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先生，你那里有诗吗？ 第80章 第七十七话：本日公休

“所以，接下来去哪里？”坐到了驾驶座上后，贤儿问到。

有了正式放假的名义，我们又在午餐时段吃完了早餐。这屋里连张床都没有更不用说有什么可玩的了，我便陪他去4S店看车。虽然他的车不常开所以不值什么钱，但服务保险之类却买的都是最高的标准，修车的事由保险公司全权负责，看来三天两日还没法修好，4S店为他准备了比他车更好的备用车。

在店里等他提车的空隙我在店里逛了逛，但店员太过热情一定要给我介绍，甚至都帮我选好了贷款方案，抵不过他的热情我赶紧拉着贤儿到了车里想要离开这个地方。

但我们真的还没想好目的地。

这么多年我都没放过什么意外的假期，小公司有双休我就开心得要命，好不容易有的国定假便是在家里看电视打扫卫生，长这么大也没见过健全的年假制度，忽然而来的假期，我从没有奢望过也没有计划过。

“不用担心啦，剧本都定稿了，让你放假说明剧组的事也都搞定了啊。让你放松就好好放松，马上就要开拍了，休息好了接下来才能好好工作吧？路修明那边你不想面对就先不要面对，我会给他报平安的，你也不用怕他会担心。放下心来就好。”他帮我梳了梳头发说，“唉，你说你马上就要成为有名的编剧了，怎么还把自己搞成这样？这样以后怎么上台领奖？我知道该带你去哪里了。”

“哪里？”

“我都三十六岁了，把头发染成这样会不会看着像混社会的？”不常照镜子的结果就是这样，猛然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脸颊又变大了，皮肤松弛，像个十足的中年人模样。

“你年轻时染过头发吗？”

“没有。”

“那你想过吗？”

也不是没想过，但就如我所说的我从小就是个乖到过分的孩子，怎么可能敢做这种事？

“试下，你皮肤这么白，就要浅一些的发色才好看。别什么都是钱钱钱，赚钱就是为了过自己想过的人生啊。学着保养下自己吧，要不要试下瘦脸针？还有光子嫩肤？”

你看看你，和路修明只差了两岁，可看起来却像是差了不止十岁，你这样怎么配得上他？其实我以为他接下来会说这句话，可这名字毕竟在当下很敏感，所以就只有我自己说给自己听。

“第一次不染得太淡的话，这个发色怎么样？和你的皮肤很配啊。”

“就先试试这个吧。”犹豫像是在考虑，但其实是在给自己攒勇气，要是我一个人肯定下不了这个决定。

换了一个新发型果然清爽了不少，人也变得有自信了一些。重新坐回车子里才想到，自己这辈子想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没做。都不敢去做的那些事，借口有很多，没有时间，没有意义，没有这个没有那个。

“下一站，能去公墓吗？”

“公墓？”

“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才发现自己已经这么老了。送他去了那里后这么多年都没去给他扫过一次墓。就算是每年都能找到借口，但也知道……”自己好像知道，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去描述这种明白了什么感觉。

“做得好！你也是时候跟这段感情告个别了。人生一共就几年？我们都已经是奔四的年纪了，你还不重新开始，想要什么时候才能开始人生的新阶段？”

那种明白的感觉，是——新阶段的意思吗？好像也不是。

感觉还在昨天的回忆，眨眼间一算已经过了十多年了，我好像是有点能感受老年人的感觉了。奶奶活着的时候，难得去看她的机会她总是会说很多以前的事，或许对她来说，那些记忆在感觉上没那么久远。

又或许是已经告别后可以坦然面对的回忆。

记忆中在送葬的大巴车上坐了好久才到的墓地，而今已经成为了市区的一部分，后山也改造成了城市公园。变得发达的路网，宽阔平坦的道路，让车程变得很短，短到让人还无法酝酿足够的情绪。

我不知道那块墓地是几排几号，照着记忆的路线却又没有走一点弯路。清明节刚过不久，墓园里虽然冷清，但他的碑前鲜花还没完全枯萎，一看就是小明放下的。

贤儿从山下带来了鲜花，我摸了摸他的照片，坚硬但又觉得柔软。

做完这些坐在他墓前的时候，不远处一个妈妈岁数的人过来扫墓，供奉的菜色格外丰富。我忍不住看了一眼，今天是照片上那位少年的忌日，他去世的时间和小远差不多，他的年纪也和小远差不了几年。

不经意的视线相接，她朝我点头打了个招呼。烧完纸后她也像我一样静静坐在他的面前，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陪伴着。

就在她也收拾完离开后，贤儿站起来说：“我先下去了，你好好和他告别完来停车场找我。”

“告别？”

“我知道有人在你会尴尬，像演电视那样说出口来，别怕肉麻。这样你才会和过去的自己道别。”

是吗？是这样吗？甚至是道别吗？周围完全静成一片，头顶的太阳把人照得有些燥热，我好像明白了，但又说不清楚明白的是什么。

生活，真的需要这些吗？

毕竟不是拍电视，好像并不需要有那么正式的告别，也不可能有新的生活。过去让我们站在脚下的此处，前面也会有不可预见，但心里就是知道会有的风雨。但就是要往前走，走下去，被催着不得不往前走，说不是自己的本意，但也是自己在抬腿往前走。

手机响了一声，是剧本终定后小维发给我报备的抄送信息。

那个关于岁月不需要告别的故事。

“你送我回武林那边就好，然后你自己开车回家哦！”

“我？我坐地铁就好。”

“你这两天休假，开个车玩起来比较方便是吧？我平常就开艾勋的车子，这车子太大了开不习惯。过两天车修好了你帮我开去4S店还就好。”

“可我……”

“你不是之前还跟我炫耀带路修明奶奶那天开车很稳。别担心！真的撞了有保险公司赔。”

可不是，其实我害怕开车，并不是怕什么出大车祸，只是害怕与人刮擦起了冲突后因为嘴不如人的气势，没做错事也落得赔偿的委屈。但现在不了，有问题去解决就好。更何况我其实还挺喜欢驾驶的感觉的。

“你怎么回来了？今天不上班？”

“剧组过两天就要开拍了，老板让我趁着开拍前休息两天。妈呢？”

“谁晓得她？这两天整天往外面跑，大概看儿子出山了就饭也不烧衣服也不洗，一天到头在外面看房子看车子。她大概以为我们窝过两天就要请佣人。她好做大奶奶了。”

听爸爸讽刺的语气，又看看还没来得及洗的泡面碗，我忍不住拿出手机来翻了翻朋友圈。之前她出去唱歌听课还会拍照，这两天也没见她发照片，以她的水平应该不懂该怎么屏蔽我吧？

和她做搭子去听课领鸡蛋的阿姨刚刚好像见她坐在小区门口来着。虽然搬到了楼房，这些退休老人就都还是这个习惯拿几张椅子坐在楼道口，大门口聊天。

“你妈？下个月就端午了，她这两天在阿三娘那边帮忙包粽子哦。”

阿三娘是以前在菜场上摆摊卖小吃的老板娘，妈妈退休前后因为找不到工作在那边帮忙过一阵子。老菜场拆后，阿三娘也退休了，奈何老顾客太多，碰到过年端午之类的大节日，在老客人的要求下她还是会做一段时间的点心生意。端午虽然还有一个多月，但已经到了准备粽子的时节，这些本地风味的手工粽子随着现代人送礼习惯变化而成为了炙手可热的礼品。

妈妈在我之前成为自由编剧的那几年也又帮过几年忙，我知道她是为了补贴我钱，所以再又找到工作后她就说手腕痛不再去了。

阿姨家的院子里无比热闹，好几个老太太都坐在各个角落帮忙包着粽子。他们见到我后就赶紧给我搬凳子招呼我坐，老板娘还给我拿了一个刚出炉的大肉粽。

“你不是手痛？怎么又来包粽子了？”不会还是耳根子经不住磨，买了什么高价保健品吧？

“你阿宋娘中风了，老板娘一时间找不到帮手，我就替她来帮帮忙。反正呆在家里也没什么事做，出去唱个歌还被嫌弃。”

我可没有嫌弃。

“那为什么不和爸说声？爸还说你出去看房看车呢。”

“呵呵，前几天是有去看。忙完这个端午，我就能给你买了。”她笑了笑说，“我看到一辆那个宝马，也不很大，你正好开。还挺好看的。”

“我要车早就自己贷款买了，又不喜欢车。”

“总也要有个家有个车啊，这些都是过日子要的嘛。你染头发了哦？”

“哦……嗯。”毕竟是在妈妈面前，被发现的我不免有些心虚。

没想到她不仅没责怪，还说：“这颜色蛮好看的，脸也显白。早就应该这样了，好好打扮下自己，那些小姑娘早两年就会围着你跑了。”

“你在说什么啊？”

“什么说什么？本来就能这样过得蛮好的，干嘛像之前那样子。你没吃午饭哦？”

“吃了。跟朋友一起吃的，只是这粽子还蛮好吃的。”

“阿三娘肯放料肯定好吃啊，现在这价格也赚不到几个钱，就是为了几个老顾客舍不得才做。”

“她都这把年纪了总有死……总有做不动的那一天吧。”还好随口而出没礼貌的话没被别人听到。

“活一年就做一年咯，人活着不就是这样。”她几下就又包好了一个粽子说，“对了，你怎么都不和我说路奶奶的事啊？我也是别人那里打听到的，昨天去医院看了她一眼。”

“你去看小明奶奶了哦？为什么不跟我讲？”

“你跟小明是好兄弟，我和路奶奶也是老交情啊。又不是没你们我们两个就不认识了。按道理她生病了我们早就要去看看才对。”

那……脑中闪过这几日因此而连锁发生的一系列事，信息闪过的太多都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

她停下手来撇了一眼，然后继续缠起线来说：“人活到这把岁数，还能知道自己的死期料理好后事，是很多人羡慕的事了。等我们老了，还不晓得能不能活得这么清清爽爽得呢。”

听这话的意思，奶奶应该是没提到那件事了。我有些担心那件事被他们知道，但这会儿觉得他们不知道，这又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阿岚啊，你儿子好不容易杭州回来，你今天早点回去哦。这两天订单也不多，后面几天还要辛苦你呢。小鹰啊，你妈包的粽子好吃不？我再给你剥一个。”

我连忙摇手说不用了，妈妈也说：“我这盆米包完就走了哦，还要去小宋那里。”

“嗯，那袋粽子记得给她带去哦。她那个儿子也不晓得哪天回来。妈都这样了，还见得到几面？”

“小孩子也有小孩子自己的生活嘛。”

妈妈正好包完最后一个粽子，脱了围裙后洗了洗手。看她开朗的模样，奶奶应该是什么都没和她说就对了。

“你买车了哦？”

“不是，贤儿的，他车撞了4S店给他备用的，他一定要我开两天然后让我帮忙还回去。”

“这车也不错诶，我前两天有看过才三十几万。我们那小区啊，这两天在征求意见装充电桩，过两天就能给车充电了。买个电动车也挺好的。”

“你现在真有钱，什么叫才三十几万？”

“这价格对车来说也算不上好吧？嫁也好娶也好，总要带些值钱的东西去活得才有底气啊。”

“我又没有要结婚。”

“结婚不结婚有什么重要的？现在这社会结婚了也会离婚，只是条件好点了，过得像个人的样子就好。要是碰到有个人能有个依靠，那就更好不过了啊。”

妈妈这么说可能是因为阿宋娘的事。她是以前一起给老板娘帮忙的同事，和妈妈一样是中年下岗的女人。和妈妈不一样，她有一个“别人家的孩子”那样的儿子，所以是老街坊们传颂的对象。从小就成绩出众，小区里的妈妈都会说“你怎么不像他那样成绩好？”，而后名牌大学毕业，紧接着在大城市进入知名企业当高管，买房买车娶妻生子，还有传说中的百万年薪。

妈妈一到他家就怪了一阵他老头子怎么没照顾好她，帮她换了尿不湿擦了身，因为中了风的阿姨都不会说话，妈妈自说自话地聊了几句后就带我去菜场买菜。

原来阿宋娘的儿子出事了，在那边的上百万投资被人诈骗走，他为了讨债疏于工作，又因为行情不好，他就理所应当成为了被裁员的对象。可他为了多赚钱，本还欠着各种贷款，讨债的要上门来，阿宋娘一时情绪激动中了风。那时才知道为了处理债务，他已经和老婆离了婚，为了躲债也离开了大城市。好好的家庭重返贫困，得了病也没法得到好好治疗修养，这把岁数大概率也无法再恢复了。这几年的行情有太多这类的事，甚至于要是不发生在自己身边都觉得见怪不怪了。

要是我遇到这种事，一定也会惊慌到不知所措。听到我的话后，妈妈却语气平静地说：“就这样继续把日子过下去啊。就算活到我们这把岁数了，也不能就这么死了吧？天要我们活下去，我们就这样活下去。不过现在看看我们这样活得平淡些挺好的哦，我们这种人没背景没权力守不住太多财，虽然有时候也会觉得没出息，但能这样平平安安过日子反倒是更好。要不要吃炸肉圆？买点肉饼吧？”

虽然这阵子妈妈都有帮忙去看她，但对大人来说，好像真的什么都能扛下去。

生活看起来就是这样，有太多无法承受的压力，又好像没那么多大不了的坎。

“粽子带回去别忘了分给小明让他带回去。路奶奶本来最爱吃老板娘亲手包的粽子了，现在看起来是吃不了了。不过小明妈也能吃。”

本来想在家里先逃避几天的，可经历了今天的这些事后，我吃完晚饭后还是决定回公寓面对。只是酝酿许久才有的勇气，因为妈妈的话又差一点泄气。

不行，不问不行。趁着她送我下楼的时机，我终于问：“你昨天去看路奶奶，她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说了很多啊。哦，你说那事啊？你不用放在心上，喜欢和谁在一起就和谁在一起就好。过日子不就是这样，处得舒服就继续处着，久了实在腻了就分开。干嘛一定要谁和谁才能在一起，你看那些人照规矩乖乖结婚生孩子的，最后过不下去离婚的也不少啊。我倒是想得开，不管对方有钱没钱，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有个人陪着就好。我们大人会管小孩这种事，很多时候是心疼孩子，怕孩子遇到了坏人在外面被欺负被骗钱受了委屈。但就算真的受了这些又怎么样？该过下去不还得继续过下去？”

就这样聊着，我们已经走到了车边。

“不过你放心，你爸还不知道这事，该让他知道的时候我会跟他说的哦。”

“昨天他没去吗？”

“他没去，小明妈妈当年来我家闹成这样，他还没咽下那口气呢！不过去了他也听不懂。路奶奶的原话是，大人有大人的责任，如果她不说对的话那么就是没尽到做大人的责任，但尽了这个责任，也不是就觉得这样真的不好。不管怎么说，孩子该决定的事最终还是得由孩子自己做决定。不然孩子都到这岁数了，怎么做一个独立的人？不然他们这些老人死了，我们小辈怎么靠自己独立地活在这世上？你说这种话你爸那个木头怎么听得懂？呵呵。不早了，你开车小心哦！过两天休假了再过来玩。小明如果有空的话，也叫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