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先生，你那里有诗吗？ 第43章 第四十一话：言叶之庭

【今年的第一波强冷空气，预计今天将挺进江淮流域继续南下。强对流天气将为我市带来强风强降雨，气温也将在明日瞬降十度。市气象台已于今日发布红色暴雨警报与黄色大风警报。】

杭州的气候就是这样，似乎只有夏天和冬天。所谓的秋天不过是夜晚才能透得过气一些的夏天的延续，只要电视里传来了西伯利亚冷空气的消息，只要副热带高压一往南撤，就会在一日的风雨之后陷入到寒冷的冬天。

今年的这场剧烈降温，比往年来得更晚一些，晚到让人都差点忘了它还会来临。早上穿着短袖出门觉得有些闷热，经历了狂风与一场暴雨之后到了放学或下班时间，披上一条厚外套瑟瑟发抖地赶向公交车站，等那班不知何时会来的公车。那件厚外套是同学或是同事借给你的，抑或是妈妈看到天气预报后让你带上的。可如果是独立一人住的话，就没那么幸运了，如果在班级或是职场上特立独行没有那么好的朋友的话，就得蜷缩着露在外面的两只手臂，迎着狂风暴雨，踩着不稳的步子上路。

今年的我幸运地在摄影棚中躲过了这样的上下班路。

今天发了暴雨与大风警报，剧组的外景戏停拍了，本来兵分两路的人马全都挤在了摄影棚里，利用摄影棚的不同布景同时进行拍摄。

忽然涌入的人群让这地方的气韵也变得拥挤起来，吸入的浑浊空气让我不由得想起了高中教室。户口政策放宽和生育小高峰外加学校的无序扩招，我们这一代经历了学校最拥挤的时代。六十多个人挤在一个小小的教室里，在这种降温的天气里没有人敢开窗，说不上有什么特别的臭味，但却总是让人觉得透不过气来。

趁着拍摄的空隙我想到外面透口气，早上还只是阴天的室外，这会儿正啸着呼呼的风声，光听声音都有些让人觉得可怕。可真的到了室外好像也不过如此，不过室内外的温差确实够大，本想好好喘上一口气，但却让人打了个哆嗦。

“哥！你怎么在这儿？”就在我犹豫着该回去还是继续留在这里的时候，一件外套披在了我的身上。让我有了一时不用撤退的阵地。这下也可以偶尔抬起头来看看天空，灰蒙蒙的天空之中，雨线看不到来的方向，也不知道这样的大雨还要下上多久。

“你怎么在外面？又抽烟吗？”低温的空气有一种冷冷的味道，这股烟的余味也像是被冻住了一样变得淡淡的。夹杂在冷气之中，忽然感觉能让人可以忍受了。

“没……没有……真的没有…… ”语气从慌张变为装模作样，从狡猾变成可爱的狡辩。真是，我又没说什么。

“喂！陆曼索！轮到你拍摄了！”

“来了！”他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撒腿跑了过去。只是跑到一半又转过身来朝我甜甜地笑了笑，这只有雨天才会有的清爽笑容，让人觉得这一次降温带来的狂风骤雨也没有那么可怕，雨天的空气中没有那么重的灰尘味，这是只属于雨天的清爽感。

啊，不过还是太冷了。我打了个哆嗦扣上了那件外套的扣子，然后转身走进了室内。那边传来了一声CUT！如果坐回大吴身边的话，肯定又会被他催促着改剧本吧？我在两个布景之间来回转移着视线，然后走向了那个只有我们知道的小隔间。

“哦！陈老师！”还以为这是我可以一个人静静坐会儿，给身体充点电的小空间。

陈老师的笑容打消了我把这地方让给她的想法，在她身边的木板上坐了下来。我们两个都保持了一段时间的沉默，可这并没有给我带来尴尬感。那晚在炸鸡店里听小明说完她的故事之后，对她就从陌生渐渐有了熟悉感。虽然这两天我们两个也并没能说上几次话来着。

“编剧老师。”虽然这两天熟悉了这个称呼，但有长辈加上老师两字我还是有些不敢当的窘迫感。

“离婚！能给妈妈的角色加一场离婚的戏吗？”

离婚？“这是原著改编的剧，原著里没有离婚的情节。”

“我知道，所以能加一场吗？反正都给小儿子加了这么多的戏了。我也看过这本书的原著，原著里那只是个一笔带过的小角色吧？”她说着举起了那个黄色易拉罐，我这才看清原来是啤酒。这大清早的就喝酒，也太不符合常人的认知了吧？

要加戏可不是件那么容易的事，虽然平时导演只要一句话也能让我写上不少字的飞页，虽然这部戏开拍前临时增加的时长让我们得扩写上好一部分，但也必须按照整部作品的感情脉络来。这毕竟是温馨的家庭剧，离婚这种事也太……

“闹个离婚之类的事也是每个家庭都得经历的吧？哪有这么多年恩恩爱爱顺风顺水的夫妻。”

“嗯……说的也是呢，我和导演组商量一下。”

本就不习惯拒绝别人的我，这种时候更是说不出拒绝的话。

气氛又陷入了一阵沉默。

冗长的沉默之后，她又说：“我好像是入戏太深了吧？”

果然和我想的一样，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是因为我听说的那个故事吧？她张嘴说话时散出的淡淡酒香，就让我忍不住想起了她的传说。毕竟不是什么好事，我也不知道该给出什么样的答复，甚至不敢说自己知道关于她的事，这样会让人以为我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吧？

“活到这岁数我好像终于是想通了。”她又顾自说到，“虽然生活没有像我们预想的那样发展，但这些经历也塑造了现在的我们。不考虑当下现实的处境的话，人生能留下这样的回忆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只是我们戏散场后，毕竟还是得面对现实的生活，编剧老师能帮我从这场戏里走出来吗？”

“嗯，早晚总得走出来吧？”

如果我手里也有一罐酒就好了，在说完这句话后干上一口，一定是无比洒脱的动作。而现实中，我的手上就只有忽然响起来的手机。

“哦！鹰儿！不好意思！今天天气太差了路上一直在堵车来晚了。我在剧组找不到你，你出发了吗？”

“我还在剧组…… ”

“果然！不是说了你先去机场就好了吗？今天就不用来上班了。你现在快走吧，我接你的班。”

“但是……”

不等我回答，师兄已经挂断了电话，就留我一人只能看着手机屏幕发呆。送人之类的，对我来说真的没有很大的必要，更何况之前已经吃了欢送酒，我们两人在那一晚该说的话也都说出口了。

“不用害怕，那些都是我们人生中美好的回忆。”陈老师摇了摇手里的啤酒罐说到。

我一点都没有害怕，不，我果然还是有一点害怕。

走出了那个临时隔断后，就看到不远处师兄和导演讨论着剧本的认真模样。这个时候如果撞见了的话肯定会更尴尬吧？我也不是那种会拒绝的人，再想想顾少爷的话，好像一个人回京确实也挺孤单的。

这种时候，我为什么要选择公交转地铁这种方式？我总是会在这种时候讨厌自己，从小赶路的习惯总是会默认公交，关键的时候打车这种方式连脑袋都不会过。明明自己是在偏远的市郊，只要上高架没几分钟就能到的机场，却为了搭地铁要去市区里绕好大一圈换乘。

杭州地铁的运行速度是每一站三分钟左右，这一点我倒是熟悉得很。显示站点的LED屏上再过八站，也就是24分钟后是我会达到机场的时间。而从阿英那里打听来的航班信息，飞机起飞也是那个时刻。

铁定是赶不上了，我却没有为此而感到烦恼。借口没有及时赶到所以没有和他见上这矫情的一面，对我来说也不是那么遗憾的事。

地铁从天空转入地下疾速行驶后就没了窗外的暴雨，只不过小电视机里播放着暴雨的报导，让人还能感受到地上激烈的场面。

说实在的，其实长这么大我还没坐过飞机。你们一定会觉得不可思议吧？我又不是生长在什么不发达地区的人，但在繁华发达的城市里，应该还有不少我这样的人。小时候没有机会出远门，最近的高铁也替代了中短途出行，虽然纵使这样也没出过远门，我是第一次到传说中的机场来。

就如电视剧常见的场面那样，宽阔的值机大厅，广播里不断播报的航班信息，我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

如此广阔的空间里肯定找不到那个我想找的那个人吧？我给他发了一条消息，飞机上手机也应该关闭了不会收到我的信息。

像是打卡一般觉得我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手机忽然震动了起来。是顾少爷？

“因为强风所有飞机都延误了，听说上午不会有航班起飞，你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 只能看到一块国内出发的指示牌和一排一排的值机柜台。

“我好像看到你了。”

偌大一个机场，航站楼都有四个，怎么可能会这么巧？就是这么巧，我四下探望的时候已经和他对视上了。

“你怎么还不安检进去？”

“来的路上买了咖啡，液体不能带进去所以想等喝完了再进去。”他把另一罐易拉罐咖啡递给我说，“外面的饮料比较便宜，不是你教我的吗？”

他还记得上次去上海坐高铁的时候发生的事啊？小气的我总有车站里东西贵的印象，所以带了不少东西，安检时还遇到了不小的麻烦。我接过了他递来的咖啡，可分明格外温热，很显然是不远处可以加热的自动贩卖机里买的。

“等等要是临时通了赶不上飞机怎么办？”虽然没坐过飞机但也听说过一些安检麻烦之类的事。

“没事，早上没有一班航班起飞的。等前面的航班有了起飞信息再安检进去也不晚。不然要是到下午还没法飞，还得重新出来换坐高铁。”他说着指了指不远处的屏幕，一连串的航班信息后都是时间待定的红字。

“要是忽然恢复来得及吗？不是都说要两三个小时安检吗？”

“当然来得及，国内航班又不是出境航班要过海关，安检也简单。”

“原来如此，我没坐过飞机所以不大懂这些。”

“你没坐过飞机？”

“嗯，像我这样的人很少吧？”

“像我这样的人也不多吧。”他喝了口咖啡说，“在某些程度上我们也挺像的。”

“哪里像了？你可是富二代大少爷。”

“没见过世面的方面。某些程度上我的见识也挺窄的吧？”

是指没有见过穷人的生活吗？电视里的富二代会觉得灰姑娘可爱也大多出于对穷人生活的好奇，现实生活里也会这样吗？

这倒是戏言，我们会心地相视一笑后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看着机场的值机大厅。因为航班延误这边也有不少人，甚至不少人的脸上露着焦急的神色，还有人止不住地抱怨。

只有我们两个静静地坐在最角落的位置，说不上是期待航班的信息晚一些变化还是早一点变化，说不上有什么尴尬，只是这样安静地坐着。就像是在办公室里的时候，面对着一堆无法解决的工作一阵烦躁后，转头看到对方在自己的身旁，回过神来还有人做自己的后盾，还有人陪伴着自己一般。

跟着剧组到了那个摄影基地后，我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这种踏实感了。

手里的易拉罐，咖啡还有不到三分之一。刚接到手的那阵温热已经变为彻底冰凉了。好在室内还是那么温暖，所以也并没有什么。

“如果航班取消的话，该怎么办呢？”嘈杂声小了一些的时候，他开口问到。

“你不是说了那就坐高铁吗？”

“如果那是神的旨意让我留下来呢？”

“那还要办留职手续会更麻烦吧？更何况你好不容易博士毕业，还拍了这么好看的电影。该去总部好好发展一番才是，留在这里能有什么出息。”

“说的也是哦。”他晃了晃腿说，“其实……我不确定该不该去去北京，并不只是因为你。”

“因为对未来感到迷茫，也不知道回去后会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的职业生涯，会不会像自己想的那样顺利发展。虽然是好不容易才达成了以前的梦想，但真的站到那个舞台上的时候，却还是止不住隐约地担心。”

“果然，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懂我了吧？”

“不，每个人都会这样。我也像每个人一样，照着普通人的轨迹考高中考大学，大学毕业之后又要做什么呢？你也知道金作家是我的师兄，他最初是写网剧的，就是那种行业刚开始发展的时候的网剧，有些像现在的自制短视频。虽然那时制作水平还不高，我心里也不是不想像他那样，但听说收入不稳定后就放弃了。在薪资稳定的公司里没日没夜干了几年后，妈妈说现在家里条件好些了，如果真的累了的话就换份工作吧，换份轻松些的工作吧，挣钱少些也没有关系。我辞职了后想专心写出自己的故事，但当真的提起笔的时候，却害怕了，又犹豫了。自己真的能写出好的故事吗？自己真的能靠写故事养活自己吗？自己真的能写出一个哪怕只能算是相对完整一些的故事吗？犹豫和害怕之中，我还是止不住这样问着自己。就算是现在，也还是止不住这样问自己。但是最近，我忽然有了一种预感，我的身上都遇到了这些好事了，我说不定也能写出自己的故事。”

他听后仰头喝尽了杯中的咖啡，笑着说了一句： “陆曼修的及时出现，对我们两个来说也不算是坏事吧？至少我们以后还能用这样的名义见面。”

“听你这么说，为什么总有种感觉是和前男友告别的气氛？”

几乎是那句话的同时，不远处的航班信息板上，最上方的航班出现了出发的时间。

“机场恢复起飞了！”等待的人中有人发出了一声，等在安检口犹豫着不敢前进的人又涌向了安检口。他们不安的脸上终于恢复了憧憬的神色。

紧接着下面的航班也一条条翻转出了出发时间，虽然是延误的红字，但也终于让人安下了心来。

我的咖啡也正好到了尽头，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像是电影里的男主角一样洒脱地背起小包来走向了安检口，学着男主角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进了安检口。

就在我以为这是专属于我们的道别的时候，他在进入那入口前还是转过身来对我笑了笑，嘈杂的人声之中，那口型像是在说“再见，朋友。”

我也朝他挥手，直到看不到他的背影才转身离去。

我人生的不同阶段也有不少的好朋友，友情是件暧昧不清的事，要说没有半点悸动两个人也不可能走在一起。那种没想着和对方成为情侣的交往，总是让人短到一周就变得亲密无间，又让人在分开后使得再见成为一句美好的幻想。

要说的话，我不是没对他心动过，这样特殊的友情，我也是第一次经历。我们或许会像生命这辆列车一样在某站下车后再不相见吧？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分别在那个当下这么认为。但好在我们还是同事，还好工作上的往来还是让两条轨道无法渐行渐远。再听到他的消息是三个月后收到的那封工作协助的邮件，那个当下更没想到，我们在一年后还会在一起合作新剧，做出了那样的剧本。

两个人的暧昧说不上是好事还是会带来麻烦的坏事，但回过头来，却总觉得也是甜美的回忆。

那种恰到好处的甜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