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到这里戛然而止,我在俄罗斯留学的生活也已经经过了整整五个月,在这五个月里,我一直忙于学校的各种事,作为留学生来说,一些事情的处理则更显得麻烦可笑。不过可庆幸的是我的时间线隔了七十余年的时间,在某种程度上高度地重叠了,我想,也许那个日记里的主人公“王耀”也和我一样,作为一个新的不能再新的新人,艰难地挣扎在各种俄语课程中间,不得抽身,难以休息。甚至他的处境要比我更为难些,那样多工科的课程,那么多的专业词汇,光是伊万日记侧边上出现的那些名词就已经足够我头疼,更何况是王耀,他要天天去面对这些词汇,而这些词汇则会像是幽灵一样缠绕在他的耳边,日复一日,日复一日。
十一月,太忙了,忙的我几乎没有一点喘息的空间,各种各样的论文、作业突然铺天盖地地来了,我不如王耀幸运,期间还回家有一个短暂的休息,在交通高度发达的当下,我却思虑再三,放弃了这宝贵的机会,显然,此时的我还不知道在不远的未来会发生什么,“反正过年就回去了。”我小声嘟囔着,手指仍然用力不停地敲击着键盘,直到每一个扁平的按键在我的手指下发出响亮的敲击声。
可是那日记长无尽头的后续仍然为我所好奇,与好奇同时袭来的,是布拉金斯基教授看我时,那不可抑制的慌乱与躲闪。
我是在上周和玛利亚的聊天中才得知这位伊万老人的身份,即使年岁已高,他仍然担任着那所军校教授的职务,玛利亚说,她总觉得爷爷在等谁,可是又说不好,只是这位老教授常常是下了课抱着书本拄着拐杖,脚步蹒跚却稳当地走向宿舍楼后身的白桦林。
白桦林?这个词汇像一颗巨大的吸铁石,直接吸走了我的注意力,我想起那本日记,却又无法确切地想起这词汇或是场景曾出现在哪个部分,那日记记得太细太密,连生活中的一点点小事都要花上很大篇幅去描摹,甚至是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一处猜想,都展现的不遗余力。
强烈的好奇促使着我的好奇心去问问这位老教授,可是以什么理由开头呢,上一次我和布拉金斯基教授对话的场景似乎还浮现在眼前,稍稍回忆就能想起当时的尴尬了。只是这一次,好奇心战胜了一切,我这该死的好奇心。
“布拉金斯基教授,我想……”我支吾着,两只手交叠着放在膝上,扭绞着,把每个关节都搓得通红,知道我抬头,那一瞬间我的目光对上布拉金斯基教授的目光,这个老人的目光里所含的内容实在是复杂,老人的温和慈祥、些许智慧、或许还有一丝怀念,不过这目光竟离奇地鼓励着我继续说下去了。“我想问一下走廊里那张照片,那个叫王耀的年轻人。”
“年轻人,”布拉金斯基教授笑了,那笑里带着一丝悲情,他的目光钉在房间的角落里,唱片机里适时地放着一首悲伤的小提琴曲,我听着那一段像是某部芭蕾舞剧的插曲,可是我却怎么也识别不出来,“是啊,耀,他还年轻。可是我已经老得记不得自己的年龄了,我变成了一个老人,老人们都是差不多及其相似的,我这样长久的活着,是罚,是对我不忠诚的信仰的罚,我的罪孽,我的背叛……”
老人喃喃地说着,眼神逐渐空邈,最后他的目光再次定格在我的脸上,语调也陡然转为神秘,“什么都骗不了我。”他那表情,让我不禁心下一惊,甚至就连那平时看惯了的笑都显得有了一丝阴暗的审判的意味,就是一瞬间罪恶感充斥了我的整个头脑,他已经知道了?这个老人看似可以洞悉人心的目光,他已经猜到了我的秘密了?那他想骂就骂吧,这问题必然在我就是了。
我无助的低着头,想着怎么去向老人道这个歉,可是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他话锋一转,开始讲述他的故事。
“说来,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老人拄着拐杖站起来脚步朝着放着咖啡壶的桌子挪去,那桌子上,照例是晾好了一杯中国来的茶,“1949年初,应该是你们那边的新年吧,我本来要跟他一起到中国去,我答应了他妹妹,要给那个小姑娘带洋娃娃,可是,好多事,学校里的,家里的,就连寒假也不得休息,不过那个寒假耀应该是相当开心的。”
“开心?为什么?”我的历史学得很差,那个年份,我记忆里应该是相当混乱的年份,我一直是把它当做黎明前最后的黑暗来看待的。
“他当时写了信回来,唯一一封手写信……”
“亲爱的,伊万?布拉金斯基同志,我的好战友,好向导,我在这里,我的家乡,北中国向你问好,我隔着几千公里紧紧地握你的手,你一切都好吗?战后的重建进行的如火如荼,这里几乎是一天一个样了,比上次我们一起回去变化还要大,我猜测你下次再来,一定记不住这里的路了,我多么希望你这时候跟我站在一起,你们有更丰富的经验,关于重建修整的,更丰富的经验。王春燕很想你,我的父母也常常提起你,我也是……”
伊万喃喃地回忆着信上的内容,在他几乎呓语的回忆中,坐在我面前的仿佛不是老教授布拉金斯基,而是那个二十一岁的高大的青年,他的眼窝深深的凹陷,却很难得地显示出青春的神态。可是回忆到一半,布拉金斯基教授忽然说不下去了,他灰蒙蒙的不复光彩的紫色眼睛被悲伤与懊悔盈满,房间里静静的,玛利亚的脚步声停了,老人的讲述声停了,房间里只剩下悠扬的小提琴了。
“我还记得你说离家很近的一个地方养了马,我们可以在黑夜里,随着马儿在城东那片田野里走过,到时候,那样静那样黑的夜,只有我们,马,和天上的星星,你说我们可以放心地把自己交给田野,不是去选择田野,而是这田野会无私地包容我们……可是我把信弄丢了,耀,”布拉金斯基教授的目光看着天花板上的壁画,上面是一幅耶稣受难图,“唯一的一封,那么长的信,足足有五页信纸,假若是几年前,我还可以一字不差的记得,长久不提已经忘了,是你,你为了惩罚我,你从来不来找我,又来了个中国女学生来折磨我,你们有那么多的相似处,倘若你也拿和女学生一样的眼神看着我,恐怕我会祈祷自己当时死在那片战场上,像他们一样。”
中国女学生,是说我吗?也许正像网上说的那样,外国人是分不清两个亚洲人的,就好像我们很难分辨他们之间的不同一样。走廊里那张照片不算模糊,可是那里昏暗的光线,我从来没有看清过那张照片上的人到底长什么样子。
“耀,也许你还活着,你在躲着我,”老人脸上的表情复杂而可悲,我想象不出应该是怎样的感情会使他有这样的外在表现。
虽说我学艺不精只是个半吊子艺术生,可是好画我是见过的,只是这样的神态,我没有在任何一幅画上看到过。
“含蓄的中国学生,”布拉金斯基教授的情绪似乎是平复了些,他的语调回归平缓,“他那封信呵,说出一句想,像是能要了他的命,那几个单词,写个我也是,也不知废了他多大力气,勾了又写,写了又画,你们如今不写信,没有见过那样纠结犹豫又含蓄的情感表达。”老人说着说着有些释然地笑了,接着他的目光转向我,此时此刻手足无措的我。
“假期回国,帮我找一找他吧。”这个年近百岁的老教授,竟然在此刻露出了请求的神态,请求一个来去相对便利的年轻女学生,为了一个不一定会有结果的结果。
只是,后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我的应答也早成了一句空话,不过幸亏我没有回去,这件事早已经被我抛诸脑后,真的成了一纸空文,这不是白白辜负了老人的期待,只是这场谈话似乎是加剧了我的勇气,我接着整理这那一本本日记,正像布拉金斯基教授说的那样,也许真的是因为太忙,那个冬天,干干净净地在他们的的记忆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