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先生，你那里有诗吗？ 第15章 第十五话：我亲爱的朋友们

“小明去马拉西亚了，在那边要工作一周，下周才能回来。”

“我也不是特别来找小明的，那天才知道奶奶也住在这里，所以带了些东西来。”

“真的？还有我的礼物呢？我们小麻雀就是好……小麻雀，你会开车吧？”

“驾照是有，但没有车，考出驾照来后也还一次都没开过车。”

“没关系，开车这种事就跟骑自行车一样，身体学会了就不会忘了。明天是礼拜天，带我去教会吧。”

“教会？”

“嗯，好两年没去了。他们看我年纪大这么远的路都来看过我几趟，现在条件好了，我也想回去看看他们。”

听说了小明这几年经历的事后，我一直都想和他再见上一面。那天喝成这样也怪让人担心的，但碍于要上班工作所以也没法去这么远的地方。终于等到了周末，我总觉得不得不走这一趟。

没想到小明这两天没联系是因为去国外工作了，和奶奶闲聊了一阵，我也只是随口一提奶奶有什么要帮忙的地方，没想到奶奶提出了这样的要求。不过看到她满是皱纹的笑容，我怎么可能拒绝？在她的再三托付下，我从她手中接过了小明的轿车钥匙。

我们的故乡小镇在杭州的西部，从小明现在住的地方出发要经过整个杭州城。我搭地铁再转公交，重新找到这里也花了好半天时间，更何况是腿脚不便的奶奶。想要赶上第二天礼拜的时间，就不得不自己开车。

“别害怕，撞坏了也不就一辆车而已？杭州这堵法车能开多快？再严重也撞不死人的。”

虽然昨天趁着把车开回家的机会当作是练习了，可现在车上多了个人，还是难免会紧张。在奶奶的鼓励下我小心地松开了刹车，车就这样缓缓地开出了地下车库。

阳光很快就撒入了车内，空调的冷气很快变得没那么容易令人颤抖。这地方虽然在我眼里偏僻，可毕竟也是杭州市内。上了大路没几个路口就有高架路，周末市郊的高架路上没多少车格外通畅，顺畅的道路也渐渐让握着方向盘的手不再那么紧张。

“哦，我在开车呢。”

“开车又怎么？我都给你剥好了。”

诶？可是当年学车的时候，教练说双手不能放开方向盘来着呢。

“就是吃片橘子而已，我喂你，啊！”

无法推却的我只好吃下奶奶递来的那片橘子。

“怎么样？甜吧？我昨天在那摊上挑了好久呢。”

“嗯。不过以前我姨妈开车的时候，我奶奶也经常这样剥橘子喂她。”

“你想你奶奶了吗？”

“当然偶尔会想，不过不是那种伤心地想。我奶奶也算是寿终正寝，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我听说了，你奶奶真幸福。”

虽然一生贫穷，没什么精彩的经历，但对路奶奶现在的境况而言，倒也算得上是一种幸福吧？我原本是这么想的，可路奶奶却说：“我们这种人就是这样，该吃的都吃了，该做的都做了，一起长大的朋友都去天堂了，再活着也贡献不出什么力量了。唯一会想的就是死后孩子们会怎么生活，要是那几个孩子都能像你这么看得开就好了。这样就算是明天把那剩的一只脚也踩进棺材里，也没什么遗憾了。”

“诶～你还这么健康，还有好多年好活呢。”

“嗯，长命百岁的话还有九年吧？”

生死这种话题，明明在中国人眼里如此忌讳，奶奶却爽朗地笑着说出了这番话。也就是只有夏日才有这样的阳光吧？在这样的阳光照耀下，听着这些话只感觉到了轻松感。

奶奶一边吃着橘子一边开心地看着窗外感叹窗外场景变化好大。这里以前还都是田地之类的话是长辈口中最常听到的话。变化最大的不用说是我们那小镇，没什么古迹的小镇借着房地产开发几乎推倒重建，就连我不看导航都不认得这些新建的道路。

习惯了地铁公交的我，不知道现在的交通已如此方便。我不敢把车开得太快，可这样到了教堂时间也还早。

这教堂也是，小时候的老教堂已经盖成了高层小区，新建的教堂在奶奶口中以前是某某公社田地的地方，场地大了不少，一旁靠着小河的河滨公园，一旁是整洁的现代化社区，在今天的好天气下，颇像古早电视剧里霸道总裁和灰姑娘婚礼大结局的布景。

奶奶见到了旧日的好友，包裹里的饭盒是她一早起来就准备的点心。大家互相之间很熟悉，聊着一些我无法插足的话题，偶尔也会聊到哪个姐妹又死了，可话题带着满满的淡然一句而过。

“这是你孙子吗？”

“诶，路奶奶的孙子不是那个大明星嘛。这是你儿子给你新找的佣人吧？”

话题冷不丁地转到了我身上。

“佣人什么佣人！你这种想法在我们那年代要被抓去批d斗哦！”奶奶开玩笑说，“我另一个孙子，我又不是只有那么一个孙子。”

“哦，长得真好看！”

“奶奶家里可是出了大明星的人，做兄弟的能长得不好看吗？”

“可是以前都没有见过这孙子呢。”

“忙嘛！现在的孩子哪个不忙的。今天难得有空，一定要带我出来玩玩。”

“哎呦！路奶奶命真好！我要是能活这么大岁数，还有这么好的子女有多好。”

听到这话后奶奶与我对视了一下，我们不约而同地露出了调皮的笑容。

热闹的气氛在神父走上台后安静了下来，这气氛有点像小时候乱糟糟的教室里，老师一站上讲台后就安静了下来。奶奶拿着圣经给我看，可我对这些完全不理解，而且也没什么兴趣。我还是第一次踏进教堂，目的也不过是为了陪奶奶。

“你相信耶稣吗？”集会散场后，我扶着奶奶去停车场。奶奶和他们一一告别后问我。

“不信。”我回答说。

“我也不信，耶稣是个坏人。”

诶？明明刚刚那么多人，动作一致地唱歌赞颂的模样还挺让我震撼的。

“什么信了耶稣就能上天堂，不信就要下地狱，哪有这么咒人家的。耶稣不是什么好东西。”

看奶奶这么说，我自然有些意外。可她为什么还要信教呢？

“因为那些都是些好人。小明爸爸出事后没钱，我没法再住在私立养老院里，不得已搬了出来。那段时间还得了重病，这些姐妹帮忙照顾我了好一阵子。看起来和普通人一样说着些奉承话，可那时候都是不计回报的帮忙。如果哪天我死了，小明又把债还完了条件好些了，记得帮我转告小明，给教会里多捐些钱。可是现在别告诉他，那孩子现在还活得太辛苦了，别让他再有负担了。”

我轻轻地应了一声，可害怕那声音太轻奶奶上了年纪的耳朵听不到，于是又重新鼓起勇气应了一次。

这重复的应声让我有点觉得尴尬，话题的气氛又让我觉得伤感。好在这时候，因为帮忙打扫而后面出来的大婶走过了我们的车前，看到我们后和我们点头招呼。说来也奇怪，刚刚见的人里总觉得她说话最殷勤，可听奶奶说完这些后，又觉得她是这些人里最热情的。

“可是你知道吗？这阿姨年纪一大把了在和新老头轧姘头呢。她那个男朋友，是那个扎马尾辫阿姨的前夫。那个扎马尾巴的阿姨，到六十岁了才和她老公离婚，哎呦，那时候她女儿都已经结婚了呢。还有那个染了黄头发的老头！年纪一大把了玩得可花了，有一次在洗脚店里折了腰，被人抬出来的。那个拄拐杖走出来的奶奶，以前和我同一个养老院的，都躺在床上只有手能动的时候还整天吃养老院里那几个大小伙的豆腐呢。”

“哈哈哈哈，没想到老年人的生活也挺狗血的呢！”

“唉，只要活着，活着的生活比那些电视剧里狗血多了。”

我和奶奶说笑了好久，奶奶看着河滨公园的绿树说：“小麻雀，给我买个汉堡吃吧。”

“汉堡？”这种洋快餐和眼前的人有些对不上号。

“不用担心，我还咬得动，我今天特地带了新假牙出来呢！”奶奶还不忘给我看了看她的牙齿，“呆在养老院的时候他们总说那些高油脂不让我吃，好不容易出来了那偏僻的地方也没麦当劳，我也不会点手机叫不来外卖，小明那小死鬼也老是不肯给我点。”

“好，我找找。”现在这小镇是正儿八经的市区了，购物中心也有好几座，M记应该不难找吧。

“好不容易出来趟，天气还这么好，等吃完午饭我们再去哪里逛逛吧。”

如我所说，这城镇没什么名胜古迹。要说景区的话……最近就是我上班的地方了吧？说实在的不住家里是因为上班路程远，也不过是个想出来独立生活的借口。以现在的交通条件，从这里去湿地景区也不是什么太远的路程。

不知不觉间，今年夏天也到了后半程，立秋后的杭州还要忍受上一阵这样的闷热。可今天天气却不错，虽然也有些热，但在满是草木的湿地公园里也没有那么湿闷，反倒是微风，让人觉得有些畅快。

奶奶毕竟上了年纪，陪她走了几步后，我找到了长椅坐下来，拿出了刚买的汉堡。

刚到这里上班的时候，我还对这里颇有兴致。想着在这样的地方上班真是件幸运的事，以后趁着空闲的时候可以常出来逛逛。可没想到上班没多久就进入了要加班的状态，现在想来其实上班这种事，不管在哪里都一样。纵使办公室外的花园有多美，和身为社畜的你都无关。

不过现在看着那边玩着的孩子们，总忍不住觉得这其实和那些社区公园差不到哪儿去。石板路，小桥，凉亭，除开那些攻略上介绍的必逛景点，园林博物馆，其实哪里也都能享受这份悠闲。

奶奶打了个嗝，然后开心地笑着说：“哎呦，好久没这么开心了。”

碍于腿脚也没带她逛太多的地方，只是吃了个汉堡，就能这么满足吗？

“哎呦，活着活着，谁会想到自己还能过上这日子啊。”她说，“真羡慕你，能在这么漂亮的地方上班。”

“我也很少出来，大多数时候都在办公室里。”

“工作很忙吧？不过做作家的不都要经常出来逛逛找灵感之类的吗？”

“我不是作家，只是在办公室里帮忙打下下手，做些杂事。”

“唉，别谦虚了，我们小明不是还演了你写的剧本嘛。说来你结婚了吗？孩子呢？”

终于还是免不了长辈间常会提到的问题。不过就算是结婚晚，到我这岁数还没组建家庭的确实也已经少见。

“这样问太俗气了吧？只是蒋村这地方……让我想起了以前的男朋友。”

“男朋友？”诶～气氛又回到刚刚从教堂出来时的狗血八卦了。

“你觉得我谈过几任？”

这个……结合他们泛情的家族史，奶奶年轻时应该也经历了很精彩的青春吧？但毕竟是长辈，我不敢乱回答。

“蒋村这个是我指腹为婚的对象。我爸爸和他爸爸是一起考乡试认识的结拜兄弟。虽然不常见面，但因为父亲的交情，我们很小的时候就偶尔一起玩。虽然指婚这种事太封建了，但说实话那小伙子长得可帅了，也有学识，我从小就爱和他一个男孩子玩。自认为是他未来的妻子，为他做了好多事呢。”

“所以那男孩不是路爷爷？”

“当然不是了，虽然从小就认定了要嫁给他，可说来也奇怪。长大后我去上海读大学，他去广州读了军校。虽然本来也是离多聚少，可分得这么开后就更是没联系了。我读的是男女混校，在学校里认识了一个男同学，比他帅得多了。有点像那个明星叫……杨洋？你知道吧？在大学里第一眼看到我就沦陷了。哎呦，那就是少女小说里那种眼红心跳的感觉。”

“诶？所以说你和路爷爷是大学同学吗？哇！民国时候就有校园爱情了呢。”

“不是，你那路爷爷大字不识一个哪能和他比？我读到大三的时候学校解散了。我没读完就回了老家。你路爷爷是后来在青年学习班认识的，那个时候我也算是知识分子，为了联络我们就让我们参加学习班。你路爷爷虽然文化低，但比我小三岁，那正是年轻最帅的时候，你没看过爷爷年轻时候的照片吧？长得也挺好看的，虽然和我那个男神差了这么一点。”

“所以是姐弟恋？那个年代应该很多人反对吧？”

“可不是，可奶奶我是个……照现在流行的说法就是恋爱脑。那个时候刚解放，正是破除这种旧思想的时候。我就威胁我爸爸要断绝父女关系，还打算和路爷爷私奔呢。可我是家里最小的女儿，我爸爸什么事都宠着我。去火车站来找的我，就这样也终于和你路爷爷结婚了。”

呀～这剧情放在现代的爱情剧里都够炸裂的！而且还是个颜值控。奶奶说这些的用词听起来还一个热梗都没落下。也是，看她在家还戴着老花镜刷短视频呢。

“嗯，说实话年纪大了你路爷爷就没那么好看了。我还总是后悔当年没跟男神去台湾呢。还好你路爷爷人也不错，虽然文化低但踏实肯干，借着他的贫农身份我在那个年代也没受什么苦。”她的笑容也分不清是害羞还是甜蜜，“小麻雀啊，你有喜欢的人吗？”

“不……还没有。”

“那就去找一个，看着哪个好看就上别害怕。我活这把岁数了也没明白过来活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我自觉得这辈子过得也圆满。想吃什么就去吃什么，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想喜欢什么就去喜欢，人生这种东西就算长命百岁也就一百年，一眨眼就过了。我能力不够，经历不够，但谁生出来就什么都会的？还不是做着做着熟练了才能越来越好。我已经这把岁数了，喜欢那谁不适合吧？但以后的每一天不都比今天老吗？我都这岁数了经历这种没法翻身的挫折，可是日子总还要过下去。沉浸在那挫折里走不出来，又不是悲剧电影那样哐当一下明天就能死去。失眠上一整夜看到太阳升起来，不还得准备三餐，还得吃喝拉撒。所以说，不管是什么时候，都去活出自己的人生吧。”

奶奶吃完了汉堡，拿出可乐来。但可乐已经喝完了，她还是用力地吸吮着，在冰块间发出簌簌的声音。树影随着微风摇曳，光影正好打在她的脸上，这满足的笑容让人觉得她还是个十**岁的少女。

就在我沉溺于这话语的气氛中时，不远处传来了乡土情歌的声音。那边的凉亭里聚起了一群老头老太，因为午饭时间而告暂停的本地老人歌舞又到下午的开场时间了。不过这旋律也太有动感了些，一下子就把奶奶那番人生感悟所营造出来的氛围打得稀散，真是让人觉得吵闹。

只是，这歌声倒是有些熟悉，正在拿着话筒的那个妇女——妈妈？

妈妈唱完副歌的部分视线也注意到了我，刚刚还激昂的歌声一下子轻了下来带满了尴尬。她像是终于在那旋律里煎熬完了一样赶紧把话筒递给别人从凉亭里走了出来。

“喂！你怎么在这儿？”

“应该问你怎么在这儿？”

“还……能干什么……唱歌呗。”

“跑这么远来唱歌？你儿子就住在这附近也没看你来看看你儿子，倒是在这儿唱歌唱得欢…… ”

“你倒是生个可爱的孙子出来让我看看。哎呦，真是，兴致都没了。在家附近唱个歌老是被你爹拉回家，好不容易和姐妹们一起走远点玩玩又要被儿子管，哎呦，真是……活不下去了。”

不是……我也没有责备你的意思，是你自己觉得自己不好意思才这种反应吧？说实话跳广场舞，露天唱拉卡OK这种事我还真没想到会发生在自己爸妈身上，更何况这儿还是要坐地铁才能到的距离，算是花了一分代价……

“哦？是路奶奶？！好多年没见了路奶奶！最近还好吧？！”还好，她找到了转移话题的出口，殷勤地走过去抱住了奶奶。

只留下我一人，只好尴尬地向她那些同行姐妹们点头招呼。就在这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奇怪，这家伙不是在国外吗？

“哥！你带我奶奶出去了吗？”

“嗯，她说想出来玩，所以就开着你的车出来逛逛…… 怎么了吗？”

“没什么，只是确认下。刚刚来帮忙的社工说奶奶不在找了好久，翻监控发现是和你一起出门的。谢谢！我也一直想带奶奶出来玩玩，但是也不方便……”

“奶奶可能是忘了跟你讲了。”

“哥！我下周日回来。等我回来后，一起看电影吧？”

“又看电影？午夜场？”

“我查过了！这周末有一部真的很好看很好看的电影，绝对不会像上一次那样的。”

“嗯……那好吧。”

手机的滤镜下，他那灿烂的笑容，实在是无法让人拒绝。路爷爷年轻的时候，也是这幅自带着光的模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