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街道上,几名红衣僧人正扛着一驾步辇发足狂奔。步辇之上,摆着一台中古个人电脑,电脑的机箱被人从正面开了一个大洞,随着步辇的摇晃,时不时里面会传出让人非常不安的“哗啦哗啦”声。
这台电脑就是绯红修道院的代理院长,十一个标准时之前,它莅临阿卡姆世界,屈尊向当地土著打听该隐的下落,却被一个外星人打了黑枪。偏偏在这个时候,阿卡姆爆发了名为“百鬼夜行”的AI骚乱,修道院飞船的中控系统几乎一瞬间就被感染了,情急之下僧侣们只能抬着机箱跑步进入52C的主城区。
在代理院长长达十几个世纪的职业生涯中,它从来没有陷入过像今天这么大的危机,它的主板桥,它的跳线接口,它的内喇叭都在随着时间一点一点衰竭,如果再找不到个修电脑的,这位代理院长,这位指点星辰,名震环宇的圣贤,就要彻底报废了。
红袍僧侣穿过了好几条静谧的街道,沿途所有店铺全都门窗紧闭,感觉不到一点活人的气息。街灯伫立在夜色中明灭不定,楼房侧墙上的走马灯广告牌兀自滚动着恶毒的诅咒话语。
抬着步辇的红袍僧已经快要虚脱了,他打自出娘胎起就没有跑过这么远的路,每一次转过街角,他都会升起希望,但每一次,都只有过街的冷风迎面而来。
红袍僧觉得很不公平,过了今晚,整个阿卡姆,整个绯红修道院,甚至整个宇宙都要天塌地陷,为什么只有他们几个人在背负压力,他想要停下来,想要一走了之,或者钻进阿卡姆世界做一个平凡的疯子也是不错的选择。但这些念头充斥着他的大脑,却没能控制他的脚步缓下来,奔跑是他抵抗焦虑唯一的武器,奔跑让他不用想太多,他害怕一旦停止奔跑,焦虑会直接让他心力衰竭。
又转入一条街道后,奇迹忽然出现了,一个亮着灯的店面出现在了红袍僧们跟前。那陈旧肮脏的招牌上写着僧人们望眼欲穿的阿卡姆文字:“仙境之家,手机电脑维修清洁,24小时上门不收取开箱费。”
没有任何犹豫,打头的红袍僧三步并两步冲上前,以蜻蜓振翅的频率疯狂拍击着玻璃门。
“有人吗?修电脑的师傅在不在?”
店门打开了,走出来一位干瘪的老妇人,她穿着一套明显不合身的维修人员工装,头戴工装帽,完美地遮住了浑身上下的刺青。如果弗洛伊德现在看到她,一定会赞叹这位老太太在萨满和维修工之间身份切换得如此顺滑。
“什么事?”老祖母问,此时她眼中已经没有了白天的神秘与深邃,取而代之的是职业人员的干练。
“我们的,这个,台式机,你看看还有没有救……我们……”
没等红袍僧说完,老祖母已经走到代理院长身边,仔细端详了一阵枪眼,冷不防还把食指伸进去捅了捅。红袍僧们张圆了嘴巴,仿佛下一秒就要暴起伤人,但最后还是摄于修理工的气势选择隐忍不发。
老祖母转动手指在代理院长“伤口”里扣了几下,最后背手转身面对僧侣:“修好需要点时间,这个型号,现在不太好配。”
考虑到代理院长的伤势,僧人们原本预想的最好情况就是把芯片保住,但是听老妇的语气,似乎可以救下整台电脑,搞得他们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要多久?”打头那个红袍僧小心翼翼地问。
“至少要到天亮之后,运气好的话,午饭前就可以完成。”
听到这个回答,一名红袍僧迟疑了半天,终于忍不住说出了自己心里最大的质疑:“你这里……有这个型号的配套设备?”
老祖母抬起头给了提问者一个清晰到绝不会看错的白眼:“我这里,有宇宙中所有的PC配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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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曙光在52C天边染出淡淡一条似有似无的红晕时,城郊土坡迎来了一个男子跟一个打扫机器人。
男子的两鬓已经斑白,但是身板看来十分硬朗,你绝对想不到,一夜之前,他曾经身负重伤。海因里希?弗洛伊德已经回自己的太空船上做过了修整,不但治好了自己的脚,还补给了装备和物资。
“说实话,我原本期待能看见一些更劲爆的外星高科技。”“龙卷风”约翰.史密斯讥讽道,“至少能有个飞碟,或者铝箔外衣什么的。”
“我看起来像小绿人吗?”弗洛伊德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此刻他身穿一套黑色风衣,依稀可以看到内里镶嵌了不算很厚的皮革护具。
“大秦游侠镇暴甲”,来自于吞噬军团的科技,专门供应给军团的游骑兵部队,虽然在坚固程度和火力上稍逊于动力甲,但是反应能力远超后者。
弗洛伊德迅速滑下土丘,在镇暴甲外骨骼的支持下,他的动作犹如脱兔。
“啧啧”,史密斯的扩音器里传出两声咋舌,他已经从刚才几个小动作里看出了不可逾越的科技鸿沟,“我会想念荒川主任的,他其实也不是那么糟。”
弗洛伊德滑到了土丘底下,戴上镇暴面具,开始在草丛里翻弄起来。
“你在找什么?”史密斯问。
“证据。”弗洛伊德说,“击中’绯红修道院’代理院长的那一枪,根据弹道看是从土丘上打出的,当时情况非常凶险,杀手不一定有时间留下来清理痕迹。”
“你觉得有人在故意陷害你?”
“一切都太巧了,枪响后我的光学偏转设备刚好失效。而我出现在现场又是一个不可预测的因素,除非……”法官的分析戛然而止。
“除非,所有的一切,都是有人设计好的。”弗洛伊德说着单膝跪地,从泥土里小心翼翼地拾起一样东西。
这是一枚弹壳,一般用于老式的杠杆□□,弗洛伊德不知道这种枪在阿卡姆常不常见,不过刚好,他最近看到过一把。
“这下我就明白了。”老法官自言自语着把弹壳塞进风衣口袋里。
“接下来呢?你要找幕后黑手算账了?”史密斯问。
“这当然也在行程表上,不过,今天我要做的事情还很多呢。”老法官站起身来,晨曦在他身后拖出的影子陡峭得犹如利刃,“现在我去一趟法尔科内净水厂,史密斯先生,你今天有没有空?我需要人替我跑个腿。”
机器人摊开它的六条手臂:“嗨嗨,我可一点都不想卷进你跟医疗者的恩怨里。”
“当然不会让你处理私人恩怨。”弗洛伊德说,“我的意思是,该清理大件垃圾了。”两个人之间陷入了几秒钟的沉默,老法官才尴尬地补充说:“我指的是荒川妖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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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倍晴明在柏青哥店外挂上了“今日停业”的牌子,随后召集了所有的工作人员。小伙子们七手八脚,在店内清空出大约三十平方米的区域。钢珠机跟座椅被漫不经心地堆到一起,仿佛在经历一场仓促的局部装修。随着机器被搬走,角落里露出一扇肮脏不堪的木门。
“这是杂物间,已经闲置了二三十年了吧。要不是你提醒我,我都快忘记里面的东西了。”柏青哥老板安倍晴明满不在乎地打开了木门门锁,僧侣和工作人员随即鱼贯而入。
第一批进入杂物间的人员没能坚持到一分钟就干呕着逃了出了,安倍晴明不得不找来一台通风机,把出气口接到窗外,对着里面狠吹了一个小时。接下来杂物间总算是可以呆人了,但菲利普只是往里面瞧了一眼就彻底断了进去的想法。
安倍晴明双手插兜,若无其事地踱进杂物间,没多久,里面传出了柏青哥老板惊喜的声音:“我就说嘛,不可能弄丢的!”话音未落,柏青哥老板就兴冲冲地跑了出来,手里揣着一叠用成人挂历包裹着的光盘。
“小电影?”八百比丘尼斜着眼没好气地问。
“都是绝版收藏。”安倍晴明把旧光碟一张张放在手里喜滋滋地赏玩起来,“哦对了,”他抽出其中一张盘,“这张例外。”
“这又是什么?”中年妇女皱起眉头。
“里面是一份’皮尔当二型’病毒的副本。”安倍得意洋洋地回答。
菲利普花了两秒钟才反应过来柏青哥老板不是在开玩笑,一双眼睛顿时像是被锁死在眼眶里一样,直勾勾望向对方手中污渍斑斑的碟片:“这就是……我是说……这东西,真的存在!”
“皮尔当二型”病毒不是破坏力最强的电脑病毒,相反,对于大部分电脑来说,它的危害只近似于轻度感冒。它不会删除文件,占用的系统开销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事实上,除非你有针对性地检查内存地址,否则可能根本不会意识到你的机器遭到感染了。
“皮尔当二型”就是这么一种低调的程序,在用户们不知道的情况下牵绊住系统里的一两条进程,毫无存在感地驻留着。
从生物学角度上讲,这样的生存策略可以大大延长物种的存续时间。没有人知道“皮尔当二型”病毒是什么时候诞生的,从很早以前开始,人类就已经把同它共处当做了一件顺理成章的事。
直到某天,一篇研究论文打破了这种平和的共存,论文发表者通过回溯版本痕迹,发现“皮尔当二型”病毒的历史远远超出了我们的预想,论文作者表示,它的诞生很可能早于海亚姆大夫与医疗者们登陆阿卡姆世界,也就是说,这是一种由阿卡姆的史前原住民编写的病毒。
这篇论文引发了极大的争议,对于史前文明的病毒是如何进入阿卡姆世界云端的,它们又为何能对阿卡姆的系统起作用这些问题,学术界已经给出了超过十种不同的假说,许多学者坚信,该病毒的存在证明,海亚姆大夫登陆时,阿卡姆的史前文明还没有消亡,他们之间的交流远超我们预想的程度。一些激进的学者甚至宣称,“皮尔当二型”原本在史前文明世界里是一种攻击性很强的病毒。但是阿卡姆文明建立以后,因为计算机系统的差异让它的大部分逻辑块失去作用,在之后的漫长岁月中,无用的逻辑代码渐渐退化,最终让它成了现在这样。
“我们做一笔交易怎么样?你替我去一个地方,等你回来,它就归你了。”安倍晴明又露出一副柏青哥老板特有的“道上人”嘴脸,在菲利普眼中,几乎是把“威逼利诱”四个字顶到头上了。
然而让超龄青少年感觉无比恼火的一点在于,对他而言,这张光盘确实是无法拒绝的条件。亘古世代,这颗星球上居住着一群神秘人,在现代人脑补的画面中,他们周围天生就缭绕着迷雾。有一天,他们开始与你对话,这场跨越万年的交谈不是用普通的话语来完成,而是用程序,这种世界上最反直觉,却最严谨的语言。这一排排代码的字里行间,潜藏着多少上古秘密?菲利普无法想象。仿佛只要把这张碟片放进光驱里,他就能回到那个52C尚未拔地而起的时代。
僧侣跟工作人员两人一组分批进入,在堪比火灾现场的杂物间里东翻西找,最后从里面搬出来一台可以与破烂划上等号的服务器。
让菲利普大跌眼镜的是,这台像是从灰尘堆里挖出来的老古董竟然还在平稳运作,毫无疑问,它一定跑了很久很久,证据就是僧人们从它散热孔后面找到的十几只风干的老鼠。
“快一百年了,从来没停机过。”
说话间,柏青哥老板已经唤醒了机器,服务器发出了一串沉闷的蜂鸣声,一大团灰尘从它的风扇口扬了出来。菲利普心中一动,他强忍住恶心走上前,仔细端详这堆废铜烂铁。“这是……”他用细不可闻的声音嘀咕了一句,心中期盼千万不要让他猜中了。
安倍晴明大大咧咧走到超龄青少年身旁,从口袋里掏出丝绸手绢,擦拭起显示器屏幕一角的污渍:“你没猜错,这个是’青莲院’。”
“这就是阴阳师群体中最传奇的服务器?”菲利普语气有些愠怒,似乎是不满“青莲院”这些年中受到的对待。
“它比你想象中要皮实得多,甚至很多人认为,只有在最恶劣的环境下,它才能展现出最好性能。”
“你认为这里面有“’三途之门’的线索?”
“我这么希望。”安倍晴明回答说,他收起手帕,给自己点上了一根烟,此刻他的样子百分之百就是一名柏青哥店老板。
“那么我们开始吧,这台机器的输入设备是什么?键鼠?语音?磁带?还是打孔读卡器?”说到这里,超龄青少年忽然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惶恐,仿佛下一秒自己就要大难临头。
“别,”他心里默念,“千万别又让我猜中了!”
“你在想什么呢,那些东西都太慢了。”安倍晴明嘴里叼着烟含糊地抱怨着,朝菲利普递上一样东西。后者瞧了瞧,顿时觉得眼前一黑,几乎没能喘上气来。那是一条脑机连接线。
“你该不会是想让我把思维连到这台破烂上去吧!”
“别那么紧张,放松放松。”柏青哥老板发出“咯咯”坏笑,“’青莲院’绝对值得一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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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步,找一个水深的地方,第二步,把支架竖起来,第三步,把电缆绕在支架上。一圈,两圈,三圈……
老法官的动作不疾不徐,表情里带着某种怪异的专注,甚至还夹杂了一点虔诚。
第一个导电器准备完毕,弗洛伊德趟着水走向下一个架设地点,手头的工作堆积如山,他最好能在一个小时内完成所有设备的安装和测试。
此刻老法官正身处马尔科尼净水厂,泡在齐腰深的废水里,之前他虽然也预料到了厂房内会有漏水现象,但他怎么也没想到真实情况会严重至此,整个净水厂内部几乎是一片泽国,只有偶尔几块高地露出水面,大部分时候,老人都至少有半个身子浸在水里。
早些时候,他用菲利普仿制的门禁卡打开了厂房大门,进来的一路上,他干掉了不下五十个“净水者”。弗洛伊德发现虽然主车间已经与世隔绝一个世纪之久,但厂房内部还是一副欣欣向荣的景象。那些被水毒害的行尸走肉似乎演化出了一套别具特色的繁衍方式。弗洛伊德怀疑,“净水者”的繁殖能力是不是来自于它们腰间的净水盒,根据盒子型号不同,它们也许存在着两种以上的性别。
新诞生的小“净水者”没有它们父母那样的厚风衣,它们一般覆盖着几块青苔,无论智力还是体能都远逊于父母,或许可以说,它们其实是“净水者”的劣化亚种。
弗洛伊德还杀了一个也许是车间主管的“净水者”,那个人身体像是一个大号漏斗,当老法官动手时,他还在不停地喝水。
处理完这些工厂土著后,弗洛伊德才开始着手布置车间,在镇暴甲的外骨骼助力下,接电线和架设导电器的工作都变得易如反掌,甚至有些乏味。
半小时后,大功告成。数十条电线被接入水中,净水厂主车间被改造为一个大型电疗室,剩下就是接通电源了,这当然不能在水里干。弗洛伊德抬起头,隐约看见几层楼高处有一个办公室,也许净水厂最后一任厂长是个喜欢俯瞰全局的人。老法官对这个办公室的位置非常满意,那里简直是建立指挥所的满分选项。
就在这时,老法官的通讯器响了。
“找到你的小朋友了。”耳机那头传来“龙卷风”史密斯的声音,“你最好来得快一点,这里的气氛不太对劲。”
“怎么了?”
“荒川妖时不在这里,工作人员的神情都很紧张,看样子,嗯,他们像是被遗弃了。”
“局面还稳定吗?”
“这就是我要你快来的原因,他们似乎打算枪毙犯人,很快就会轮到你的小朋友。”
“你不能搭把手救一下?”
“我清理垃圾,不负责救人。”那边一副理直气壮的派头。
“好吧,我这就过来。”弗洛伊德长叹了一口气,岁月的重担一瞬间仿佛又压回到了法官的背上。
“不用谢,”耳机那边自顾自地客套着,“我也很想看荒川吃瘪的样子。”
通讯挂断了,弗洛伊德草草收拾了一下四周,便循着主通道径自离开了车间,净水厂重归寂静,只有几十具净水者的尸残骸,无声地漂浮在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