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依叙述过去的时候不时陷入发呆状态,或许是灵魂在本能地排斥死亡地点。
人们都会害怕衰老、害怕死亡,害怕在生活中失去话语权。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已然离去。
“走吧,去桥上看看这场大雨究竟想掩盖什么。”陈说直视往后退了两步、目含拒绝的依依,语气温柔,却显出不容拒绝的意味。
“走吧,我们陪着你。”薛小缘安慰。
依依双手蜷缩在身前,缓缓叹出一口气后扶稳斗笠,目光里是自己都未觉察的恳求。
江边躯干虬结的柳树伸出触须般的柳枝朝三人铺天盖地甩过来,结成一面巨大的网。
无数柳枝像蛇一样贴着地面不断游走,跟薛小缘抛出的红线缠斗,不断收紧成茧,想让猎物在漫长的折磨中窒息。陈说忍不住摸了摸脖颈,感觉呼吸有点不畅。
一条红线飞向陈说身后,轻盈地格挡住了漏网之鱼柳枝的重击。
期间江流漫灌,道路被浸没,江水漆一般乌黑浓稠,没过了陈说的脚踝,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
好在依依踩着高履,移动相对而言没那么困难。
红线和柳枝在空中不断纠缠。一条藏在黑水中的柳枝匍匐着,水蛇般灵巧,趁无人注意,忽而摸上陈说的脚踝,顺着卷起的裤管蜿蜒而上。
柳枝湿而粗糙的质感硌得陈说浑身泛起一阵不适,他试着扯开,柳枝却越缠越紧,把陈说当成了人形支架,从大腿攀上腰部,再探向脆弱的颈部,覆盖上重要的咽喉。
陈说在柳枝的紧勒下有些缺氧,大脑直发懵,但还是在失去意识前一刻用尽全力从背后推了将依依推上了白桥。
柳枝从陈说的唇上覆过,彻底封住了话音。
留仙桥上,一阵浓雾同牢笼般隔绝了依依,目之所及只有涌流不止的江水。
雨势渐弱,淅淅沥沥,天色昏暗,依依踩着高履,斗笠垂下长纱随风飘动,衬得她身形越发单薄,孤苦无依。
依依在朦胧中摸索,渴望找到任何和柳青有关的线索。某种直觉爬上她的心头,她攀着桥边向下望去。
一具女尸浮在水面,皮肤泡得发白,嘴角却带着些许微笑弧度,就这样卡在枯枝败叶间,随着江流阵阵起伏。
女尸的样貌和打扮同依依并无二致,原来当年被洪水卷走的并不是柳青,而是依依自己。
依依径直跪在了白桥上,难以置信地捂着头,将自己缩成一团,双目出神。
红线一声破空,斩断勒着陈说的柳枝,把他从窒息拉扯回现实。陈说瘫倒在地,握着咽喉大口呼吸。
陈说按住唇角伤口,向薛小缘艰难又狼狈地挤出笑容以表感谢,用期待的眼神看着薛小缘,就像是做了好事后等待家长夸奖的小朋友。
“还不赖吧,”薛小缘拍了拍他的肩,“但安全第一,下次别拿自己当诱饵。”
陈说这才张开左手,手心里安静地躺着一团红线,轻柔地卷在指间:“没想到红线在你手里能有这么大的威力。”
“冰冻罗非鱼都能当武器呢。”薛小缘歪了歪头回答。
陈说也是从这时开始意识到,他这位缘老板总是能面色平静地说出很调皮的话。
事情要从柳霏霏叙述的柳庄传说讲起。
白桥原本没有名字,柳庄也只是台城无数村庄中极普通的一个。某个汛期的暴雨夜,车夫和小姐来到村庄。
天灾**,洪水偏偏选在那夜来袭。村民们各自忙着逃难,呼救声连天,没有人注意到其中包括两名外地人的呼救。
洪水中,小姐握着车夫的手,车夫抓着岸边柳树垂下的细枝,力气大到指甲都渗出血来。
僵持不下,二人都可能被江流卷走,小姐最后看了一眼车夫,含着不舍的微笑,用她自己都没有想象到的力量将车夫往岸边一推。
车夫惊慌失措,回身勉力一抓,扯断了斗笠上的一段纱。岸边村民终于注意到这处,慌忙把车夫从水里捞出,那段纱缠结在车夫手上,同他曾经无数次受伤时小姐帮他包扎的纱布一般。
那位握住他的手安慰或鼓励他的姑娘,再也够不着了。
雨势愈加凶猛,阴沉天色就像沉闷老宅张着怪物大口般乌漆漆的大门要将他生吞活剥。
洪水过后一片狼藉,村民们沿着河道打捞了许久,在下游的白桥边发现了小姐的尸体,已经发白浮肿,可面上的微笑难以让人忽略。村民们把小姐的尸体交给了失魂落魄的车夫。
谁知,车夫居然是柳家大少爷。大病初愈的他回到村庄,重金酬谢了帮忙打捞的村民,另外帮助修缮了村里的许多设施。
最大的一处变化莫过于白桥两岸,顺着江流,十里柳树绵延,每逢黄梅季,嫩绿同蒙灰融为一体,雨季灰暗的生活也算多了一抹亮色。
几十年来,渐渐有客商发掘了村庄的航运条件,又看十里柳树独特,于是把这处称作“柳庄”。
每逢黄梅季,桥上就会出现一名女子徘徊的身影,头戴斗笠,脚踩高履,不见天,不碰地。曾有胆大的村民想去打探,走近白桥时连绵细雨又会徒转暴雨,阻止人继续接近。因此,村民们能够看见的永远只是一个孤苦伶仃,在雨中如柳树般飘摇的身影。
有小孩好奇地问桥上的影子是谁,为什么总是孤单一个人,大人们都说是仙人在赏景,凡人是不能靠近的,没有人敢去细想背后的真相。
而留仙桥的“仙”,就是这么来的。
陈说和薛小缘面面相觑,二人相对无言了一阵,陈说突然觉得有些不自在,自己衣衫褴褛十分狼狈,正想说点什么缓解尴尬气氛,薛小缘却先开口了。
“想不想去一趟真正的柳庄?”
“哎?原来真有这么一个地方吗?”陈说惊讶。
出发前夜。
天上的某颗亮星在扑闪了几下后向此处坠落,化作一个虚影,紫色衣袂上绣线金光流转,就像银河璀璨的星图。
“那束花上有你的法力,是你故意把他引过来的,卜方?”薛小缘依旧神情平淡,从面上看不出情绪。
“神官不应该干预天道。”卜方回答,语气里尽是对自身所认可之事的坚定。
“可你也没把这件事告诉常虹。”
紫色的虚影凝滞了一瞬,将目光望向别处:“我不确定,卦象的预判从来不是绝对的。况且,尘缘树曾经同你的联系最深。”
薛小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被罚下来这么久了都不收敛一点,再让他们知道了可有你好看。”卜方忍了忍,还是不情不愿地提醒了一句。
“迟早的。”
“你还敢说!”卜方抱着胳膊,“当初要不是你擅自行动把树污染了,也不会……”
“嘘,”薛小缘一指按在唇上作噤声状,她抬头望了一眼星河,“重提过去的事没有意义。”
“再说,现在的我未必不会那么做。”
“你也真是,”卜方十分操心地叹了口气,“算了,你盯好他。”话音刚落,紫色虚影化成光点消散在空气里。
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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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昔我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