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
“吴鹰!吴——鹰!”
我把板凳搬到了窗边,用力爬上了凳子后推开窗户来看了看楼下,是班里那位名叫路修远的小朋友。其实我已经在幼儿园里答应朋友放了学一起去玩了,但那时的我家住在楼房的五楼,下楼一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爸妈也总害怕我在下楼时摔倒。
父母不是爱出去玩的人,爸爸也好妈妈也好,在我眼里从来都没有什么像样的兴趣。别人的爸爸总是抽烟喝酒,别人的妈妈总是出去打牌麻将唱歌跳舞。可我的父母从来不这样,下班吃完饭后的娱乐活动多半是坐在电视机前看电视,家里好像从来没有过没有大人的日子。
所以从小被父母带在身边的我,也几乎是在家里一个人玩。
幼儿园是我第一次接触到亲戚里同辈以外的小朋友。第一次到这样环境里的我,看到别的小朋友一见面就很熟络的模样,总觉得他们是早就相识的朋友。对比之下我就不方便和他们一起玩乐了,就算是路修远主动找我玩,我也总觉得他和其他小伙伴是一伙的,我不过是他们上学时的游戏搭子之一罢了。
中班的一天,午后的自由活动玩游戏没有玩饱,我们几个同小区的孩子约定好回家后一起玩。可是我之前从没那么做过,所以也不知道该怎么和妈妈提这件事。
他们一定是等不及了才来叫我的,我的心里不免有些急。
“你爬这么高干嘛?万一掉下去怎么办?”妈妈连忙把我抱了下来。
“妈妈,路修远他们叫我下去玩。”
“你想去吗?”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你一个人能下去吗?我要做饭没有时间带你下去。”
“我可以。”
“那你玩得差不多了就回来吃晚饭哦。”
原来想做自己想做的事,也没有那么难。我试着第一次一个人下了楼,然后和小朋友们汇合到了一起。只是小伙伴里还有我不认识的人。
“哥,我们玩过家家的游戏吧。你做爸爸,他做妈妈,我来做儿子。”
“那其他人怎么办?”
“就是,那是女孩子玩的游戏,我们玩的是奥特曼的游戏!”
“他是谁?”
“路修远的弟弟,叫路修明。他可傻了,你不用理他。”煤球说,“我要做艾斯奥特曼。”
“我要做赛文!”
“吴鹰这么弱,就做平民吧。”
“不行!吴鹰就做奥特之母,我做奥特之父。”
“平民和超兽战队都没有,还有谁来做怪兽?”
我们的视线转到了傻笑的路修明身上。
所谓的奥特曼游戏,在路修明逃跑后就成了抓鬼游戏。那时的小镇上都见不到什么车,更不用说是小区里。我们就这样满小区乱躲乱跑,让我妈一阵好找。被骂了一阵后我就更不敢开口在放学后出去玩了。
但没想到他们会到我们楼下来一次次叫我,第二次是路奶奶牵着孩子手装作有大人看着的模样。再接下来也会去路奶奶家吃饭,当然也有玩过头了受伤的日子。煤球脑袋上的疤就是从兴隆桥附近的河埠跌下去留下的。可就算这样消停一阵后还是会又聚到一起。
于是在小学前没有作业的日子,我都和他们玩在了一起。
上小学后艾斯奥特曼变成了泰罗,我家的规矩是放学后要先做作业才能看电视或出去玩,而儿童节目又正好是晚饭前的那个时间段。我只能从路修远的嘴里听到一些最新的剧情。
多亏了路奶奶那句“太乖了就不像是孩子了”,所以家长们也都愿意让我们继续玩。大了些后不仅在小区里玩也会来家里,他们丝毫不在意我家在五楼这么高的地方。有小伙伴来的日子,父母也会格外开恩让我们先看电视。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了路修远和路修明搬家。那时路叔叔已经去外地做生意了,因为家里没有电话,在路奶奶家吃饭后妈妈总是会抱怨我不先和家里打招呼,所以他们偶尔也会留在我家吃完晚饭,路奶奶总是会在夜深后再来接他们。
路修远是我在世界上最好的朋友,那时的我是这么认为的。只是我是男孩子,路修远搬家这件事虽然伤心,但我不能哭,还有让我担心的是以后不知道该怎么和同学们一起玩了。不过还好,毕竟是学校里的社交生活,有不得不接触的机会就会有新的好朋友。
这期间也有兄弟俩去路奶奶家的时候,开始还会来找我玩。但路奶奶家毕竟在老街上,不知是马路上的车多了起来,还是我们也到了无法再玩那些幼稚游戏的年纪,渐渐就断了联系。
也因为这样,第一次在班级里看到已经长成高大模样的路修远,我并不确定那是不是我认识的路修远,然后还是不是我童年时的玩伴路修远。
2007年
人和人的交集还是需要一条线维系,有了这一条线后人的交情就重新开始,甚至还会走向各种未知的方向。
刚开始在学校里一起学习一起踢球,因为他家就在学校附近,所以很快就又在他家赖了下来。
叔叔阿姨很少在家,保姆也不是住家保姆,白天帮他们打扫完屋子就会回家,学校食堂也提供晚饭,偶尔也可以吃外卖。没有比没有大人的家更舒服了,开始我还会拘谨。渐渐也会自己开路修远的电脑玩游戏,在路修远的书架上拿漫画,去冰箱里拿东西吃。
那时的学校没有条件这么好的宿舍,洗衣机之类的设备根本就是想象中的事。可在这里就不一样了,一到周末就把攒了一周的脏衣服全都放进洗衣机里,然后趴到路修远的床上打开新买的漫画书。
“你弟弟干嘛理东西?”
“要去日本留学。他面试上经纪公司的练习生了,顺路搞定了留学的事。”
留学?那对我来说是只在电视里见过的事。没有版权意识的年代只要买盘录影带,世界各地的影视就能播映在本地的有线电视台上。英语原本书虽然昂贵,但没有删减地摆在书店货架上,老师鼓励大家学英语还会给大家推荐的书目。ICQ,Facebook,刚刚普及起来的互联网,可以毫无阻碍地连接世界各地的朋友,看到世界各地的生活和面貌。但就算是这样,留学这种词语虽然在电视剧情里无比常见,但对我而言也只是存在于电视里的词语。
“有钱真好。”
“你也想留学吗?”路修远放下了鼠标也躺到我身边问。
“就我这水平怎么去留学。”虽然大学时才知道留学这种事只要有钱就行,但在那时的我认知里必须学习异常出众才行。“倒是你,你成绩这么好,不一起去留学吗?”
“他又不是为了学习去的,而且我对出国这种事没兴趣。”
“考不上就考不上,好会装哦!”不了解出国留学的我,以为只有在中考高考中获得异常高的分数这一条路。
这边正聊着,那边话题的主角登场了。一边没节奏地舞蹈一边靠到了房间门上问:“我面试也上了,小媳妇也正好来家里,我们点必盛刻吃吧?”
“你不是庆祝过一次了吗?”
“小媳妇不是没吃到吗?而且那是火锅不是披萨,小麻雀,吃披萨吧?”
“嗯……你们喜欢什么吃什么就好。”
“那我打电话了。”
用手机链在手上炫耀似地转了几下后才打开了翻盖拨起了电话。定完餐后也挤到了我们的床上问:“小麻雀,你这是什么漫画?”
“《**》,你要看吗?”
“那是什么漫画?”
“前两天看了新番动画觉得挺好看的,就定了原著漫画来看。”
“你小心点!这是小麻雀拜托老板好不容易定到的。”虽然没有互联网时代汉化组这么迅速,但那年代的盗版漫画上架时间也格外迅速。当然我不会问这么冷门的漫画,是小远帮我开口问老板定的。
“啊~这字也太多了吧?哪有漫画这么多字的!看得都头痛了。”他翻了几页后就皱起了眉头,“看我的吧,都是帅哥!”
“樱兰高校……”汉字以外的假名我就不认识了。
“男公关部!”
就像他说的那样,确实都是帅哥呢!虽然不认识日文但看汉字在理解上也大差不差,大概就是那时因《花样少男少女》而流行起来女扮男装,获得一大个后宫的剧情。
“你干嘛?”因为平时也爱拉拉扯扯的所以没在意,但注意到时他已经拉开了我的衣服。
“小媳妇你这么可爱,不会也是女孩子假扮的吧?”
就在我对孩子天真的幻想不知道是该劝解好还是嘲笑好的时候,路修远先一步抓起了一旁的书来打到了他身上说:“你是变态吗?!你不知道那是性骚扰吗?”
两兄弟像往常那样打闹了起来,习以为常的我没有理会,只是静静等着外卖送来好结束这场闹剧。
“所以你这么喜欢吃披萨为什么不定个7寸的?”
“零花钱都花完了!”
“谁让你去日本买这么多有的没的?”
刚刚才消停下来的两兄弟,没多久后就又因为最后一块披萨在沙发上打了起来。明明小食也还有挺多来着。我拿了个烤翅,然后看着电视里正在重播的《传闻中的七公主》,那时候的卫视正流行连播韩剧。
“今天冬天都没有下雪。这几年都不怎么见下雪呢。”
“这是因为城市热岛效应。”
“前年不是刚下过很大的雪吗?”
“都前年了,没有下雪的冬天是不完整的。”
要说你们俩兄弟不是在打架吗?什么时候趴在沙发上这么和睦的?
“我才不要吃这家伙剩下的!”“我也不要,小媳妇!多吃点吧!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
一直都没觉得,这俩兄弟也挺神经的。
2008年
坐在书桌上看书,视线忍不住留在了我家十几年没换过的老式窗户上。寒假刚开始时觉得惊喜的大雪,随着假期的推进,新闻里不断传来雪灾的报导。广州站的广场一次又一次出现在电视画面之上。没有坐过一次火车的我,还无法理解他们归乡的心情。
就在我看着窗户发呆时,那边传来了开门的声音。我赶紧低下头用参考书盖住了那本漫画,就像预想的一样妈妈打开了我的房门,不过并没有说数落我的话,而是说:“你在看书吗?”
“嗯。要帮忙吗?”
“不用,我是在菜场上碰到路奶奶了。”她说,“她说老路在深圳航班取消了,新的机票又一直都买不到,所以把兄弟俩接到这里来过年。哎呦,老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路修远来这里了吗?”
“嗯。”看到妈妈打量我的视线,我才发现我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有些尴尬的我连忙停下了要出门的脚步,然后尴尬地伸了个懒腰。
“你要去找他们玩就去吧。”
“啊……也没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嗯,出去玩吧。整天窝在家里都窝出病来了,也出去走走吧。”
“那我……把问他借的书还了就回来。”
我假模假样地抓了一本名著,虽然也确实是寒假前从他房间拿的没错。我们这里只要一下雪,很快就会成为冰冻的路面。大街上的车道虽然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但人行道特别是领导们看不到的小区小道很难行走。
我踉跄着跑到了老街上,好不容易穿过拥挤的人群找到了那间老屋子,却只见到了在厨房忙碌的路奶奶。
“小麻雀啊?你怎么来了?他们兄弟俩来找你了。”路奶奶给我塞了一个装着刚蒸热的点心袋子说,“小明东西都没放下呢就说要找你玩,你来的路上没见到他们吗?打个电话问问他们到哪儿了吧?”
“不用了,我回去找他们就好。”
谢过奶奶后我又连忙往回跑,那时过年菜场附近的街道上总是挤满了人。好不容易回到了小区里,家门口的小道上有一个人听到了我摔倒时的尖叫声后转过了身来。
漫天的白色之下,把他的脸映得前所未有的雪白。
“你从哪儿回来?怎么跑成这样。”
“就……外面。”我也不知为什么要这么说。
他帮我整了整衣服,我这才注意到这番奔跑让我变成了怎么一副模样。他伸出手来帮我掸了掸脑袋上的雪,然后说:“你也是,出门都不带把伞吗?要是感冒了怎么办?”
“那你带了吗?”
“哈哈哈。”他也尴尬地笑了笑,不过把自己的棉线帽带到了我的脑袋上。
因为家里没有热水器,我的头发好多天没洗了来着。可带来的这份温暖,又让我有些舍不得把它拿下来。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一朵白花在他后脑勺上绽放开来。他的背后是路修明狡猾的笑容。
“喂!你们两个在演什么偶像剧吗?我在丈母娘家等好久了!”
“阿西!这小鬼!”路修远放开了我,转身抓起一把雪就向他扔去。
2009年
我其实并不那么习惯集体生活,不擅长玩MOBA游戏的我,也不喜欢和室友们一起玩真三DOTA之类的魔兽游戏。
觉得寝室烦的时候就会躲到图书馆里看些小说,那是除了寝室以外唯一有暖空调的地方。更何况大学的图书馆什么书都有,学生时代被奉为禁忌的青春小说,在这里的图书馆里却能用自助机器借阅也不怕丢人。
就在这时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是路修远发来的消息,他说在图书馆楼下等我。
“你怎么知道我在图书馆?”
“周末不回家,你还能去哪里。”
“你又怎么知道我没回家?”
“我学校不就是我们镇的人民公园吗?我一个礼拜要去看三次我奶奶。”
你还去我家找我了吗?直接打电话给我不就好了。“不过你大周末的不回家来这里干嘛?为什么每个礼拜都要跨过整个杭州城来找我?”
“就是,这么冷来这里干嘛?”他哆嗦了下后说,“不说了,他在奶茶店里给你买奶茶了,去那边吧。”
三月正是倒春寒的时候,下沙江风的威力可不是吹的,在这种季节里更是刺骨得不得了。可他今天却只穿了一套西服,虽然在图书馆门口看到他时觉得有些惊艳,但那也确实不合我们这里的气候。
“我刚主持完一场活动,没换衣服就直接过来了。没想到这里这么冷。”
他像往常那样顺手地把我搂进了怀里,不过因为冷的关系比平时搂得更紧了一些。我虽然和他贴得更紧了一些好让他暖和一些,但嘴上不想输地说:“你是觉得这身好看只在学校里穿太可惜,特意穿出来给别人看的吧?”
“那又怎么了?哥帅吗?”
“欧呦~”
我们一边拌嘴一边走到生活区外的街上,不大的奶茶铺里一个人的面前却放着三杯奶茶,我看着那个人问:“他怎么来了?”
“放春假了。”
“可是……这是什么奶茶?”刚吸了第一口,我就被呛住了。
“我把所有小料都加了一遍。”
“我这是喝粥还是喝奶茶了?”
“看吧?我就说小麻雀不喜欢。不是越贵的他就越喜欢。我赢了!一百块!”
“小麻雀还没说不喜欢呢!”
“哦!不喜欢。”不过拿我打赌是不是太过分了?赌注还是足够我一礼拜的生活费。妈妈还从不肯把整个月的生活费一次性给我。
“我不信!我喂你吃就好了!”
这人去国外生活后就一天比一天抽象了。你们难得来一次,但我可是这所学校的学生,每天都得从这家店门口过呢!以后这家店的老板一定都会用异样的眼神看我。我还是先溜了比较好。
“小媳妇!小心!”打完球回来的学生们也总是会在路上继续玩闹,路修明帮我挡下了那一球。
不过也只是个球而已,干嘛把我的这种外号喊这么响?我以后在这学校里还怎么混啊?
“小麻雀?我够男人吗?”
虽然白了他一眼,但一瞬间对他也有那种惊讶的改观,虽然那种改观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就像我们已经成人了一样,那小子也已经是个大人了。久日的练习让他长得比我们要健壮得多,脸也要爽朗上一万倍。
“怎么?吓到了吗?那些人真是,我去骂他们。”
“不用不用,毛都没长齐的孩子还帮我出头呢。”
他斜眼一笑说:“我的毛可比你多多了,要看吗?要看吗?”
2024年
路奶奶被推进焚化炉后,几个亲戚还是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声。
一场奇怪的葬礼终于迎来了尾声,奶奶也不那么诚心地信奉基督,照她的话说无非就是换了个菩萨拜拜。教会姐妹过来帮忙祷告学习圣经以及入殓,待他们走后,农村的亲戚又叫来了和尚与念佛老太来给她做法事唱大悲咒超度。
在这样传统的一夜守灵后,教会的神父又为她主持了告别式。与同一教会的信众不停大喊着“阿门”。来吊唁的人不少,会堂总是像办喜事那么热闹,一个个挂着灿烂的笑容互相递烟闲聊,。漫长的守灵后,一切都爆发在仅此一刻,让人有些疑惑过去的两天到底是为了什么。
如此激烈的悲伤后,到了午饭时又成了一片热闹的喜庆。
要说年轻时我一定会感叹一番这样的反差,但到这种年纪了经历多了反倒觉得不过是普通的生活中必定会经历的场景罢了。想起以前生活的点点滴滴,也不再有那么大的伤感。
“如果奶奶也能看到我们牵手的样子就好了。我想让她看看我们牵手的样子。”
和父母分手后,我们两个一起走上了回家的小路。路修明抓住了我的手,不,是紧紧拽住了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