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行客 第8章 008

在山里，牛肉是稀罕物品。辰姝在山里生活了那么多年，吃到牛肉的次数一只手掌都能数得过来，还都只是尝尝味。就这，都已经算是整个村里吃牛肉次数比较多的人了。

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一方面是牛的养殖成本太高，导致村里的山民很少有能负担起的，进而导致村里懂养牛方法的人也比较少，形成了循环。另一方面则是受风俗影响，大部分山民都觉得牛是有灵性的，不能轻易杀害。因此，养牛的人很少像养羊人一样，把牛养大之后卖掉。牛年轻的时候，留着当苦力来用。等牛变老了，干不动活了，就会像一位寻常老人一样颐养天年。除非有牛老死、病死，不然基本无牛肉可吃。而且，能吃牛肉的时候往往是病死的牛，自然老死的牛，牛的主人甚至会就地掩埋掉。

辰姝从村长家里出来，就去村里唯一养牛的人家里打听了一下，看看养牛的人近期是否有出售牛肉的打算。结果刚上门说明了来意，村里唯一有牛的大叔就一口回绝了她。

因为辰姝所在村子比较偏僻，从外面买牛也是一件麻烦事，要么是借来马车牛车，把小牛犊从镇里拉过来之后再把牛车马车还回去。要么就是赶牛，赶个两天两夜，把牛从镇里赶到村里。因为得到的过程不容易，所以并不是为了钱就愿意割舍的。而且他的牛从小就开始养，养着养着，就养出感情了，实在不想为了一点钱财就把屠刀挥向自己沉默不言的伙伴。

不过这位有牛的大叔，不卖自己的牛，却给辰姝指了一条买牛肉的明路。虽然本村里没有牛肉可买，但是离村最近的镇子——大概三十多公里外的一个镇子里，是有一个摊位是固定卖牛肉的。

那个镇子虽然离他们村比较远，却也是周边几个村的交易集中之地。每天镇子上都有会集市，附近的村民想要买什么东西，或者卖什么东西，都会到镇子里去。这位养着牛的大叔，就是用牛拉车，在镇子和村子之间来回交易。他会在村里以低价收村民砍的柴木，或者打猎打来的野兔什么的，然后自己运到镇上卖给饭馆，从中赚取差价。辰姝之所以跟他关系还算不错，就是因为辰姝之前砍柴，或者用弹弓打来一些野物交给他去售卖。同时，这位养牛的大叔卖完东西回村的时候，也会兼职帮村里的人捎带点什么东西，从中明码标价收取一定的费用。

“酱牛肉是有卖的，镇子里有一家每天固定卖牛肉的店铺。不过你如果要我帮忙捎的话，吃到嘴里最快也要十几天后了。”

“十几天后？怎么会这么久？”那个游义行说自己在明天天亮前就走，要十几天的话，那她可等不了。

“是啊，起码要等十几天后。毕竟我总不能为了帮你买点牛肉，平白无故的白跑一趟吧，那我还不够出去一趟的本钱呢。而且我这次的出门的货还没有收齐呢，得要把货收齐了再走。”

“那你单独跑一趟需要多少钱，我补给你，麻烦您替我跑一趟。”

养牛的大叔说了个价格，辰姝盘算了一下，发现自己勉勉强强，也算是能付得起。

“那你专程跑一趟的话，明天早上能把酱牛肉给带回来吗？”

“当然不能啊，如果专程跑一趟的话，即便从今天出发，最快也要两天后了。哎，你没去过，所以不知道。从咱们村到镇上，足足有六十多里地，要是靠走，要走整整一天。不管是人，还是牲口，都是血肉做的，要吃饭，要休息。真要是走一天，那晚上肯定得休息一下才行，再说了，晚上走山路并不安全，谁知道会遇到什么？所以一般晚上是不赶路的，都是白天走，从白天走到黑，晚上到镇上的话，那人家卖牛肉的也关门打烊了。”

辰姝听得直皱眉头。怪不得游义行要吃牛肉，看来他是知道这个有多难做到，才会把这个任务丢给她。按照这位养牛大叔所说，无论如何也是不可能在明天天亮前把牛肉带回来了。

可是，难道她就这样放弃了吗？真是不甘心啊。

辰姝低着头，踢着脚边的石子，想了一会儿，“那，你告诉我镇子里的路怎么走，可以么？”

养牛人摇摇头，“你一个小丫头，自己走是走不过去的。那个路很难记，也很不好走，而且距离非常远，要是在半路遇到个什么紧急事，那就真是叫天叫不灵，叫地地不应。连我出去，也都是尽量会叫上咱们村的人一块去。”

“我也并不是自己去。”辰姝撒了个慌，“过几天我父母有事想往镇里跑一趟，我担心他们走错路，回去跟他们对一遍路线，你先告诉我怎么走吧。”

养牛人在村里收柴木收野物的时候，多受辰姝捧场。两个人也算是有些交情，见辰姝软磨硬泡，缠着他不走，养牛人只好蹲下，在地上用树枝画起了路线图。

“从咱们村口出发，一直往前走，第一个交叉口向东走，然后继续走，走到第三个交叉口后向北走，然后继续走，一直走到第二个交叉口后向东走，一直走到一棵大榕树下，这个路不太好记，有的路是大路，有的路是小道，到时候需要你仔细看的。我跟你说的路线里，不管是大的交叉口，还是小的交叉口，都算是路口的。我这样说，你搞清楚了吗？”

养牛人在地上草草勾出附近的几个山形，辰姝根据山的起伏的弧度，依稀能把他说这些交叉口对上号。

“然后你见到镇子的门头，就一直一直往前走，打听一下集市在哪里，那个卖牛肉的地方好找，就在集市的尽头，那边卖什么肉的都有。”

“如果早上出发，靠双腿走，要走多久才能走到？”

“得三更半夜才能走到了吧，这个说不好，也可能走到凌晨了。不过你要是去买牛肉，想当天吃到嘴里的话，可不能赶在天黑才到，因为天黑了，人家就收摊了，你就只能第二天再买了。”

“好，我知道了。”

辰姝想了想，又询问了一些远行的注意事项，便告辞了。

从养牛人家中离开，辰姝仰头看了看太阳。

太阳照射的光线已经渐渐温暖起来了，这说明再有不到两个时辰的时间，就到中午，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远处的山峦一层叠着一层，辰姝看着如海一般连绵无尽的群山，感觉这些山峦像是迷宫一般，将要吞噬所有不知天高地厚的人。

她从来没有出过远门，想到要独自要去一个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一时生了些怯意。说到底，她也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孩而已。

但辰姝心里很清楚，如果这时候就因为面对未知的恐惧而退缩，那她也不必去换什么剑，也不必去江湖上闯荡了。想要平平安安，稳稳当当，那就老老实实的听父母安排，早早嫁人便是。想要其他东西，自然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和努力。不然，最后为什么是你得到了，而不是别人得到了呢。

太阳把辰姝晒得暖哄哄的，辰姝感觉自己好像从阳光中吸取了能量。她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决定不能再耽误时间了。她要立即出发，务必要在天黑前走到镇子里去。

下定决心后，辰姝好好谋划了一下自己的这次行动。她先是找到红草，告诉红草，她要外出，让红草帮她打好掩护。而后她回到自己家里，带上了一点干粮，一壶水，一双鞋和弹弓，然后把自己木盒子里的积蓄悉数掏了出来，用布袋装住，系在自己身上。最后找来一张纸，又烧了细木当笔，将养牛人告诉她的路线图，仔仔细细的画在一张草纸上，装进包里带走。

她只有一天一夜的时间，旅途又遥远，因此行李力求轻简。给母亲留了一张到红草家过夜的纸条，辰姝便带着自己小小的行李，出发了。

前几公里的路，辰姝还算是比较熟悉，走得比较轻松。但往后越走，路越陌生。一连走了两个时辰，天气越来越热不说，她的腿和脚除了疼之外，已经没有其他知觉了。每迈出去一步，大腿的肌肉都又酸又痛，脚后跟更是每走一步，都像是走在钉子上似的。

当时告诉她路线的养牛人，在地上给她画路线的时候，把每条路的长短也画出来了。她回到家之后，一比一复原到了纸上。此时辰姝一边走一边看地图，恐怖的发现自己已经累到这个程度，然而这六十多里的路，她竟然还没走到一半。

而且地图里的路，并非都是平地。很多时候地图上简简单单的一条线，实际上却是要穿过一片小规模的树林，又走过一大片草地，随着山地的起伏又上又下。真不知道养牛大叔去送货的时候要怎么走，看来他赚的也是辛苦钱。

走在草地上的时候还好，虽然太阳晒得人头疼脑热，但草地上有人常走过的路，草皮的繁茂程度会不一样，踩踏严重的地方直接就没有草了。而穿过小森林的时候，四周树影重叠，黑棕和翠绿交叠在一起，每棵树之间又间隔很远。辰姝看得眼花缭乱，完全辨别不出来自己走的方向对不对。

为了不走错方向，辰姝每走一小段距离，就用弹弓把一块涂黑的石头直直的弹出去。然后再根据石头所在的方向直行，这样虽然麻烦了一些，却也在一定程度上保证了自己一路走的是直线，不会偏离方向太远。

等她拖着沉重的双腿走出重重叠叠的树林时，再看天空，发现太阳竟然已经向西移动了不少。对比一下地图，发现自己才走了一半多的路程。这个时候，辰姝终于有了一种类似于崩溃的感觉。

她之前只知道很远，但不知道竟然这么远的路走起来竟然会这么艰难。太远了，远得好像看不到尽头，远得感觉自己好像会累死在路上。

连续的行走使她的体力消耗过大，在走到一半的时候，她就快要把自己带来的干粮吃完了。她知道自己是不应该把干粮吃那么多的，但是不吃不行，她头昏脑涨，饿得虚浮，走起路来感觉好像要随时倒在地上。现在正值夏天，食物放的时间长了容易坏，她家里平日不准备那么多，她也只按照自己平时的饭量带了两顿。没想到现在的饭量几乎要相当于平时的两倍了。

幸好穿过树林的时候，有颗树上结了果子，她爬上去摘了几个，装进了自己的行李里。只是果子未免沉重了一些，如果是平时，她完全不把几个果子的重量当一回事，而如今走路的疲累，让她感觉身上背的几个果子都重如千斤。

天知道她到底多想停下来休息一会儿，但是她不能停。她以前砍柴的时候有过这样的经验，因为砍柴的地方在村子外面，离村子里有些距离。每次辰姝在外面砍了柴木之后，都要自己背回来。如果砍完柴之后，咬咬牙，一鼓作气背回来，那也就背回来了。如果中间觉得太累，松懈了一下要休息，就不知道要休多久了，长时间的疲累松懈下来后，必须要等身体的疲累缓过来才能继续走，还不如一口气走到头。

不知到底走了多久，只见太阳越来越靠西，辰姝拖着疲累的身体，不由自主的心急如焚起来。她还有很远的路要走，但是太阳要落山了。她现在是在跟太阳赛跑。尽管一路走得这么辛苦，但如果到太阳落山后才能走到镇子上，那她这一路的坚持也就毫无意义了。

顾不上双脚传来的疼痛，辰姝捡起满是棱角的石子在自己的胳膊上狠狠划了一下，把胳膊划掉一层皮，渗出血珠来。新的疼痛让辰姝有些麻木的意识清醒了许多，她强迫自己开始跑起来。

阳光从刺眼，变成金黄，又从金黄，渐渐变成橘黄。

直到最后，辰姝发现自己好像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全世界只有“咚、咚、咚”的心跳声，粗重的呼吸声，以及腿上传来的，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在一跳一跳的抽动。

太阳往西跑，辰姝往东跑。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的双腿双脚还好不好。她只知道自己跑到最后，在天光消失的最后一刻，终于看到了一块巨大的石碑，上面用黑色的树漆写着"无西镇"三个大字。

她，终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