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冼忱风神色僵硬片刻,却很快恢复正常。
他眯起眼轻笑了声,模样瞧着无辜,不紧不慢道:“出门在外,修为不济,没有一两个法子保命,怕是连陆吾的山门都看不到。”
修为不济,保命之法,不就是在说她莫要仗着修为比他高而不讲道义嘛。
“认识这六尾吗?”祁桑闻言,听他跟自己打太极,便略过此事,转而问。
冼忱风的视线落在这只六尾上,细细打量一番,而后长叹一口气,摇头道:“自然是从未见过——说来惭愧,在下除了自家门前,也就陆吾待得时间长些,青丘大泽的狐妖压根没见过几只。准剑君是清楚小妖身份的,我哪能在妖荒四处闲逛呢?”
祁桑低眉静默一瞬,也笑了起来:“可阁下瞧着也不像是不了解狐妖习性的呀,这用毒悄无声息,还正正好能克制六尾,总不能是蒙的吧?”
言罢,她语调慵懒,似倦怠,似感慨,可语带玄机:“唉,还是来早了些。我要是悠闲睡上一个时辰,这六尾怕是都化成烟了,怎么会让我抓个正着?冼忱风。”
“……”
冼忱风一时哑口,这下真忽悠不过去了。
本来想着岁岁人在关禁闭,院子里进了个六尾狐妖,自己将计就计顺手将它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掉,谁都不会发现。谁能想到祁桑会过来?
他便神态颓丧地往石椅上一坐,放弃挣扎,认命道:“我知道准剑君想问什么,不用一个一个逼着我交代清楚了,我自己说,全说出来——”
“不过嘛,小妖跟准剑君也是几年的交情了,这透底的事透太多,容易没命,不成。就说今日这六尾一事,可否?”冼忱风看了眼她,打着商量问。
祁桑神色淡淡,摸了摸手里昏死过去的六尾:“你先说,我还是讲道理的。”
要不是她留了个心眼,顺着这六尾的妖力试图摸清它体内妖丹情形,这毒压根看不出来。
“……”讲道理?拿剑讲道理么?整个陆吾讲道理的只有他家岁岁!其他所有人,连嬉皮笑脸的易云烨也是个黑心肝。
冼忱风在心底暗自腹诽,面上却挂着和善讨饶的笑:“我就知晓剑君并非蛮横无理之徒!您且听我细细说来——四时谷有一毒藤名唤‘时千’,时千藤本身并不具备毒素,生长在四时谷石方崖,遍地都是。”
“时千藤有毒?”
他故作神秘地摇了摇头:“取半截藤枝,入云水湖浸泡三日三夜,得湖中霖幽鱼一滴血,藤枝便会由冰蓝之色转为霞紫。”
祁桑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波澜不惊道:“我没记错的话,云水湖便在四时谷王宫之内,湖心的那棵树便是‘舒月玉桂’。”
“小妖的身份早先不是告诉过准剑君么?这事上可没有一字的欺瞒。”冼忱风笑了笑,接着道,“而后将藤枝磨成粉末,以活血提炼,放在月华下晒干,最后便能得到这‘时千云幽’。此毒对一切妖族皆有效,通常是用来折磨修为高的大妖,控制其为己所用。”
“只对妖族有效?还是……”祁桑问出口,她触碰这只六尾都是隔着净光绫,并未实打实接触。
“自然是只对妖族有效。这毒我可是从一开始就揣在身上了,真对你们修者有用的话,这十四洲我岂不是能横着走?谁让这毒没有解药,要么死,要么成为傀儡。”说到最后一句话,冼忱风的语气不自觉加重,眼底划过一丝狠厉。
祁桑走进来,朝他伸手,直言道:“既然对修者没用,我看一眼,应该无妨?”
冼忱风一愣,还真不把他当外人,这毒是能直接开口要来查探一眼的吗?
“全用在这只六尾身上了,准剑君要看,剖开它的心,应该能看见一点桃粉的印记。”
他怕她不信,将身上东西挨个翻出来给她看过一眼,又站起来大力蹦跳两下,表明衣袍中也没有藏什么东西。
祁桑颇感意外:“这么好使的毒,你倒是舍得。”
冼忱风一脸无奈:“没办法,谁让这六尾是冼折月派来的呢,它不死,我心难安。”
“这不是还有一口气?”
“也就只有一口气了。”
他抬眼扫过那只奄奄一息的六尾,眼底毫无温度:“这六尾修为太低,怕是没抗过几轮……时千云幽只消一点点边角粉末,它便受不住了。欸,也是只可怜狐。”
言罢,他似感慨地补了一句:“青丘就这点不行,至情至性,不够警惕,硬要凑上来……但怎么说都比草木要强,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还是明白的。”
祁桑闻言,沉默许久,只觉他这句话意有所指,说得云里雾里,但很明显,这妖不打算说清楚。
半晌后,她拎起这只六尾便转身往外走去,不知想到什么,步伐一顿,兀自开口:“冼折月……”
冼忱风循声抬头,呼吸慢了一拍。
“这么久了都没问过,冼折月他为何要追杀你?仅仅是因为你也有继承妖君之位的资格么?以你近乎为零的威望,料想他是不必忌惮于此。”
祁桑慢慢道:“既然威胁不到他,冼折月从一开始便将你的行踪掩去,妖荒之中都不见得有多少人知晓你的存在。他要想杀你,早该行动了,却偏偏等你有机会逃走,再大费周章派人杀你?此事着实令人费解,再蠢的人也不会绕这个大弯子。”
“或许,他这个人本就喜怒无常呢?我听话,他便可扮好一个还算和善的兄长面孔;我不听话,他便要做冷血的妖君,恨不得杀我而后快。”冼忱风冷笑一声,只道,“剑君拿自己的下限去揣度一个恶人的上限,本就不妥,又何况下限呢?”
“恶人……”祁桑沉默起来,一个人的情绪最能暴露他真实的想法,冼忱风眼底的恨意不似作假。
冼忱风诚心道:“在下如今最大的期盼便是能活下来,当个桃树没什么不好的。杀这只六尾,也是为自保,若是因此而露出的一些手段教列位无法接受,我会主动下山的。”
闻言,祁桑脸上少见露出些轻挑的笑。
“一些手段?”
对冼忱风,她素来是怀疑多过信任,但归根结底,谁身上没有秘密,逼问也只能得到谎话。
可倚晴救他的出发点,却也正是执法长老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主要缘由,也是自己能留在陆吾的原因之一。
总归是缘,善缘还是恶劫,在此人并未做出什么越界的事之前,不可妄自评判。
幼年时,玉京的那大半长老与打伤阿娘的那些人不就仅仅因她的出身便否定了她的一切可能吗?哪怕那时她只是个孩子。
在那些人眼中,他们或许也认为自己没什么错。仙魔成见太深,忌惮也好,厌恶也罢,她的存在在他们眼中就该被抹除。
她陷入过往的情绪之中,一时恍惚,而后意味深长道:“冼忱风,这句话你该问你自己,你扪心自问,从碰上倚晴开始,直至今日,是否问心无愧。”
若是无愧,那自然是好的,纵然冼折月找上门来,在理清真相为何后,陆吾定然会护下无辜者;可若有愧,岁倚晴与陆吾上下不过是遭受蒙蔽,误信他人,他们亦早有觉悟。
“想活着,本是人之常情。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亦是天经地义,手段如何,只要不牵连无辜,旁人也干预不了什么。”祁桑遥遥留下一句话,才迈步走出去,“我对你没什么接不接受的,只希望你不要辜负倚晴的一片善心,来日不会后悔才是。”
“……”
冼忱风一愣,眼底笑意尽数敛去。身后北风卷起,吹拂着一头长发,他自嘲地笑了笑,压下心底不切实际的想法,才起身跟上。
半阖着的院门被祁桑推开,不远处维持着天风结界的两人见状,连忙收了法诀,跑上前来。
易云烨迈的步子大,先赶到,他凑近来细细打量祁桑手里被捏住脖颈的六尾,赞叹不已:“不愧是小师妹!一出手就拿下这六尾真身,刚才你一直没动静,师兄我可是忧心忡忡,汗如雨下!”
“这就是六尾?瞧着怎么昏死过去了?”岁倚晴粗略扫过祁桑身上一眼,确认她毫发无损才放下心来。
“这六尾倒不能算我捉住的——”
祁桑说着,便从门前退开,露出院子里的冼忱风。
冼忱风一见岁倚晴,变脸比翻书还快,全然两副面孔,他骤然加快脚步,狂奔而来,哭诉道:“岁岁!我就明白是你唤祁剑君来救我的,我可是差点要被六尾给吃了!”
“哭哭闹闹成何体统,在一边站好,不许借题发挥!”易云烨一边说,一边挡在岁倚晴身前拦下扑过来的冼忱风,将人隔开。
岁倚晴一听,立刻将视线转到冼忱风身上,语气关切:“六尾伤到你了?是伤到什么地……”
“打住。”易云烨张开五指,在她面前晃了晃,吸引她的注意力,“岁师妹,他这伎俩使过多少次了?我一眼就能看出来是装的!不许信。”
言罢,赶忙给祁桑使眼色,让她接话。
祁桑心领神会,十分配合地附和两声:“咳咳,冼大厨修为深不可测,又有法宝傍身,我们若是来得慢些,怕是连六尾的灰都瞧不见的吧。”
冼忱风闻言,嘴角抽了一下,见岁倚晴困惑的眼神,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准剑君所言极是,小妖恰好有一法宝克制于它。”
“什么法宝?”易云烨好奇地问。
“诶,保命的东西,说出来就不灵了。”冼忱风道。
易云烨看他那张欠揍的脸,深吸一口气,挑衅道:“我现在就能揍你!还不灵了?藏着掖着,怕是说不出口吧?肯定有什么坏心思!”
冼忱风摇头道:“也不是,只是这法宝只能用一次,这不已然用在六尾身上了?我又能从何处说?”
“真的假的?”易云烨半信半疑,转而看向祁桑。
“不清楚。”祁桑摆摆手,只道,“这下就只剩下四道六尾分身了……”
说到一半,她神情略显凝重,似有所顾虑。
岁倚晴不明所以,惴惴不安:“桑桑,你在想什么大事?”
“我在想,我出手算不算作弊?以及,给温知新长老的交代该如何开口……”
“吓死我了,还以为有什么大事。长老那边,小师妹放宽心好了,看来必须使出我们的杀手锏了!”易云烨自信满满道。
祁桑问:“什么杀手锏?”
岁倚晴一头雾水:“我们?易师兄,我可是一点都不清楚咱俩有什么杀手锏。”
“正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易云烨拿出一个瓷瓶,一本正经道,“此为‘一眨眼就掉泪’水,再加上我精心准备的妙句,温长老一定会感动到放过我们的!”
“……”
“……”
祁桑和岁倚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不约而同无奈叹了口气。
她思来想去还是先去练剑台寻晏淮鹤说明事由,温长老之事,等会儿再愁。
至于冼忱风用毒一事……祁桑仔细端详手里的狐狸,等奕峰主回来问一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