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不舍,王耀却始终是一个在规矩里生活的人,至少在伊万眼里,他从来没有一丝一毫逾矩的举动,甚至是老实严肃的过分,可是,那是王耀,并非伊万,自那次旅途,伊万面对王耀,他总是觉得心虚,甚至会过分地觉得对不起王耀。他这些想法在生活细微处流露,他只求王耀没有发现。
那信封里的照片还在伊万那里,街景、家里的场院、小燕儿的纪念照片。很多,很多照片,伊万带着私心地把他们都夹在自己的日记里,照片的相纸质量并不好,他在相纸粗糙的背面用铅笔画下他和王耀的身形。这双飞行员的手事事灵巧,却唯独在写字画画上难看到了极点,也许伊万起初是怕人发现的,相纸背面的那两个小人被他画的极浅,甚至两个人中间隔了那样宽的楚河汉界。不过渐渐地,这相似的图案在伊万手里越画越熟练,铅笔的印记也越来越重,那张漂亮的街景照片,只要拿起来迎着光看去,两个紧紧靠着的人影像站在雾里一样,自然神秘地浮现出来。
照片在日记本封皮的夹层里,那个布装的硬壳靠近书脊的地方有一条细细的刀刻的划痕,也就是那一条划痕,像个口袋一样包容了一颗隐秘的心脏。
“娜塔莉亚最近又变得讨厌了……”伊万在日记里写道,他一向觉得托里斯是个好小伙子,至少娜塔莉亚是不会受欺负的,可是娜塔莉亚不买这个账,这事让伊万由衷地头疼,尤其是他心里明镜似地知道这个谁也摆布不了的妹妹并不会那么痛快地了解了这件事。
临近年末,院部里各种各样的事一下子涌了上来,伊万和王耀虽说是在一个房间里住着,可是伊万却隐隐担忧着两人会真的成了不得拜的街坊。
“耀,过几天有音乐会,你要去吗?”伊万此时又拿出他惯有的声音了,这个声音的包装下,王耀是不好意思拒绝他的。
“哪天?”王耀语气平静,书却被他整理地哗哗响。
“23号。王耀同志,我正式地邀请你。”伊万动作夸张得像是在演舞台剧。
23号,王耀的思维飞速地运转着,直觉在告诉他这一天有什么事要发生,可是记不清了,也许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事,自己才会将其抛诸脑后。“接受布拉金斯基同志的邀请。”王耀想着伊万曾经教给他的交际舞动作,同样略带夸张地回了一礼。
随后两人相视一笑,这动作同步得使伊万产生一种错觉,或许他们很久之前就见过对方,甚至是非常熟识了,这熟识使伊万产生一种错觉,在两人之间有一种河流似的混着泥沙的粗糙的叫做情感的东西流淌而过。可惜的是,伊万的感知力实在太弱,他不知道王耀的情绪,甚至连自己的情绪都不甚明了,这困境使他想起来童年时看的书,各种各样的关于情感的段落在头脑中闪过,是葛里高利式的?安德烈对娜塔莎那样的?还是阿尔志跋绥夫笔下人物那样的狂放的张扬的?似乎都不是,他一贯的飞行兵式的思维不管用了,此时他只觉得自己幼稚得像个孩子。
再没有比壁炉上的火更能表现这个冬天的了,火在铁铸的栅栏里猎猎地烧着,时间在寒风间猎猎地奔跑着,一刻不停地奔跑着。
音乐会的气氛,温暖柔和,暧昧且旖旎,即使这样的音乐会在莫斯科并不少见,即使它作为精神给养常常在伊万的生活里占据一席之地。只是伊万并不知道,这样的场合对王耀来说是那样陌生,这个在生命短暂的前半段从未出现过的娱乐方式几乎在一瞬间抓住了王耀。伊万看到身边的朋友几乎是完全地沉浸在这回响之中,他的心并不平静或者说是完全无法平静,长期以来的想法,他打算在这样旖旎的气氛里坦白彻底。
一向不懂眼色的伊万在这时退缩了,他只恨手边没有一瓶趁手的酒好让他一饮而尽,使藏起的想法混着酒气喷薄而出。
“同志们,插播一条消息。”广播里的声音截断了音乐的交响,也彻底截断了伊万那真实的梦境。“东京审判,七名甲级战犯被处绞刑。”
伊万看到身边的王耀从座位上弹起,他站的笔挺,简直像一杆步枪,那步枪的肩膀上下颤动着,随后爆发出泪水的子弹,王耀脸上又哭又笑,那皱着眉头满脸泪水的笑正暴烈地撕扯着伊万的心脏。东京审判并不是只有这一天,可是这一天对王耀来说是重要的,久久不能忘怀的,这七个恶魔的名字在王耀的心里早已倒背如流,这些迫使他早早离开家乡,迫使他的家乡早早蒙受欺凌的名字,这一次是真真正正的成为历史烟尘了。
伊万在心里替王耀欢喜,刚刚的思索与退缩早已被他抛诸脑后,既然是无法选择宣之于口,那就不如选择三缄其口,日子就是这样糊涂着过下去的,就像是他的父母亲,那样异常的相处,不也是安然无恙的生活了几十年直到父亲牺牲。伊万此刻极大地与王耀进行着情感的共鸣,这是他最理解王耀心情的时候,这样的欢欣是不希望被打扰的,或者说,这情感并不能被形容作欢欣,人类复杂的头脑中,这样的时刻,涌起的还有极大的悲痛与自豪。
这个哥萨克,年轻的哥萨克,在他经历这样的时刻时,他是个年轻的战士,他以战士的身份获取了德国投降的讯息,此时他作为一个友人的身份,共享了这份属于中国的也属于世界的快乐。
后来怎样了呢,伊万在日记里没有接着写,也许他们去庆祝了,毕竟这件事是真的值得庆祝,也许他们去了烈士陵园,毕竟伊万的很多朋友们都死在战争里,包括冬妮娅姐姐的丈夫,他熟知的学姐,和他一起做飞行兵的小伙子们,在远东同样长眠的来自不同国家的战友们,也许他们这些活着的年轻人们去祭奠他们了。可是不管怎样这都定然是个不眠之夜,从伊万日记本里仍然清晰可辨的酒气和曾经被泪水浸湿的模糊不清的中文信件就可以推测出这一点。
“我期待以后是长久的和平。”日记里,伊万用绘图铅笔重重地写下这一句,这一句重的简直要穿透整个本子直达桌面,甚至接下来的几页都留下了这一行字的痕迹,也许不难猜出,这痕迹穿过层层纸页刻在了房间里每个人的心脏上。
“伊万,等以后,我家那边太平了,你跟着我一起回去吧。”王耀半坐在桌子上,他两只手反手撑着桌子,血管和筋骨一根根在皮肤下清晰可见,他的头发自然的垂下,那双独属于中国人的柔和的眼睛此时像喀山的圣母一样,伊万觉得那双眼睛简直是在亲吻自己,把他从头到脚吻了个边。那样柔和的目光,几乎要滴出水来的目光,这使得伊万反而无法开口说出任何拒绝的话了。
因为实在不知道如何开这个口,于是伊万选择了他认为的最好的选择,沉默,他轻轻把笔放在一旁,并没有盖上笔帽而是任由这笔呈半扇型滚向王耀,在王耀的手掌侧沿留下一个小小的黑点。他仍是用他那标志性的笑看着王耀,把眼睛都眯成一条缝,可是这笑里,分明是带着点不情愿和不舍的纠结。
“倘若快的话,再有一两年,也许我就能回国了,我的物理是药石无医了,这一身翻译的本领自然不能浪费。”王耀的目光在一瞬间里似乎是变换了好几种情绪,可是伊万的识别总是那么困难,就一如当年他辛苦地辨别将上战场的朋友的目光。“我知道你不愿意跟我走的,所以也没有直接答应,不过这都无所谓,倘若有一日真的分别,我会记得你的,”出人意料地,王耀飞快俯身,用他们苏联人的方式亲吻了伊万的脸颊。
伊万愣怔了,他一瞬间甚至没明白友人的意思,可是他的心脏,他的血液先于他的头脑作出了反应,他那双紫色的清冷的眼睛在一瞬间充血,血丝几乎是在一瞬间爬满了他的眼球,王耀的手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抓在手里用力地吻着,那一瞬间,几乎是丧失了理智的吻着,似乎是不用千百个吻来回答那脸颊上的轻轻一烙他会永远欠王耀的。
王耀的头侧着看向窗外,留给伊万的只是个背影,一个瘦削的被棉衣硬撑起来的背影,一个细长的脖颈,和侧放在肩上的那缕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