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先生，你那里有诗吗？ 第42章 文中文：方法派（上）

今年的秋天来得格外晚，似乎只有草木感觉到了她的来临。香山看红叶的人潮如往常那样热闹，只是他们身上都穿着单薄的衣着，甚至刚从山上下来的小伙，一个个都穿着短袖兴奋地聊着天同行。

陈嘉虹看着这些年轻的小伙子们，忍不住放下了手里的书本。秋高气爽之中，年轻的活力也够感染人的，就如从山上一泻而下的泉涌，让人因书本中的爱情故事而不断涌上的悲伤也被冲散了不少。

“Cut！先保一条啊！”

导演在麦克风里的响声打断了她的思绪，让她又不得不把视线放回到了那围成了圈的人群之中。这场戏看来是不那么容易过了，今天也不知道用不用得着自己上场。好在她早就有心理准备，本就想好了今天可以趁着拍戏的机会来这里赏赏红叶看看书。她悠然地拿起来杯子来想喝口茶，可这才发现保温杯里的水已经见底，无奈之下又只好看向围观拍摄的人群。

虽然被称为重要的配角，但今天就只有一场戏一句台词，她已经为此在这里等了好久了。做这一行上了年纪就是这样。再怎么保养好自己，再怎么维护好自己的气质，也只能成为年轻人的绿叶，像背景一样站在一旁衬托出她们的美。

“最近没什么别的戏吗？”她接过了经纪人递来的香烟，点燃了之后问。

“没有。老师您也知道这两年行业不咋景气，我这边儿会努力多联系些剧组的。”

正巧这时候电话铃声响了起来。老花眼让她移远了屏幕才看清来电显示，笨拙地划下了接听键后，电话里传来了小陈导演的声音。

“老师！我们那戏能不能再考虑下？老师也知道这部戏几乎就是为了老师量身打造的，如果老师没法出演真的会变得很难办啊，也没啥别的演员能有老师这么好的演技了，撑不了这戏。”

“小陈啊，你说的是不会是那部《什么什么小卖部》的？”

“就是《小区角落的小卖部》，我也知道这戏因为投资问题一直拖着没有开拍挺不好意思的。但现在投资这些全都搞定了，而且上星的卫视也差不多谈下来了。老师要是能主演的话，这戏收视率不会低。我也知道时间是久了些，片酬之类的也能再谈谈，老师要是还有其他条件我也能尽量向公司争取一下。”

“也是，你也晓得这么突然就开拍我的档期很难安排啊。这样吧，我再考虑考虑，也和公司里安排下档期，这两天就给你答复。”

“那就太谢谢老师了，老师一定要答应哦！我们这边也商谈了不少当红的演员儿，他们都很期待能和老师合作哦！”

陈老师故作扭捏地和他告别后挂了电话，这才敢谈起头来看经纪人说：“华怡小陈的那部戏现在是怎么个情况？你们都不和我商量下就拒了吗？”

“是领导的意思，那戏开拍得太突然了不是？完全不把老师当回事儿。说实在的这戏的投资一点都不大，而且这戏要在浙江那儿拍三个多月。片酬这么低，老师一旦去了浙江就没法儿接其他戏了。领导说老师肯定不会喜欢这部戏的，更何况和老师搭戏的那位…… ”

“老华不演了吗？”

“华老师不是去年就引退去美国带孙子了嘛，剧组找了刘宣虎老师。刘老师虽然是电影学院的教授，但在圈内口碑不大好对吧？就因为这样，领导说不能让你接这部戏。”

陈老师叹了口气，香烟也正好烧到了烟头。她把烟头在烟灰缸上跺了两下后说：“他们这戏啥时候开拍啊？”

“本来说的行程是下周要开读剧本会，然后还要根据人物修改一阵子剧本儿。”

“定机票吧。”

“啊？可是…… ”

“让你定就定，啥时候学会自个儿拿主意了？”

秋日最让人喜欢的地方就是晴天特别多，只是在南方下了飞机后，这日光却又让人觉得闷热了一些，仿佛是又回到了那个让人讨厌的夏天。

她当然要接下这部戏，虽然知道自己只是名义上的主角，到最后光环肯定会被年轻人抢去。但都这岁数了，两个孩子也还没有成才，什么才华什么骄傲，不过是用来商谈片酬的工具罢了。像自己这样的人，还能在屏幕上挂几次主角的名字？

陈“老师”也知道这个道理。

“嘉虹啊，真是好久不见。”刚到拍摄公司预约的剧本会场地门口，一个熟悉的声音就在她的耳边响起。

“哦，刘老师，好久不见。”这低沉的男声比他少年时多了一分成熟的磁性，不过这发了福的身材也让他变得更油腻恶心了。

她用斜眼表明了自己的态度，然后顾自走进了大楼里。制作公司的人向她鞠躬问好，一声声老师让她可以保持那种高傲，也可以不用去理会身后那个油腻的男人。

“接下来要介绍的是我们这一次的两位主角，爸爸妈妈的饰演者是刘老师和陈老师，相信这两位我们业内的国宝级演员就不需要多介绍了。真的很感谢两位肯答应出演我们这部戏。”

和其他演员比起来，导演的开场词显然是殷勤了起来。老刘像往常那样点了点头作为应对，陈老师白了他一眼，然后说：“大家好，我是陈嘉虹。虽然年纪大了些，但希望能和大家一起学习，把这部戏演好。”

她谦虚的态度引来了大家更为崇拜的眼神，本就殷勤待人的小陈导演更是带着大家鼓掌起来。这热烈的回应终于让她觉得自己赢了那男人一截，这在做当红演员时也没有受到的礼遇也让她找回了不少的信心，让她可以翩翩然地自以为自己还真是什么受人尊敬的元老。

剧本会开得不算顺利，剧组里有不少偶像跨界的新人，一看事先就没有准备。手上拿着剧本都读得磕磕绊绊的，更不用说对戏时的情感了。也不知道这戏真的开拍后会是怎么一副模样。

时代让这个行业在短短几十年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和他们那时代比起来，现在的演员只要有人气，地位就能比导演之类的工作人员高得多，何况仅凭这些年轻人的长相也能换来不少的收视率。她早已不像刚回国复出时那样忿忿不平，更何况她也确实没对这部戏抱上太大的期待。

趁着休息的时候，她受不了室内那不流通的空气，走到了大厦的空中花园里。社会总是给女人诸多的不便，比如那些臭男人抽烟也自以为是地不带上自己，她走到了花园最角落的桌椅边，看到桌上有烟灰缸，就拿着放到了栏杆上。

“妈妈！”一个甜美的少年音在耳边响起吓了她一跳。

“是小明啊。”看到他恭敬递上的烟盒，又有些犹豫地说，“都跟你说了多少回了，吸烟对嗓子不好，想在这条路走得远的话就得早点戒烟。”

“我最近抽得很少了，是陪妈妈抽一根。”看到他坚持在半空中的手，她从烟盒里抽出了一支来，又在他恭敬地递上打火机后深吸了一口。

“没想到又和妈妈演母子了呢。”

嗯，两人搭的上一部戏还是四五年前吧？和只能是绿叶的她比起来，年轻人的发展不可限量。很快就成为了顶流明星的他，演的大制作电视剧也不再是她能攀上的。

“可不是，我还以为能成为帅哥的妈妈专业户呢，没想到这会儿还能做上大明星的妈妈。”

“说什么呢，妈妈不还是我妈妈嘛。有我这么可爱的儿子，妈妈很开心吧？”

“和真妈妈在一起会这么没大没小的吗？要是能把烟戒了，妈妈就更开心了。”

“我亲妈也和妈妈一样很亲人的。而且都说了我最近很少抽烟了，就像妈妈以前说的，人没了这么多烦恼就自然而然不会抽那么多的烟了。”

嘉虹停下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然后说：“你小子是有对象了吧？”

“诶～果然是我妈，什么都逃不出妈妈的眼睛。”

“哪个漂亮的女演员儿？趁着我还能做你妈也带来给我看看。”

“不是圈子里的人。”

“是吗？那我可就放心了。”

“不是圈子里的人就放心了吗？妈连他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呢。”

“是男的又咋的？只要不是圈子里那些花花草草就好。对方肯定是个不错的人吧？能让你戒了这么大的烦恼。”

“妈才是，会出演这部戏说实话挺出乎我意料的。”

“有戏就演呗，我都这把岁数了。”

“可搭戏的人可是刘老师……”

嘉虹猛吸了一口烟才忍住不给他来个凿栗子。就在这时，一个男孩子站在远处大叫了一声：“喂！路修明！都叫你不要抽那么多烟了！你这家伙真是！”

“哥！哥！我错了！是老师！我是陪老师抽的！说好的社交场合嘛！我今天还是第一支烟呢！”

“陈老师您好！不好意思。喂！你这家伙给我过来！我看你是三天不打就想上房揭瓦！现在还学会说谎了！”

两个男孩打闹着退了场，却在这露台上留下了青春的气息。嘉虹笑看着他们消失的那个方向，抬起头来吸了口烟，只是烟已经燃到尽头。她只好把它掐灭在烟灰缸里，转身看着栏杆外的高楼大厦。玻璃幕墙反射着热烈的阳光，让她忍不住眯起了眼睛，杭州这座城市，和四十年前一比真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对方可是刘老师啊，这孩子在圈子里也混了有一段时间了，该听的传闻也都听了吧？那位被所有人恭恭敬敬地称作刘老师的人，四十年前和她一起演了一部获奖诸多的电影。那时正是电影业最繁华的时候，一部电影的成功就能让她成为受到全国观众爱戴的人，

在全国观众的口中，在嘉虹的眼中，感情终于是错付了，因戏生情的那份爱终究不过是因戏生情。待她发现自己是错付的时候，是在话剧院里听到了他结婚的消息。那个时代虽然演员结不结婚不是什么那么重要的事，但也恰恰因为如此没有媒体会去大肆报导。有些不敢相信的她想要找他问个明白，倒是在有机会与他相见时，被他先一步把喜糖塞到了自己的怀里。

没有明确的开始，没有明确的结束，可相爱的人该做的他们都做了，甚至在老年代里还被认为女孩子不该付出的那些她也付出了，却得到一个如此不明确的结果。看着两人无比幸福的结婚照，她强忍着泪跟随一位富商出国，又被富商抛弃，带着两个孩子回国谋生。苦日子就是这样，一旦走错了一步就不可能再有翻身。

这一次可不能重蹈覆辙了。

她抱着这样的决心加入了剧组，然后刻意地和他保持着距离。

“小心！”开机仪式拍合体照的时候嘉虹刻意地和他保持距离，让她没有看清脚下差点跌下平台，还好他的手及时拉住了自己才没有发生意外。是的，偏偏是那个人的手。

“你是主演，怎么站在这么后排的地方？”他用一贯带有磁性的男低音说到，要拉着她往前走。

回过神来的嘉虹特意甩开了他的手，虽然她自认为是绿叶，可导演还是坚持让她站到前排的中央。她又恢复了高傲的姿态，往前走了两步。偏偏今天的高跟鞋不合脚，让她在平台上踉踉跄跄的。刘老师殷勤地对她伸出了手，可她只是看了一眼，还是小心地顾自迈着步子。

“爸爸妈妈再靠得近一些！显出些恩爱的样子。”

她忽然感觉到一只手环上了她的腰，她刚想要厌恶地打开，摄影师却叫了起来说：“好！非常好！就这样！”

白日的闪光灯一点都不刺眼，开机仪式进行得很简单，她这才连忙打开他流连在自己腰际的那只手。

“怎么了？我们不是夫妻吗？”

“夫妻什么夫妻，现在这年代这叫职场性骚扰。”

嘉虹刻意说得严重以为可以在开戏前给他个下马威的，可没想到他却对自己油滑地大笑了起来。这是什么好笑的玩笑吗？要说这笑容若是挂在四十年前那青春少年的脸上，她一定会被迷住。可好在时间给了人洗礼，在那样满是皱纹的脸上，就尽显油腻了。

“现在的小年轻真是……连个板都不会打。真是阿猫阿狗都能来拍电视。”

这家伙岁数长了教养倒是没学到一点，还是一样爱瞎抱怨，这浮躁的模样又和小年轻有什么区别？

“我果然还是喜欢和专业的人合作，像我们陈老师，就像是红酒一样比年轻时更醇更有味道。”

这老狐狸还真是越老就越油滑。嘉虹的脑袋里闪过了这句话，可她又被这灿烂的阳光刺到了眼睛。这让人觉得油腻的四方脸啤酒肚和代表老年人的道具素色衬衫丝毫没有影响他那有神的五官。说老实的，在这不得不服老的年纪里她的朋友们不仅是长满了皱纹和头发变得花白而已，她已经有多久没在同龄人的脸上见到那股朝气了呢？那只有在沉淀过的脸上才能显露出来的满是成熟的醇香的朝气，如果她被比作了红酒，那眼前的这股气韵就像是白酒一样醇香。

“走吧！”恍惚中，他忽然牵住了自己的手。

你干嘛呢？没事干嘛又来这种身体接触？刚想甩开他的手看到围观着自己的这群人才回过神来已经开机了，只好在他的拉扯下往前走。

“偶尔出来逛逛很不错吧？整天呆在家里煮饭打扫的，也该给自己找个假放。”

“你既然能想到这点，平时为什么不帮忙做些家务？”

“我不会嘛，你还记得上次帮忙洗碗摔碎碗的时候吧？笨手笨脚的只会给你添乱。我们家的男人都被你宠坏了嘛。”

这就是你们不做家务的理由吗？嘉虹心里想着这句话给了他一个白眼，然后欣赏起了一旁的菊花来。

“CUT！很好！过！”清脆的响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导演开心地跑过来说，“不愧是老师们！这种感觉把握地太好了！那种老夫老妻之间又有些疏远矜持又有些恩爱互相宠溺的感觉，这感觉太好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位是真老夫老妻呢。”

虽然是奉承的夸赞，却让她明白过来刚刚为何有些恍惚。她似乎是陷入了戏中，身体感受到的感觉是和这个人做了几十年的夫妻。如果当初真的和他结婚会怎么样呢？或许就像这人物小传一样，到了一定的年纪儿女成群，夫妻间也没了那种激情于是偶尔会有责怪与争吵，有些疏离但又带着些亲人间的恩爱。这是她梦到过的生活，她不止一次向往过的正常夫妻正常家庭的生活。

第一天的拍摄很顺利，但强度也不小。毕竟上了年纪，习惯了做绿叶的她已经好久没有这么连轴转的演戏了。不过也因为表演让她保持着兴奋感，直到到了酒店才察觉到自己有多疲惫。孩子们已经到了一定岁数，敷衍地和她通完电话后，失落感就愈是涌上心头。

她坐在床上呆呆地望着窗外，落地窗的幅面太大了一些。在这市郊一片漆黑的夜景之中实在是有些不合适。在这样的夜城中往上仰望，竟然还见不到一颗星星。

咚咚咚——咚咚咚——

房门忽然响起了声音，她打开门来发现竟然是那个老头。

“朋友来探班送了我一瓶酒，我一闻到香味就想到了陈老师。一起喝杯吧。”

“明天一早还要拍戏呢。”

“要拍戏所以才喝上一点能睡上个好觉不是吗？我们两个这么多年没见了，也该聊聊培养些默契吧？你不觉得今天的戏我们就是缺了那份默契吗？”

这话也不能说是没有道理。可一旦打开了这扇门，也意味着她的心门不得不渐渐漏出风来，就如四十年前的她一样。

她接过酒杯来小小地抿了一口，如他所说的一样，是味道醇厚的陈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