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时分,蝉鸣吹响燥热的夏天,热风裹挟海腥味吹过大街小巷。群青涂满整个天空,神秘而又鲜艳,清透得如同最上等的海蓝宝石一般。
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地板上,明与暗交织,界限分明。关紧窗户,屋外变成一幅沉默的画,九宫格玻璃关住枝繁叶茂的夏天。放下窗幔,阳光无法窥视白墙,纯色布帘遮住喧闹的绿色。
空调无声无息地运转,辗转反侧之后男人陷入梦境。
周围是一大片黑森林,没有苔藓,没有灌木,它们似乎在凄厉地尖叫。连土壤都是暗灰色的,飘散着植物烧焦后的气味。四周的白桦树密密麻麻,树冠高耸入云,遮挡住光线。或许是后羿还未射掉九个太阳,热气炙烤大地,疯狂地汲取一切水分。
烟雾缭绕里,每一处都相似得可怕,他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迷宫。这里荒芜一人,这里无边无际。脚步越来越疲惫,死气沉沉的深林却发出异响。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胆怯的人不敢回头,只能用力奔跑。
神明终究没有回应内心的祈祷,怪物伸出爪牙,黑暗吞噬掉所有恐惧。
“叮——”电话铃声响起,刺痛耳膜,同时将他扯回现实世界。
陈常山靠在床头,整个人好似在北风呼啸中走了一夜,喉咙干渴又嘶哑。他俯下身子,双手颤抖地拉开抽屉,扯出一个口罩戴上。胸膛快速地起伏,沉重的呼吸声暴露出恐惧。好似整个人被悬在高空,心慌得厉害,神经倒是极度亢奋。
直至呼吸逐渐平缓,他才端起床头的凉水一饮而尽,然而眼神却空洞得犹如被怪物吸走了灵魂。男人的食指硬生生在甲床根部撕下一层表皮,疼痛感提醒着即将崩溃的大脑。但这里似乎变成了一个密闭的铁盒子,任何声响都会引起他的警惕。
终于,陈常山还是走出了房门。洗手间里,他掬起一捧水泼向脸,身体才总算恢复了实感。
约莫过去了一刻钟,水阀早已关闭。他长久地端详着镜子里的面容,苍白又死板的一张脸,闪光灯亮起,照片被保存下来。
喉咙还有些沙哑,他一边离开,一边回拨了电话。
听筒里是宋白苏的声音:“大忙人,这一个月可又快过去了,您都不打算来店里瞧瞧吗?小心我哪一天卷款跑路了,到时候连人都找不到……”
“知道了,我晚上就过去。”陈常山端起瓷杯,菊花覆盖住整个底部,“我这边还有事,晚上再见。”
喝茶是近两年养成的习惯,他脆弱的胃承受不起咖啡的刺激,亢奋的神经也不需要催化剂。因此,养生茶成为了最好的选择。
茶水间里空无一人,公共阳台的扶桑花正开得热烈,那殷红好比鲜血一般。陈常山拉开窗户,从二楼望向地面不过七八米,可还是让人眩晕。
或许香烟能缓解焦虑,他习惯性地点燃,烟雾掩盖他的脸庞。阳光钻过纱窗,他身处在温暖之中,可烟气氤氲里眼眸还是如此落寞。
微风吹散空气里的苦涩,相册里又多了一张扶桑花的照片。
菊花茶已经放凉,小台灯亮起白光。陈常山面对电脑敲敲打打了几个小时,才制定好新人的训练规划。
再次拉开办公室的门,黄昏等晚霞,夕阳西下。
难得准点下班,维修区的那辆Hyundai i20N Rally1也修好了一大半。余海月从车底爬出,兴致勃勃地邀请道:“陈工,等会去喝两口?这样的天气就应该配上烧烤和冰啤酒。”
“下次,我今天晚上还有事。”陈常山还记挂着下午的电话。
轰鸣一声,摩托车闯进落日里。暮云与余晖中,未曾知晓终点在哪里。
穗州大学城。
夜幕之下,繁闹才刚刚开场。食客熙熙攘攘地簇拥在小吃摊前,他们是留校学习的大学生,是刚下班的年轻人,是住在附近的居民,是千千万万个普通人。
食物蕴藏着生活的美好,正是烟火气息才构成鲜活的人间。陈常山也为之驻足,这是忙碌一天之后,难得的慰藉。
他挤在人群中排队等待,视线望向了不远处的甜品店。外缘的三角花架上绿意盎然,好似要把整个夏天都放上去。原木条将玻璃大门分割成一个个小块,掩住甜品柜全貌,暖光引诱食客去一探究竟。
“欢迎光临。”语音提示器响起。
走进店里的是两年前的陈常山,那时候他刚到穗州,一个人独享7415平方公里的城市。
有阳光的下午,他会去离家最近的公交站台,在长椅上观察来来往往的人群,等待G1环线。公交车行驶在高架之上,路边的木棉花染红整个城市。人们常说木棉花是有英雄气节的花,开得竭尽全力,落得不卑不亢,就算零落成泥,依旧是鲜艳似火的红色。
朝气蓬勃,是指盛放的木棉花,同样是指这座年轻的城市。明明身处于热闹之中,陈常山却越发不知道归宿在哪里。
太阳也躲在云层之后,空气变得粘腻,左腿的膝盖隐隐发痛。
暴雨,要来了。
陈常山在半路下车,所有人全在奋力奔跑。水滴在地面开出花,他在雨幕里慢慢踱步,渴求雨水能冲刷掉身上的颓废之气。
蓦然回首,衣角被一个小姑娘拽住,她手握一把小花伞,却一直沉默不语。陈常山担心有急事发生,只得往她带的方向走。两人在一家甜品店门口停下脚步,屋檐暂时遮挡了暴雨。女孩收起小花伞,雨珠一点一点汇到了地面。
“云苓,你回来了。”甜品店里走出一个约莫三十岁的男人。他接过女孩手里的伞,又对陈常山说到:“别站门口了,进来躲躲雨吧。”
“不好意思,云苓她耳朵不太好。今天耳蜗没电了,没有吓到你吧。”一杯热水递到陈常山面前。宋白苏回想起年轻人在雨中颓废的神态,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伙子,万事都想开一点,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云苓也悄悄塞了一颗糖在他的手里,外面依旧是肆虐的暴风雨,茶杯袅袅的热气升空,经年的冰冷都被温暖。
此刻,晚霞偷偷为天空染上酡红,它也惊叹于这妙不可言的人生。
陈常山推开玻璃门,远远地便瞧见一个极其熟悉的身影,“你就是新招的店员?”
面前的年轻人抬起头,碎发全部兜进网帽,露出白白净净的小脸。他瞪大双眼,呆滞在原地,杏眼浑圆倒是平添了几分幼态。
“我,我叫商枝,宫商角徵羽的商,在地愿为连理枝的枝。”商枝这才回过神,发白的指尖暴露了紧张,张口后声线都有些颤抖,“我上午还和白水一起去参观了你们车队,你们太厉害了,哐哐哐一下子就把车修好了。”
“噗——”可乐在剧烈摇晃后冒出欢乐的气泡,陈常山微微摇头,无奈地笑道:“你说的是最后用大锤子敲后尾箱吧。我记得你,你一直站在后面。”
商枝挠了挠头发,回答道:“我上午是陪朋友一起去的,怕打扰你们,所以一直在后面充当背景板。”
“陈工,您看看喜欢吃什么?今天的甜品我买单哦,我可是有员工优惠的人。我超喜欢这个……”商枝正准备推荐,脚步声打断了他的话语。
“小枝。”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掀起布帘,走近的瞬间,便拿起文件夹结结实实地给了陈常山一下,“陈老板,你可算来了。”
话音刚落,陈常山就瞧见男孩再次石化,他的脸上浮现出类似于窘迫的表情,而后结结巴巴地开口:“你,你,你是老板?”
好在,宋白苏及时缓解了尴尬的气氛,“小枝,蛋糕送回来了吗?”
“拿回来了,我正打算去送。没有找到电车的钥匙。”商枝又低垂着头翻翻找找。
照理说这一单早就该送到的,只是骑手不愿意送到门口,顾客也不愿意下楼。蛋糕被退回店里,只能店员自己去派送。
“要不我坐地铁去吧。”即便将抽屉翻了个底朝天,依旧是一无所获。
电光火石间,陈常山还没来得及迈开腿,就陷入了圈套。
“现在是晚高峰,坐地铁太挤了。这不是有个现成的吗?”宋白苏打量起一旁的人,目的不言而喻,“日行一善,这可是你的店,再说了你忍心弟弟去挤地铁吗?”
“那让他打车,我报销。”陈常山提出了另一个方案,又遭到了反驳。
“陈老板,这一单利润才多少?从这打车要三十块钱,你就送送他呗。”陈常山闻言转身便要离开,去路却再次被人堵住。
宋白苏又补充道:“我查了,正好和你家顺路。”
陈常山无意瞥见那张人畜无害的脸,他正单手托腮趴在桌子上,眼神的期待不可忽视。脑海里浮现出想吃狗罐头的念念,陈常山一时间有些心软,竟答应了下来,“行吧,但是我没有多余的头盔。”
“没事,电车上有。”宋店长就这样安排好了整件事。
商枝提起蛋糕,掏出置物筐里的头盔,单手却怎么也无法调节系带。他沉默地站在原地,月光之下平铺出长长的影子。
陈常山转过头才发现他的异样,“怎么不上车?”
“头盔,太松了。”商枝小声回答。
注意到他手里的蛋糕,“要不我帮你调?”陈常山抬起手,不经意间触碰到男孩的下颌。
“吧嗒——”是卡扣锁死的声音,抑或是谁心底的震响。
再度抬眼,商枝的脸浮上淡淡的粉红,恍若三月间的桃花。
“上车吧。”陈常山无措地放下手,快速跨上车,“手撑着油箱,腿夹紧我的腰,脚夹紧后脚踏。”
幸好蛋糕是小四寸,这样的姿势倒也还算方便。
拧开钥匙,捏住离合,机车起步。推背感使商枝不由自主地往前撞,两人身体紧贴,轻薄的衣料传递体温。夜晚的风夹杂丝丝凉意,却始终吹不散内心的浮躁。一愣神的功夫,就到了目的地。
“我送你到地铁口。”机车再次起步,心脏依旧砰砰直跳,商枝不动神色地挪开身体,两人之间撑起一段距离。
溶溶月色,大海蒙上神秘的面纱。孔雀蓝泛起亮光,星辉连接荧光,滟滟随波。
陈常山察觉到动静,而后放慢车速停在了路边。
“你看,今晚很奇妙呢,竟然有蓝眼泪。”顺着商枝的手,便能瞧见蓝盈盈的大海。
黑暗之深,大海之浩渺,星辰之闪烁,大自然的画板从来都如此丰富。
“陈工,不好意思。”商枝凝视着远方,“我刚才不是故意的,只是一瞬间不知道怎么办?我,我前一秒还想请你吃小面包,后一秒就知道你是老板。我就是,就是有点失落。”他极力想着措辞表达自己的情绪。
“没关系,我还想知道你最喜欢什么小面包呢?”真心是最难得的,陈常山诧异于年轻人的坦诚。
皓月万里,映照心底,一片赤诚。
小枝日记
感谢宋店长,从今以后,他就是我的亲哥!
竟然在车队遇见他了,这就是缘分吗?
月老肯定已经为我们牵好了钢绳。
真心是最要紧的。——《甄嬛传》
月色与雪色间,你是第三种绝色。——余光中
那整个的房间像暗黄的画框,镶着窗子里一幅大画。——张爱玲
注意:摩托车还是要避免载人,载人要佩戴头盔及护具,采用正确的姿势。文中拿蛋糕坐车的形式纯属情节需要,应避免,应避免,应避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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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妙不可言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