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国公府宴散时已是申时一刻,如去时般侯爷夫妇同乘一车。定国公盛情难却,苏侯爷难免要多饮几杯此时正阖着眼闭目养神。
王氏在一旁轻声道:“今日寿宴新任按察使也去了,您说这定国公何时跟他有了往来?”
苏侯爷不动亦不言,王氏继续道:“这京城之中哪个不知道他同鲁国长公主那——”
“够了——”苏侯爷睁眼打断王氏,“昔年传闻不过捕风捉影,不足为信,以后休要再提了。”
王氏眨眨眼,神情不解。“之前他递帖子的时候您不是还回绝了?”
苏侯爷叹了口气,王氏治家有方可到底是个内宅妇人看不清朝政风向,只得耐着性子解释。“他现在圣眷正隆,满朝内外哪个不得另眼相待?定国公与陛下自幼相好,他今日将裴昭奉为座上宾,你难道还看不明白吗?”
定国公的举率自然是体察陛下的圣意。
王氏参得透其中道理,却仍难平心中鄙夷,窃窃道:“世风日下,市井出身的下贱门户也能登堂入室。”
苏侯爷皱眉,当今圣上乃先帝第三子,因着生母出身低微并不受先帝宠爱,若非后来得慈圣太后收养栽培绝无立储之可能。新帝初立时外有北戎南诏虎视眈眈,内有外戚把持朝政左右掣肘,不得不借士族之力相互制衡。而如今北驱胡虏、南平蛮夷,天下承平,也是时候腾出手来扫清朝堂了。
“方才席上,许内官同我说前些日子陛下在紫宸殿发了好大火气,连素日里爱不释手的砚台也摔了,第二日皇后娘娘就请罪禁足长春殿至今未出。”
当今皇后并非陛下原配,而是登基后续娶的继后。皇后柔婉贤淑宽厚慈检,处事泰然且从不徇私,是满朝臣工笔下舌尖最完美无缺的皇后。她与圣上虽无相扶微末的少年情谊,入宫十余载也称得上是举案齐眉。
王氏心里一惊,“侯爷可知其中缘由?”
苏侯爷沉默了会儿,才低声道:“许内官未细说缘由,想来无甚要紧,寻常夫妻间拌嘴吵架也是常有的。”
可是天家夫妻又怎能以寻常相论?
琅琊王氏南依淮水东竭沧海,取盐铁之利盘踞江东百年之久树大根深,宗族人丁繁盛分为东西两部,彼此间来往密切休戚与共。圣上当初千挑万选迎娶王氏女为后,一是为了拉拢王氏一族稳固江东,二是想借盐铁之利以备征伐。
如今天下已安,四海清平,时移世易不知又要生出何变数。
王氏生性高傲却并不愚钝,隐约明白了苏侯爷的言外之意。所谓世家百载,兴亡盛衰不过上位者只念之间。
苏侯爷见她秀眉紧蹙忧心忡忡的模样,不禁心生怜惜,握着她的手温柔嘱咐:“慈献太后出身低微亦能养育陛下这般掌秉天下的雄才俊主,可见所谓门第之言不过陈年旧木,往后莫要公然在人前提起了。”
王氏点头应下,一路无话。
妙善坐在罗汉床上做针线,她的女红做的不好,绣片叶子磕磕巴巴,半个时辰都成不了型。
王氏在对面看了会儿,笑着打趣她:“你这片叶子只怕从春到冬也长不完。”
妙善有点儿不好意思,“我绣得不好……”
王氏笑意不减,“咱们又不是依仗针头线黹过活的人家,做不好也没什么,会绣那么一两针到时能讨个好意头就罢了。”
寻常百姓家里有闺阁女子亲绣嫁衣的说法,可世家女子的嫁妆往往要耗费数年准备,妙善的嫁衣王氏自三年前就开始打算,眼下还在绣制中。
月升挑了帘子从外头进来,“夫人,沈家大姑娘方才派人给小姐递了帖子。”
妙善丢开绣绷将帖子接了过来,上头寥寥几句话。“玉容邀我去她家新置得温泉庄子,说是方侍郎府上的二姑娘已经应了也要同去。”
王氏摇摇头,倒也不是嫌弃的模样。“沈家这丫头一日日的闲不住。”
妙善笑笑,沈玉容比自己小两岁,性子活泼人也直爽,不论哪家的茶会只要有她在断不会冷场。
小丫头上前手脚利落地换了茶,王氏捧着慢悠悠地饮了口,接着道:“都这么郑重地递了帖子来也不好回绝,你也去吧。让纪嬷嬷跟着你,再多带几个府卫。”
纪嬷嬷是妙善的乳母,做事细致周全,人也忠诚可靠,平日管着她院里的一帮丫头,一切都打理的妥当。
被盯着接连做了几天女红,眼下终于能寻着借口丢开,妙善自然高兴,哪有不应的。
王氏想了想,又道:“也带着锦绣一起去吧,她年纪到了也不能总拘在府里。”
世家大族最讲究内宅安定,团圆和睦方是兴盛之本,兄弟姐妹间若是厚此薄彼落在旁人眼里也得生出不少话柄。
妙善点点头,“我让人去跟她说一声。”
王氏捧着茶,“你外祖家也有一处温泉庄子,我在家时每到冬天都要和你外祖母去住上一阵,我还记得庄子里种了好多柿子树,柿子多到摘不完,等到叶子落尽时只剩干瘪的柿子挂在树上远远地望着像是一个个小灯笼。”
那么多年的事,回想起来仍像昨天一般。
妙善见母亲神色怀念,轻声道:“母亲是想外祖母了吗?要不等明年开春我陪您一起回琅琊住一阵?”
明年?明年只怕是要忙的抽不开身。崔家已经派人传了信儿下月初登府造访,两家的婚事也该拍板定音了。
只是有些话还没到细说的时候,王氏只道:“明年春里的事多着呢,算算你嫂嫂到那个时候也好生产了,你兄长不在,哪儿有把她自己撇在家里,咱们出去逍遥的道理?”
妙善一想确实如此,“哥哥到时不回来吗?嫂嫂上次说给他回信也不知道收到了没,我也好长时间没收到他的消息了。”
王氏拧眉,“我先前问过你父亲,他只说许是嘉安公务繁重顾不上,我让他托人去问问话他只应声到现在也没个回音儿,想来也是搪塞我。”
妙善不语,即便兄长因着公务繁重顾不上,同去的仆从随行也该往回传些消息才是。
王氏不想她担心,放了茶盏安抚道:“兴许是真如你父亲所说忙到脑后去了,总归也出不了什么大事儿。”
她既这么说,妙善也点点头,正巧嬷嬷来回事只将这话带过了。
沈府的庄子在郊外,约莫一个时辰的路程,妙善在家用过午饭,带着霜落月升同纪嬷嬷乘一辆马车,苏锦绣和丫头另乘一车跟在后头,随行的有七八个府卫。
去的路上,月升闲来无事翻检纪嬷嬷备的百宝匣,瞧见除了胰子、香膏连棒疮药都带了。“嬷嬷,这棒疮药是做什么用的?”
纪嬷嬷笑得和气,“有备无患,万一不慎磕了碰了也好应个急。”
月升觉得她杞人忧天,“嬷嬷太多虑了,哪儿有这么凑巧的事儿?”
霜落在一旁接话,“我瞧着嬷嬷打算的正好,庄子里有温泉比别处要湿滑些,你这没定性的去了定是要和小丫头们躲懒打牌去,到时候玩儿的脑子迷糊踩空摔了,拿来用岂不正好?”
妙善与纪嬷嬷听了笑出声来,月升朝她做了个鬼脸,一行人说说笑笑不觉间就到了。
马车一路行至内院在影壁前停下,霜落扶着妙善下了马车,府卫苏平上来拱手道:“小姐,内院尽是女眷我们不便久留,方才庄上的管事说在外头偏房给我们安排了住处,我们轮班在二进门这儿候着,您若有事派人来传话即可。”
妙善点头应了,府卫也不多留转身退至门外。
沈玉容今日到得早,听见她来了风风火火地从里头迎出来。苏锦绣站在妙善身边,规规矩矩地向她行礼,唤了声:“姐姐。”
沈玉容点点头算是应了,抓起妙善的胳膊道:“可把你给盼来了,管事跟我说庄子里有新鲜鹿肉,眼下吃最合宜。等晚上升了月亮,咱们再点火盆配酒喝,岂不妙哉!”
妙善听的这通安排忙道:“总得先让我把行李安置了。”
“瞧我,只顾着心急了。”沈玉容松开她的手,“庄子比不得府里头,你来的比莲意早就先挑,剩下的就算她的。”
说着招呼管事婆子来领路,妙善也不推辞转了一圈看下来,最后挑了庄子西北角的院子。这里离温泉池子稍远,隔着一道院墙后头是片林地,树木参天,倒是安静。
院子里朝南的是主屋,两侧是厢房,苏锦绣挑了东侧的厢房,纪嬷嬷和丫头们住在西侧。
纪嬷嬷指挥小丫头们换了主屋的铺盖被褥,又点了香炉里里外外的都熏过一遍。
刚做完这些,沈玉容就派丫头来传话:“方家小姐已经到了,请两位小姐过去。”
妙善整了整衣裳,带着苏锦绣由小丫头领路往前头去了。
沈家的庄子比不得府里富丽堂皇,却多了几分农家的质朴,院中挖了一个小池塘与温泉水相连,冬日里打开阀子引灌温泉水,热气蒸腾哪怕数九寒天也不结冰。池塘周遭种着山花花,枝叶浓翠,因临靠着温泉湿热温暖,花朵开了大半,朱缨金蕊,大如碗口,树下散养着几只小兔,野趣十足。
席面设在池塘边的南枝庵里,衬着塘面腾腾热气,遥望过去好似云中蜃景。
小丫头挑开门帘,转过野兔山石的竹编围屏,靠墙的大炕上已经摆好席面,炕下是烧炭的炉子上头悬着鹿肉,正烤的滋滋冒油。
沈玉容往里头挪了挪,招呼道:“快来快来,这里暖和。”
方莲意坐在炕前的椅子上,见她进门站了起来,“我方才还说她哪儿有这么待客的,客人未到齐自己先落座了。”
“是我慢了,让你们久等。”妙善迎上前握住方莲意的手,侧首对着苏锦绣道:“这是方侍郎府上的二姑娘,比你长一岁,得叫姐姐才是。”
苏锦绣乖巧见礼,“锦绣见过姐姐。”
方莲意对锦绣道:“先前英国公府寿宴咱们见过,今日正经与妹妹相识。”
沈玉容出声打断她们,“好了,新知故交都快落座吧,咱们边吃边聊可好?”
几人一笑落了座,席面上摆着粉蒸羊肉、清蒸鲈鱼、香茅笋丝等小菜,丫环用刀剃了一小盘鹿肉端上来。
妙善不太喜荤,只略微吃了些,苏锦绣有些拘谨吃的也不多。沈玉容却放得开,大吃大嚼,抽空还问方莲意:“先前你说方大人告了假要带你们回老家祭祖去,我还以为你年底才能回呢,怎么又不去了?”
方莲意细嚼慢咽,吃相很是斯文,听得她问就停了筷。“母亲连行李都收拾好了,不想兵部临时出了急案,父亲脱不开身只得做罢。”
沈玉容看着她,方莲意接着道:“好像是北边出了什么事儿,圣上都令严办,具体的我就不知道了。”
天子钦点,只怕接下来各位大人有的忙了。
小丫头上了暖酒来,“这是庄里自己酿的果酒,甜甜的,度数也不高,管事妈妈让我拿来给姑娘们尝尝。”
说着就替她们斟了酒,纪嬷嬷走上前剔了筷鲈鱼放在妙善面前。“小姐吃的太少了,若是饮酒可要不舒服的。”
沈玉容对着她打趣:“啧啧啧,嬷嬷你把她当三岁的孩子,也太惯着她了。”
纪嬷嬷笑着:“是奴婢的不是,疏忽了两位小姐。”
说着又剔了两筷鱼肉放到沈玉容和方莲意面前,到苏锦绣面前时,她眉眼弯弯看着纪嬷嬷:“姐姐是离不得嬷嬷的,等到成婚定是要带着嬷嬷一起去。”
沈玉容闻言停了筷,眯着眼盯着妙善瞧,老神在在地道:“我观你面色红润,双眸水亮乃红鸾星动之相,想是好事近了——”
她这一说,方莲意也看过来,对着她打趣道:“我竟不知你什么时候学了相面的本事。”
“什么相面?是我母亲听人说侯夫人寻驵侩相看田地庄子,难倒不是给妙善备的嫁妆?”
沈玉容大大咧咧惯了,妙善知道她绝非故意为难自己,只是跟崔家的婚事未过明面只交换了信物,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应答,一时间竟僵在那儿。
纪嬷嬷看她为难,开口接过了话头,“姑娘好灵通的消息,只是我家夫人买地置宅却另有缘由,明年春里我们府上就要再添新丁,夫人那是给孙儿准备压腰礼呢。”
“哦,这样啊。”
沈玉容有些失望,方莲意笑她:“我瞧你说人家好事近了是假,明明是自己动了心思,要不你回家央伯母摆桌酒席,请我母亲给你寻个好婆家?”
方夫人贤德淑婉,教导子女有方,在京城中名声很好,找她牵线做媒的不在少数,况且两家交好开这个玩笑也不过分。
沈玉容臊了,起身作势要拧她,几个人笑作一团却把这话给揭过了。
外头天色渐渐暗了,零星飘起雪来。
苏锦绣多喝了几杯果酒,手上不稳将一碗热汤扣在自己裙上。妙善起身去看,好在冬天的衣裳厚不曾烫伤,只是衣裳穿不得了需回去换一身。
纪嬷嬷道:“天黑路滑,我陪二小姐一道回去。”
妙善点点头,苏锦绣带着丫头由纪嬷嬷陪着回去了。剩下她们三个继续,沈玉容玩儿到兴头上命人将庄里的管事婆子叫来,问有什么解闷儿的。
管事婆子道庄子里有两个媳妇是自戏班买来的会说几章书,沈玉容便将人唤了来点了出《玉匣记》。
窗外北风呼啸,室内暖融如春,配着炙肉暖酒听着倒也惬意。
不多时,纪嬷嬷从外头进来了,妙善见着只她一人便问苏锦绣去哪儿了。
纪嬷嬷笑着回话:“二小姐乏了先歇息了。”
妙善点点头,沈玉容和方莲意一心一意地听书,半点儿心神都分不到旁的事儿上。众人笑闹至二更天方散。
正房里,霜落伺候妙善卸妆发。“我说什么来着,月升那丫头出了府就不拘管束躲懒和小丫头们玩儿去了。”
妙善笑笑,“她先前回过我,不要紧的。”
今夜庄里在二门那儿给丫头和嬷嬷们也设了席面,月升爱热闹回了自己早早地就去了。
纪嬷嬷往被褥里塞了汤婆子,转身走到她身后。“小姐菩萨心肠,只是有时待人太过宽厚了。”
月升霜落自小陪在自己身边,纪嬷嬷是看着她们长大的,月升虽贪玩不够稳重,办事却麻利对自己也一片赤诚,妙善听出了纪嬷嬷的弦外之音。
“方才锦绣回去换衣裳没再回来,嬷嬷,您是跟她说了什么吗?”
纪嬷嬷自霜落手里接过蓖梳,动作轻柔地替妙善梳着头发。“奴婢不过是提醒二小姐在外头言辞需谨慎些。”
难怪苏锦绣一去不回,妙善叹了口气,她多少能猜出苏锦绣的心思,虽觉得不好可到底是要顾念姐妹情分。
“或许她就是随口一句罢了。”
妙善的头发乌黑油亮,捧在手心沉甸甸的,纪嬷嬷一下一下梳的很仔细。“二小姐或是无心,可听者有意,方才若不是方侍郎府上的小姐解围,倒还真不好收场。”
况且苏锦绣是否真的无心还不好说,毕竟宋氏刚入府时也不是个安分的。当年苏侯爷外放时她们母女二人过了很是逍遥的一段日子,仆佣回来传话说宋姨娘往来交际皆以“夫人”自居俨然正室般,王氏听了虽心中不快到底是山高皇帝远力不能及。
待到苏侯爷回了京城,宋氏母女虽表面恭顺暗地里却生出不少事端,只不过王氏大族出身岂是她能拿捏的?内宅里不过几下就将宋姨娘弹压的不得动弹,外头修书一封予王氏族人寻了错处将宋姨娘的父亲贬了官,宋姨娘这才畏惧做低伏小安分下来。
内宅里的勾心斗角多了去了,里面的文章够写一部策论的。妙善揉了揉额角,“嬷嬷,我想睡了。”
霜落想留在屋里守夜,妙善道:“这里比不得家里暖和,又只一张床,你若强撑着守一夜定是要病了,还是随嬷嬷去西厢房睡吧。”
霜落见妙善坚决,最后随纪嬷嬷回了西厢房。
许是换了住处,妙善睡得并不深,半夜被一阵窸窣声响吵醒,睁开眼模糊看见房门处窝着一个人。她只当是霜落偷偷来守夜,叹了口气拿起衣架上的银鼠皮斗篷走过去。
走近却察觉不对,地上的人肩膀开阔,身形颀长哪儿是女子该有的模样?
来人早就察觉她靠近,猛地腾身站起,一把钳住她的手腕扣在身后,随即捂住她的口鼻。
雪停了,月光正是皎洁,映得他脸色格外苍白,眼神清泠泠的。
妙善没有挣扎,也没有发出声音,他身上的佛手香变了调里头掺杂着铁锈的味道。
外头“吱呀”一声好似是院门打开了,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后,煌煌火光照的室内半明。妙善瞧见他衣襟被划开尺长的口子,胸前洇开殷红痕迹。
看来有的人名声不好,运气也很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