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聊完以后,许辉挺担心元丰的。
但感情这种事儿,得当事人自己想明白才管用。哪知当天晚上就接到了元丰的电话,说大老板有时间了,地点他来定。
许辉对这个快三十二岁的大老板实在没什么好感,估计元丰回去闹过,对方被缠得烦了才同意见面的。
他没接触过这个级别的有钱人,反复琢磨了好几天,到底要怎么替元丰把关。
就在订饭店时,许辉突然想到了法子。有钱人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没享受过?只怕还瞧不上自己特地花时间挑的饭店。
元丰过去经历的那些,大老板未必经历过,是时候体验下“人间疾苦”了。
许辉连饭店都不订了,直接在修车行附近随便找了一家环境不怎么样的小馆子。
夜幕降临,贺颜跟着导航,将车开进了一条坑坑洼洼的小路。
他皱眉道:“还有两百米,确定是这儿?”
“是这儿没错啊。”元丰纳闷道,“怪了,我给他打个电话问问。”
“嗯。”
元丰拨通许辉的电话,那头很快就接了。他问道:“饭店叫啥名字啊?我们快到了。”
“叫万家兴,我就在店门口的椅子上坐着呢。”许辉提醒道,“对了,这边没法停车。你们停路口,走过来也就二三十步。”
“行,导航正好快结束了。我下车找一找,找不到再给你打电话。”
“好嘞。”
元丰挂完电话:“他说叫万家兴,咱下车找找去。”
贺颜一看这周边环境,心里有数了。他先下了车,绕到副驾打开车门:“把围巾戴上。”
车里暖气打得很足,元丰摇头:“我热得脸都红了,不戴行不行啊?”
“这儿是风口,听话。”
“那行吧。”元丰老实地裹上围巾,一下车就主动牵上男人的手。
他嘿嘿一笑:“真热乎。”
“不怕被人看见?”贺颜调侃道。
“黑灯瞎火的,谁看得见啊。”元丰无所谓地说道,“再说看见就看见,关他们屁事儿。”
贺颜握紧元丰的小手,随口问道:“手怎么糙成这样?”
“勤劳的双手,可不就得糙点吗?”元丰乐和道,“我从小就干农活儿啊,然后……然后干得比较杂,它就糙了。”
“嗯,以后不用干了。”
“等生完元宝,还是得干啊。”
“干什么?”
“干老本行啊,跑业务去。”
俩人说着聊着,同时看到了前方那家小馆子。
元丰惊了,许辉怎么会约在这儿,万一把孩子他爹吓跑了怎么办?
果然,这破地方能有什么像样的饭店,贺颜丝毫不意外。小馆子门口有个穿着黑色羽绒服的男人一直在盯着他,出于礼貌,他冲那人点了点头。
许辉眼中闪过惊讶,元丰对象跟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那男人高大挺拔,相貌出众,整个人的气质与周边环境格格不入。
这样的人,对元丰能真心吗?
大风大浪是见过不少,但这种环境卫生堪忧的小馆子,贺颜还真没来过。红色的门头上印着“万家兴小饭馆”,店门口摆的桌椅又破又旧,灯箱上那几道菜没一样是元丰能吃的,重油重辣倒胃口。在这种地方请客,他也是服气。
“这就是你最好的兄弟?”
“是啊,你先在这儿等我。”元丰反应过来了,许辉可能对贺总有很大意见,不赶紧说清楚这饭没法吃了。
他想过去单独说两句,手却被牵得紧紧的。
“等什么?一块儿过去。”贺颜说。
“不行啊。”元丰有点急,“这馆子里油大味儿冲,会弄脏你西服。我去跟他说说,换个地方。”
“不缺这一套。”
“……”
元丰前两天接到陈硕电话,定制的秋款西服需要试穿,但他现在肚子大了,剩下三套只能取消,等明年重新量尺寸。
他一想自己的都这么贵,贺总穿的只怕更贵。
“那你在门口站着,别进去啊。”
贺颜就没打算进去,淡淡应了一声。
至少冲自己打招呼了,还算客气,不过知人知面不知心。许辉盯着前方走来的一高一矮,伸手挥了挥,“小丰!”
越靠近,元丰越拼命冲许辉使眼色。
等走到跟前,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辉哥,这是我……我对象!叫贺颜。”
“你好你好。”许辉看向西装笔挺的高大男人,主动伸出手,“我叫许辉,是小丰的同村老乡,也是他哥。”
“你好。”贺颜伸手握了一下,很快松开。
他随意扫了眼饭馆内的情况,正好瞧见一中年男人在擤鼻涕,擤完还用纸巾包着手指伸进鼻孔里捣了捣。这环境真不是一般的糟糕,他能保持好脸色已是极限,刚准备开口。
“小丰啊,我给你带了好东西。”许辉拉开羽绒服拉链,变戏法似的从里面掏出一个保温饭盒,“我媳妇儿包的饺子,猪肉白菜馅儿。馆子里的菜忒重口,我跟你对象吃就行了,你不能吃。”
贺颜:“……”
“啊,饺子。”元丰接过那个饭盒,“我都好久没吃了。”
“冬天就该吃点热乎的饺子。”许辉说完,跟贺颜介绍起来,“别看这馆子环境不怎么样,菜做得那叫一个地道。我以前跟小丰常来这儿吃,他每回都能干两大碗饭。”
“……”兄弟睁眼说瞎话,元丰又急了,一边使眼色一边说,“这里面人忒多了,咱换个地方。”
“没事儿,里头有小包间,我已经订好了。”许辉说,“菜也点了,走吧。”
元丰:“……”
贺颜很确定,这男人是成心的。自己要是不给这个面子,他不定怎么给元丰洗脑,回头元丰再闹起来还得哄。
他松开牵着的手,揽住元丰:“进去吧。”
“不行!”元丰拿开肩膀上的手,上前拽住许辉去了边上。
他低声问道:“你这是干啥啊?也不找个好点的饭馆。”
“我他妈还不是为了你。”许辉小声回道,“他要真拿你当回事儿,肯定会进去。你可别心疼,我今天就是要看看他的态度。”
“他刚才说了进去啊,态度你也看见了。”
“那还不够,菜我都点好了。你别瞎掺和,我替你好好把把关。”
“……”元丰无语了,想说真的用不着把关,估计许辉也听不进去。
自从那天说开之后,他感觉贺颜对自己越来越好了。前天晚上他随口试探了下,贺颜真把时间延长了,给他激动得昨晚又得寸进尺,爽了个痛快。
贺颜盯着窃窃私语的俩人看了一会儿,偏头看向这家小饭馆。
嘈杂声从里面传出,满是油污的木质门框和垒在一旁的红色塑料凳都透着廉价的气息,他微微皱起眉头。
发黑的墙面有墙皮脱落,桌布上除了油污,还有烟头烫坏的黑洞,餐桌上的手动转盘瞧着也像是没擦干净的样子。
贺颜坐在狭小的包间里,身上的大衣无处可挂只能穿着,他压下心中不适,面上仍然保持平静。
“你俩一个开车一个那啥,也不能喝酒,我自己喝点儿吧。”许辉拿起水壶,先给贺颜倒了一杯大麦茶,“我就管你叫贺总吧,来。”
贺颜盯着倒满茶水的玻璃杯,客气地说了声谢谢。
“别客气,小丰对象就是我兄弟!”许辉故意说,“能跟贺总交朋友,是我的荣幸。”
“菜点好了没啊?”元丰及时岔开话题,“你去催一催,顺便带几双一次性筷子进来。”
“我去看看,你饿了先吃饺子。”许辉说完,离开了包间。
人一走,元丰立刻打开保温饭盒,道起歉:“对不起啊,我真不知道……你说你为啥还进来啊?快趁现在赶紧吃几个饺子,他媳妇儿手艺不错。”
“没事儿。”贺颜一笑,“你这兄弟还挺护犊子。”
“你别介意啊,他人很好的,小时候还帮过我,我来这儿的第一份工作也是他给介绍的。”元丰说,“当初我准备去上海打工来着,在车站碰上他了。幸亏跟他过来了,要不都没法认识你。”
贺颜盯着元丰的脸,没说话。
他试着想了下,如果没遇上这小子,自己现在的生活会是什么样。
“我脸上有东西吗?为啥老看我。”元丰嘿嘿一乐,“是不是想亲我啊?”
“吃你的饺子。”
“……”元丰用手拿了一只凑到男人嘴边,“我手不脏,你尝一个。”
“不用。”
“万一那些菜你吃不惯,饿了咋办?”元丰继续凑过去,“元宝也想让他爹尝尝,快张嘴!”
“……”贺颜配合地张了嘴。
“我来了。”许辉推门而入,见元丰靠在他对象身上,饺子正喂到一半。
他来得真他妈不是时候:“突然想起来,筷子忘拿了。”
元丰注意到兄弟手上的一次性筷子,瞬间尴尬得无地自容。他把贺总吃剩下的半个饺子一口吞了,坐了回去。
经过元丰这么一闹,贺颜稍微舒服了些,没那么在意包间的环境了。
他抬手摸了摸那颗脑袋,叮嘱道:“慢点吃。”
元丰听话地点点头。
许辉拿着一瓶牛栏山二锅头和筷子再次走进包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他把一次性筷子递给对面坐着的俩人,说:“菜一会儿就上了。”
“点了几个菜啊?”元丰随口问道。
“五个。”许辉把菜单递给贺颜,“贺总想吃什么随便点啊,今天我请客。”
菜单是一张塑封过的纸,贺颜连个眼神都没给:“五个够了。”
包间里的气氛有点怪异,元丰知道贺总话不多,正琢磨该怎么活跃气氛时,他的好兄弟开口了。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许辉抿了一口白酒,感慨道,“我们小丰也长大了,要当爹了。我还记得六年前,他一人在车站,身上大包小包,又是蛇皮袋又是大铁锅的,看得我忍不住想上前帮一把。”
“……”元丰脸色一变,搞不懂许辉到底是在把关还是在黑他,“你别说了啊,这有啥好提的。”
“好好好,不提了。”许辉招呼道,“贺总,吃菜啊。”
菜品比想象中的好一些,贺颜不可能完全不动筷子,面前那碗拍黄瓜瞧着还行,他夹了一块放入口中,味道凑合。
元丰不想让贺总为难,也怕许辉又提以前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主动扯起别的话题,从修车到跑业务,有什么聊什么。
许辉心里恨铁不成钢,还没怎么样呢就开始胳膊肘往外拐,气得他闷了一大口二锅头。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气氛比最开始好了不少,但一顿饭的工夫不足以让许辉了解这个叫贺颜的男人,他们阶级差距又大,许辉没把出个好坏来,索性当着元丰的面,借着酒劲儿说道:“贺总,你不了解小丰的过去,根本不知道他这么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元丰迅速打断:“你又提这个干啥啊!”
“你别插嘴!”许辉盯着面色平静的贺颜,继续说道,“他从小就让人欺负,在河边——”
“你他妈别说了行不行啊!”元丰急得站了起来。
“我他妈就要说!我哪儿知道他对你是不是真心的?!你稀里糊涂的,你玩得过他吗?我得让他知道,既然要跟你处,那就不能辜负你!”许辉激动道,“是我把你带过来的,我有这个责任!”
“让他说。”贺颜拉住元丰的手,“你坐下来,听话。”
元丰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他坐下来,闷声道:“是我自己愿意过来的……”
“这么多年,我看着他一步步走上正轨,找到稳定的工作,当上经理。”许辉又抿了口白酒,“我一直劝他找个女朋友,他不敢找,怕耽误人家。这突然就找了你,又来了个孩子。”
“他十二岁不到就进社会给人当童工,看着挺精明,心肠比谁都软。我希望你不要骗他,你要真愿意给他一个家,我感激你!”
元丰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低着头没吭声。
“这杯酒,我敬你。”许辉冲贺颜举起酒杯,仰头一口闷了剩下的白酒。
贺颜端起桌上一次都没碰过的玻璃杯,隔空碰了碰:“有机会再喝一杯,今天以茶代酒。”
“好,那我就先谢谢贺总了。”
“是我该说谢谢。”
许辉去外头抽了根烟,冷风一吹,大脑清醒了不少,这才意识到刚才把话说重了,还是当着本人的面。
对方有礼貌有素质,倒显得自己有些蛮不讲理。贺总说那声谢谢,应该是把元丰放在心上了吧。
他打算回去跟贺颜道个歉,走到包间门口时,握着门把的手又放下了。
-小丰,替我跟贺总说一声对不起,我喝多了一时激动,下回再当面道歉。做灯泡没意思,先回家了,小芳还在等我。
-账结过了,你俩直接回去就行。
元丰看着许辉发来的两条微信,心里是说不出的感动。
他一边回消息一边对贺颜说:“许辉回去了,他刚才有点激动,让我跟你说声对不起,你能不能别怪他啊?”
“我是那么小心眼儿的人吗?”贺颜反问。
“因为之前约你你老没时间,他就想多了,怕我被你忽悠。”元丰回完消息,放下了手机。
他靠在椅背上,自顾自地说道:“辉哥一直挺照顾我的,我平时忙工作也没啥时间跟他聚一聚。要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我……”
“你不知道我那时候还烦他来着,去上海没直达的火车,得先到客运站坐大巴。我当时在算车票钱,他突然过来跟我说话,一说就没完没了的。”
贺颜静静听着,没有打断。
“后来我受不了了,想走,他说了自己的名字和老家,我这才认出来。小时候他帮过我,要换别人我都不带搭理的。”
“是河边那事儿吗?”贺颜问。
元丰嗯了声,像是陷入回忆,愣了好半晌才接着说下去。
“村里孩子多,没事儿就扎堆打闹,下河捞鱼玩水。那河浅,我们都爱过去玩。有个男孩儿特讨厌,趁我不注意,在水里扒了我裤子。”
“他们都看见了,有好奇的有笑话我的,还有……”
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戳在了贺颜心窝上,现实远比想象的更残酷,尤其是对一个孩子来说。
他想起自己曾经说过的倒胃口,以及元丰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你是不是嫌弃我了”。
隔了十多年,不堪的回忆依旧历历在目。元丰没有继续描述那些令他难受的细节,只简单说了句:“是辉哥冲过来帮了我,替我把裤子抢回来了。”
“没想到还能再碰上他,他说上海忒远,问我要不要跟他混,有工作介绍给我,我就跟着他来了。”
“我真的特别感谢他。”
“过来。”贺颜开口。
“啊?”元丰闻声侧头,西装笔挺的男人用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他会意,听话地站起身,一屁股坐了上去,随后扯出一个笑:“幸好他回去了,不然被看见,多那啥啊。”
“笑得真难看。”
“……”元丰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
“跟我这儿,甭逞强。”贺颜把人揽进怀里,说,“回头安排个时间,请你兄弟好好吃顿饭。”
元丰鼻子突然一酸,低骂道:“那傻逼忒他妈讨厌了,还拽我腿。我老想找他算账,又不敢。后来我不跟他们玩了,就想跟辉哥一块儿玩,可他有自己的朋友。”
“小时候一直想不明白,为啥自己会多长个那玩意儿,夏天干活儿还特不方便,家里也没钱给我瞧这个毛病。”
身体缺陷造成的心理创伤没那么容易愈合,元丰能做到今天这样,贺颜觉得已经很好。他抬手摸着胸前的脑袋以示安慰:“等生完元宝,去把手术做了。”
元丰最近做上瘾了,听到这话一愣:“做的话,是不是那个也得切了?那没的爽了啊。咱这x生活的质量直线下降咋办?”
“……”这脑回路转得贺颜一时没接上话,他说,“长在你身上,自己决定。”
“是长在我身上没错啊,可你不每回都得用吗?”元丰问道,“你对手术有啥看法不?”
一旦接受了,贺颜还挺喜欢,不过比起自己的想法,这小子的心理问题才是关键。
“我尊重你的想法。”
“……”
贺颜的态度给元丰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他仔细想了想,终于找到不对劲的地方了。
“不是,你自己就没啥要说的啊?我说做就做,你……”
“我什么?”
“你好歹劝两句啊!就没一点舍不得的?你是不是嫌弃它!”元丰坐直身体,近距离观察着贺总的表情,试图找出破绽。
贺颜服了元丰的脑回路,他直视那双微微睁大的眼睛,笑道:“那行,别做了。”
“为啥又不做了?”
“舍不得。”贺颜盯着元丰,又补了一句操不够。
“你这马后炮!”元丰心情好转,笑了两声,“元宝还小,我再考虑考虑,先爽够了再说。”
“嗯,自己的事儿自己做主。”贺颜说完,问起要紧的,“童工是怎么回事儿?家里现在还困难吗?”
“……”
笑容瞬间消失,贺颜看到元丰表情的变化,大概明白了。
他能想到的做童工的理由无非就是家里条件不行,早早步入社会打工挣钱,但事实显然没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第一份工作是什么?”
这个男人跟别人都不一样,是自己喜欢的人,也是元宝他爹。
元丰沉默了许久,觉得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靠自己双手劳动不可耻,于是缓缓说:“捡废品,就塑料瓶啊纸板啥的,可以卖钱。我卖给收旧货的老大爷,能挣上每天的饭钱。”
贺颜感觉心窝子又被戳了一下,让人挺不舒服。他问:“一天饭钱是多少?”
“没多少钱,包子五毛钱一个,我多捡几个瓶子就能买了。运气好能捡到纸板,那个值钱。”元丰怕贺总同情自己,赶紧补充,“其实我有钱,我偷……我拿了好几百块钱藏在身上,但那钱不能动,是留着以防万一的。”
“我一边捡一边找工作,别人嫌我个头小不敢用我。捡了快一个月的时候,可算碰上一个好心的老板,他是开饭馆的。然后我就在他饭馆里当杂工,管吃管住,一个月八百块钱。”
说到这儿,元丰有些得意:“我干了两年多,攒下小两万。就是天天揣着那些钱没地方存,心里老不踏实。”
“钱藏哪儿了?”贺颜又问。
“别的时候都藏衣服内兜里,就夏天不好藏,我给压床板底下了,中午必须回去看一眼才踏实。”元丰絮絮叨叨地继续说起来,“后来饭馆生意不好,老板不做了。那饭馆旁边还有好几家别的店,我都混熟了,住处不用愁,他们也很照顾我。从老板那儿出来,我又换了家超市,给人理货打杂。”
“工资看老板娘高兴,给多少我拿多少,只要肯让我干活儿就行。反正有手有脚还有嘴,走哪儿我都饿不死。”
“老板娘给了多少?”贺颜问。
“头几个月是七百,后来涨到九百了。”
十年前的九百块钱对贺颜来说,连毛毛雨都算不上,却是另一个小孩儿辛苦打杂才能挣到的工资。元丰说了这么多,只字未提自己父母,他不忍心再问下去。
已经说到这儿,元丰觉得没什么可瞒着的了。他隔着厚厚的冬衣,摸了摸肚子,笑着说:“有首歌不是叫《阳光总在风雨后》吗?超市里的喇叭放过,我那阵子特喜欢听,每天都在想自己啥时候能长大,长大就好了,能有个自己的家。”
“你看我现在长大了,有你还有元宝,真的有家了。”
“嗯。”贺颜覆上元丰摸着肚子的手,语气里多了几分认真,“以后没有风雨了。”
“虽然想不明白,可我知道就算做了手术,这身体也跟正常男人不一样。”再谈起过去,元丰内心是平静的。
他握住热乎的大手,继续说道:“在老家说亲的话,肯定没人敢把闺女说给我,所以我父母放弃我了。也不是对我不好,就是……就是没指望了,这才又生了妹妹和弟弟。”
“后来呢?”元丰愿意主动提,贺颜便问了下去。
“后来他们在我十一岁那年,把我过继给别人了。那男的说能带我上医院瞧病,还能供我上学。我不想走,可我这毛病就像他们心里的一根刺,村里又有闲言碎语……”
元丰断断续续地说着,“他们也是希望我能瞧好,我没办法,想着等瞧好了再回来,就跟那人走了。他带我坐火车去了一个特远的地方,说自己以前在那儿做过生意,等处理完事儿再带我上医院检查。”
“结果他根本没带我上医院,老说自己忙,白天干啥去了我也不知道,会准时回来做饭给我吃,晚上跟我睡一块儿,我也没多想。”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忽悠我的,他心理有问题。他说我父母把我卖给他了,卖了八千块钱,别想着回去了。我不相信,他又每天哄我,给我买了好多好吃的,让我以后跟他一块儿好好过,说会等我长大。”
“我那会儿不明白啥意思……”
贺颜听到这儿,心里一紧。
元丰怕贺总想歪了,立刻说道:“别误会啊,我就跟你做过。”
“我知道。”贺颜握紧那双粗糙的手,想问元丰那男人有没有做过别的什么,却怕伤到他。
“我现在回头想想,他好像那方面不行,前妻生的孩子也不是他的。跟他在一块儿越来越难受,他又不出去了。有次我想跑被发现了,他就把门给锁起来,每天都给我洗脑,笑眯眯地跟我说些乱七八糟的,弄得我晚上还做噩梦。”
元丰顿了片刻,接着说:“我就一直忍,忍了快俩月,最后偷了他几百块钱,跑了。钢镚儿都准备了二十多个,一跑出去就上公交车,我不知道要去哪里,就瞎坐。”
“那时候没想过要报警,反正无家可归了,我也不想再回去做累赘,就自己一人流浪了。”
像是为了缓解心里那股特别不舒服的滋味儿,贺颜笑着夸道:“小小年纪,阅历倒挺丰富。”
“还凑合。”元丰跟着笑了,“是不是比你丰富啊?”
“嗯,我比不过你。”
“嘿嘿。”
狭小的包间里,贺颜耐心听着元丰说起后面那些年的生活,头回觉得这小子话多是好事儿,能主动说出来,说明自我调节能力不错,他也能放心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