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萧斩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事了。
宿醉带来的眩晕和头痛让萧斩有些恍惚,睁眼看着熟悉的床前帏帐和屋内摆设,意识到这是在自己的将军府。脑海里浮现出昨日宴上见识到的贺璧书的字,一抹笑意不由得又浮上嘴角。
“少爷,您醒了。”侍从捧着朝服站在门外,灰暗的影子若隐若现打在门纸上。萧斩将人唤进来,侍奉自己随意穿过服饰,出门跨马上蹬,进宫而去。
大殿之上,其余官员皆已入列,唯余他一人未到——还有陛下。萧斩撑着自己一身朱红官袍,旁若无人般在文武百官注视下入殿立定。眼皮低垂,察觉到四周不善的视线,抬起笑眼还过去,惊散了一片探寻的目光。
朝中的风雨总是流传得很快,局势瞬息万变,快一步便稳一分,此间时刻,朝臣们无论是去没去春日宴的,都或闻或见地知晓了萧斩昨日在太子面前的一番作为,倒是他自己本人像是无事发生一样,依旧冷傲着一张俊脸站在那里。虽然皇帝陛下十分优待太子,但大凉王朝的传统便是皇子不得参政,哪怕是储君也不行,于是太子此刻并不在殿上,所有人都在猜想皇帝的态度,都安静等着。贺璧书倒是显得稳重许多,见萧斩来了,只是微微点头示意,便转过头去看大殿中央的龙位,萧斩顺着这道与百官截然不同的视线看过去,目光被牵引,落在满庭金光的横梁之上,上面横着立了一张匾,白底黑字,浓墨浸染,写着四个大字:
——正大光明——
“皇上驾到——!”伴随着小太监高亢的嗓音,皇帝姗姗来迟,缓步步入正殿,看上去没有什么愠怒之色。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小太监拉着长音吼着。
“启禀陛下!前些日子北方诸镇各地上报受到周边蕃夷骚扰,府衙兵数不多,难以平事,江州民怨四起……”老丞相第一个出列上前奏事。
“北方各镇是谁的辖地?”皇帝威严的声音从低垂的珠帘之下传出。
“回禀陛下,是……萧大人……”
是了,北方各镇是萧家军的管辖之下,只不过现在萧斩留职京中,不在封地,那边出了事倒也是很合理的情况。只不过这样一来,就引出了新的问题,那就是,萧斩这个职,到底还要不要领。
萧斩虽然目中无人,但这是涉及民生的事,何况还是在他的辖地之上,他不会不管。想来那些没用的大臣们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一个个平时气势汹汹的,一旦涉及他的事,哪怕只是提到了他的名字,便都当了缩头乌龟,仿佛有默契一般失聪失忆地糊弄过去了事,就连皇帝似乎也默许了这种事的发生。想到这里,萧斩十分不屑地冷哼了一声,站了出来,弯腰一礼,倒是十分恭敬:
“臣请命回北疆,望陛下恩准。”那些流匪想来也是知道他不在,才敢这样放肆,毕竟他长枪萧斩的威名在北疆还是响当当地有份量。六尺之内即可取对方首级,原本不信的人在一个又一个倒下的“证据”面前也不得不信了。只不过这样一来,便要叫皇帝食言,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之前的留职京中都是正儿八经写在圣旨上的,说白了,萧斩现在是待罪之身,只不过是他名头太响,没人敢惹他罢了。萧斩见皇帝久不应声,心知这还是信不过自己,心中暗自嘲笑,面容冷冽,开口续道:“陛下若是为难,派遣旁的武将去也是一样的,只不过要好生挑选……别捡了那些个金玉在外的。”意有所指,尾音带着嘲讽的轻蔑。
“陛下!”贺璧书突然出列,萧斩几乎毫不意外这人又要来阻上一阻,“臣以为,此事不是定要出兵镇压,当务之急应当是安抚民生……”
萧斩闻言笑道:“贺上卿整日在京,怕是不知北疆流匪凶悍……”
贺璧书也不急,对着萧斩微微见礼:“世上并非所有事都要以武力来解决。”
“不派兵?只怕使臣未等到那里,便已被山寒路远吓破了胆吧!”
“萧大人此言差矣,文官也不是像武将那样只有这一身筋骨可作武器……”
这句话有些夹枪带棒了,呛得萧斩噎住了一瞬,随后竟失笑了起来。
已经有些日子没有人与他这样争过什么了。只有她贺璧书,一如既往,亘古不易地这样与他针锋相对。
萧斩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如今,这满殿之上竟只有这样的旧日对手还肯待他如初了吗?
贺璧书没有继续与他争辩,只是转过身面向皇帝:“陛下,臣愚钝,但请为陛下分忧!”言谈之间,声音有力,眉眼微扬,自信满满。像是要给他好好展示一下所谓“柔弱”的文臣到底会如何处理这件事。
于是,自然而然的,这件事就被贺璧书揽了下来。一直到退朝,皇帝都没提过一次萧斩或是春日宴相关的话,朝臣们就知道,皇帝这是又不管了。贺璧书觉得倒是没什么意外的,皇帝对这位大将军的态度似乎已经很明了了:如非必要,皇帝不想管他。
这一次下朝后,街上却没传来萧斩往常飞扬跋扈的马蹄飞踏之声,那匹枣红色的小马和他本人,都没有像往常一样急于出现在众人面前,而是慢吞吞地落在后面,与百官留出了些距离,只是安静地走在街上,让人搞不懂他又要搞些什么事出来,而萧斩也没有做出任何奇怪的举动,仿佛他今天只是累了,只是想走在后面而已一样。但实际上,他是在堵被留下来接受任命的贺璧书。
这样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如何处理是最为重要的。此时又正逢萧斩留职,自是不能马虎。献策完毕后接了任命,贺璧书便提起绛蓝色的裙摆走出宫门,刚走没几步便被牵着马的萧斩堵了个正着。
“萧将……萧大人。”贺璧书温然一礼,也不知是否是故意地提起他将军的职衔,有意无意提起他现在的身份。萧斩也不恼,面上仍旧是笑吟吟的:“贺上卿可真是奇谋巧算啊,不知有何高明的破敌之计?能否告知一下萧某这等‘无用之人’?”
“并不是什么高明手段,不过是一点小聪明罢了,比萧大人的用兵之道上不了厅堂。”贺璧书也笑,话里话外提点着。萧斩还想说什么,却被下一句话堵了回去,
“萧大人莫不是太闲了,才四处呛人么?”
“……”
这一次,换萧斩站在原地看贺璧书离去的背影了。停顿了好久,他忽然笑了出来,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而笑,只是觉得这人的嘴皮子怎么这样锋锐,又想到昨日在春日宴上看到的诗,更觉得好笑。
这样的一天原本没什么特别的,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萧斩骑马回了府,换上了常服,没有闷在家里,而是走上了大街。所过之处,街边的店铺吆喝声戛然而止,店主百姓纷纷慌慌张张地藏进阴影里,像是躲瘟神一样躲着他,好像只要叫他见到,就会丢了半条命;若是被他搭上话,怕是今天就交代在这里了。只等他远远走出去二三十尺开外才敢战战兢兢探出身来继续行走。萧斩在街上闲逛,说是要去哪儿吧,却也没有什么地方可去,只是下意识地想要出来走走,或许只是醒醒酒。对京中百姓这番对待早已习以为常,只一味漫无目的地转着。不知怎么就走到一家文铺来,店主见有人上门,正要上前介绍几句,却在见到那对剑眉下冷星星的招子后瞬间冻住了脚,就连口中的话语也被这疏离的寒气逼得生生吞回了肚子里,只留下一阵热气泄出唇来,很快便消散在空气中。萧斩好像刚刚睡醒一样,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在什么地方,四下看了看,尽是些平日里他最不喜的文墨书卷。店里并无多少宾客,此时都顿时惊住,不敢动弹,手上拿的文书毛笔也僵在空中,都愣愣地瞧着这个并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萧斩状似无意地打量了一下一旁木牌子上新上的名家佳作的词牌——一堆什么乱七八糟的文绉绉的话,又转过头去对着店主,轻声咳嗽了一下:
“贺大人的作品,可有余?”
无人应答。
萧斩又重复了一遍,店主方才记起来回应,断断续续,仿佛一口气上不来。
“…哪……哪位贺大人……?”
“…文院之首,上卿……贺璧书。”萧斩忽然觉得这个名字似乎有些烫嘴,但幸好这次不用他再重复一遍。
“……有……有!”店主声音细若蚊声,但在此刻一片寂然的店铺内听起来并不困难,指着不远一叠崭新的文卷。萧斩走过去,书的封皮上写着:《贺上卿文集》。
“多少银钱?”
“不……不要钱……!白送您……您…您自便!”
于是当日,艳阳高照,正是春和日暖的好时节,萧将军府的小厮正准备在院子里晒晒柜子里长久不用的被褥,突然惊奇地发现原本打开书卷两三眼便要心烦的将军大人,竟然破天荒地从文铺抱回来好几卷文章来。甚至从此正如被蛊惑了一般埋首在那些书页中,一边看还要一边品评,有时甚至还会笑出来,竟就这样生生看完了一整个晚春。
萧某人:让我看看她的嘴到底是怎么炼得这么牛的……好好好……好![鼓掌][鼓掌][鼓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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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文武断二上朝堂,无用人拜读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