荡,日斜西方,浓夏里承载的万物皆是昂昂生机,就此她也看开了,这里不只有一个张桢,也有无数生灵,大千世界,奇妙无双,怎能草草了结了一生呢。
只是她,意难平啊。
安氏端坐与方椅上,她觉得好友今时今日,能有如此觉悟,已经太好了,换作旁人,比不得多少“往后张府不还得靠着你打理,若是不想管那孩子,交给张桢便是,省的出个什么意外,又当作是你记恨。”
“我自是懂得,关于那两个人的事,从不经手过问,也就图个清净,只要她不惹是生非,我定然没必要去作践了自己。”府中如今乱作一团,她交代了贴身嬷嬷照管,也不在乎张桢会不会生气,来个眼不见心不烦。本想在唐府待一天,看着模样……
“家中贵客可是要紧?不若我改天再来吧。”贺氏诺诺道。
“不必,呆不多久。”安氏放下杯盏,颦眉而视“宫中淑妃之子,你也知道雪儿与他相交过多,今日来就是陪她的。”
这下贺氏算是清楚了,当初宫中风向改换,淑妃失宠,不止一次唤安氏入宫,两相来往,注定难脱身。
“可怜了雪儿,听娴儿说,国公府的小少爷对她心仪已久……”后话没说,可安氏心中也清楚,二龙争姝,安则佳话一段,乱则,相思寸断。
“我怎会不知,当年的事,我曾答应了淑妃,如今岂能轻易改口,你也知道,她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人了。”深宫恶梦,想要长久活下去的人,总要有几分手段。
“儿孙各有命,我看七皇子未必不是良人。”她看着好友愁眉难展,一时也不知如何规劝“国公府的小公子,脾性如魔,娇惯矝傲,雪儿嫁了他不知能否把控的住,倒是这个七皇子,虽是痴傻得治,也是对雪儿情深一片。”
“你也知道他痴傻能有几分真?就是这份隐忍的心性,令我担忧。即便再是良人,龙子争斗自古无休止,生死不论,祸福倚伏。赢则权势滔天,一朝得势自是后宫佳丽,若是败了,身死气散,我的雪儿也是要殉葬的啊。”安氏不知想到了什么,眸色暗了暗,朔儿轻笑了一声,朝着贺氏道“也许你说得对,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在这瞎操心,指不定会有什么变故呢。倒是你啊,最近瞧着又瘦了。”
贺氏知她不愿将心事说出来,免得令大家都难过,不过她也不打算细问,毕竟她这个好友,心思缜密,定不会容忍危害雪儿的事发生。她心中叹了口气,果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纵使鹣鲽情深,也少不得世间苦恼。于是她也插了话题,以免惹得好友心烦气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