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青见闻录 第16章 富水村的陈小圆篇五

陈小圆清晨醒来收到了赵元青压在她窗沿上的字条，她是识字的，是她夫君教的，那时算是闺房之趣，上面写着出去打猎，月余归。

她细细地把这字条叠好，放到了妆奁匣子下层，出屋子打了水，趴到隔壁墙旁听了听，隔壁也有声音，应该是她弟弟在洗漱，便打算晚些再去赵元青家晒谷子，她不喜欢那个甚至不屑藏住鄙夷的孩子。这样错开正好。

她也瞧不起那个孩子，作为男子，他甚至还藏不住自己的情绪。

她更看不起她的继子，话都懒得说一句。

他们都比不上她相公。

那是王家的第三个孩子，王家主母生他时据传碰见了手中捧着太阳，因此其实他相公的名字同他的两个哥哥都不大一样。

她相公叫王景昱，王氏主家的麒麟子，备受全族宠爱。

太阳渐渐升起来了，那孩子还没离家，陈小圆回屋拿了个皮子，学着赵元青在院子里铺上，躺在上面晒着，脑袋继续放空。

啊……刚刚回忆到哪里了？

对，她丈夫的名字。

她的前半生是由两个男人组成的，她的父亲，还有她的丈夫。

说起来很好笑的，陈小圆想到这里甚至笑出了声。

她的父亲其实在家不多，白日里在地主的地中干活，晚上同其他佃户一起喝酒吹牛，深夜回来时先是浓厚的旱烟焦土味，紧接着是粗重的脚步和呼吸，最后总归得夹杂着母亲的低声尖叫和喘息或者是母亲的哭着求饶。这便是陈小圆每天最后的记忆。

陈小圆和其他兄弟姊妹在一起住，像一窝老鼠崽，偷偷地，悄悄地，在属于别人的屋子里长大。

她见得最多的人就是母亲，但她母亲决定不了她一丝一毫的命运。

因此她对那个倒霉女人的印象也不深了，她是被父亲打死了？还是被怎么样了？她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她青灰色的手，上面盖着的草席子。

她的子女也都没有哭，大家更多的是沉默地，听从着大人们的安排地去做着事情。

就是像老鼠一样的，母老鼠死了也不会有谁哭，只有装模作样地叹息。

惹人厌又很可怜。

陈小圆翻了个身，打算晒晒背，隔壁的讨厌鬼好像还没走，没听到门栓落锁的声音，那应该是进屋了。

他看起来也是一个惹人厌又很可怜小老鼠，大家都是小老鼠。

为什么说是由父亲组成的呢？因为他父亲每日都花光了钱吃酒，娶不到新的母老鼠，就只能打他们取乐。

哦对了，父亲也是老鼠，一只可怜的公老鼠。

也很好笑的，一窝六只，被拿着棍子打的时而四处溃散，时而哭作一团，尖叫不断。

最后邻居实在受不了了，来抗议，父亲唯唯诺诺的样子，更像老鼠啦！

公老鼠便改成，每天随机挑一个孩子，拉到自己房间挨打。

不许叫哦，叫就打死你！

但小老鼠们很快发现了技巧，每天内部推举一个老鼠挨打，甚至轮流举报。

陈小圆一开始没有这么做，但后来她举报的最厉害，甚至一跃成为小老鼠头子！

但她只是短暂的享受到了权利，很快，人牙子们贩了一批女人到村子里，据说她们的男人都是在主家犯了事的，这批无主的女人中父亲卖了三个孩子得到了一个。陈小圆并不在里面。

那女人不是老鼠，她可厉害了！

她干着比父亲更多的活，每日充满着力气，她还能把父亲的牙打掉一颗！

她也不拿他们当老鼠，她只是，作为人的，无视剩下的三个小孩。

陈小圆讨好着她，敬畏着她，崇拜着她。

后来那女人怀了孕，父亲好像从公老鼠变成了一个人。

但为了养家，父亲把她买进去了王府。

她好感激她的父亲。

因为王府里有人帮她择虱子，第一次用上了皂角，穿上了新衣，和其他干干净净的小女孩们一起干活，不需要挨打，也不需要想今晚推谁去挨揍。

她学的又好又快，但最后因为长相原因，当了三等丫鬟去伺候花圃。

那个老妇人穿着体面的衣裳抬起了她的脸，说小姐们身边不需要这样呆板地丫鬟。

何等可恶！

但没关系，陈小圆依旧可以吃饱，不挨打，她很满足。

然后是她的半身，王景昱。

她把花圃照顾也非常好，还找了一个专门梳头的丫鬟同她学手艺，她们相互交换着自己的技能。

故事很俗套的，三小姐路过，觉得花圃里的花好看，让她切一些送过去摆到花瓶里，她选了一些开的最好的沁在桶子里供三小姐挑选，她从未去过小姐们的屋子，选罢出来时早松了一口气，低估了小姐们屋子的高门槛，水和剩下的花一并撒了出来。淋湿了三少爷的鞋尖。

三少爷当然没怪罪她啦，不然就没之后的故事了，但三少爷也没理她，只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又匆匆去找了三小姐。

都是“三”，但府内有十几个小姐，却只有一个三少爷。

后来她的丈夫同她说，那时对她一见钟情。

陈小圆自己没什么印象了，她那时只记得惶恐，害怕，身躯不断地抖。

就像现在，她在院子里抬起自己还在抖的双手，不知为什么，现在精神好些了，但手还在抖，像极了那时害怕的模样，但她明明不会再害怕了。

很快，府里便把她调动到三少爷的书房，那是陈小圆最快乐的日子，她每日打扫就行了，偶尔三少爷来书房后帮忙研墨，别的活什么都没有！三少爷还会教她识字，读书，品画，他们一起快乐地聊天，陈小圆把美化了好几个版本的童年趣事讲给他听，可三少爷脸色却很差，紧捏着椅子的扶手。

三少爷很快同她讲他喜欢她，要娶她。

应该是经历了一些波折，但其实她没感觉到什么，只觉得那阵子三少爷每天烦闷叹气，却还还是会笑着安慰着她。

最后，三少爷如愿娶了她，那天是初一，宜嫁娶，一顶红色的轿子带她去外面转了一圈，又重新抬回来了王府。

初次很疼，情到浓时三少爷胡乱亲着她问她：“小圆，小圆，你爱不爱我？爱不爱我？”

陈小圆安慰他说爱。

但不知道为什么，三少爷哭了。

陈小圆有些无措，伸舌轻轻地舔掉了他的一滴泪。

哎？隔壁的老鼠好像出门了，陈小圆听见了门栓的声音！她腾地一下坐了起来，仔细拍了拍垫子收回了笊篱里。带齐工具去了赵元青家的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