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悯苍峰的后山,湖上水榭之中立着两道人影。
“奕峰主,您认为这毒确实如冼忱风所言,对修者无害么?”
祁桑站在奕初妤身后,看着那只被水莲裹起的六尾,轻声道出自己的疑惑。
鉴于事出有因,她认错态度良好,岁倚晴与易云烨也在温知新长老面前言辞恳切、声情并茂表示自己下回不会再犯,她破开藏剑崖结界一事就轻飘飘揭过了。
连祁桑自己都觉意外,虽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奕峰主回山,在温长老面前为他们几个人美言了几句,师兄师姐也给他们三人再三求情,温长老才冷着一张脸放过了他们。
至于这旬考第一考,不论她出不出手,六尾真身都会死在冼忱风所下之毒上。考虑到其他弟子默契十足,提前一个时辰便打散了六尾剩下的四道分身,便算有惊无险,成功过关。
祁桑也寻到一日空闲,将这只六尾带上悯苍峰,有劳奕峰主看个究竟。
奕初妤收回落在六尾上的视线,淡淡道:“此毒无色无味,若不是事先知悉,连我也看不出来它身染剧毒。”
她眉眼间染着一丝淡淡的倦意,先前已有十几日未曾合眼了。
故曦城大裂口出现白青的踪影,先是筠泽与瀛昼被其重伤,再到裂口范围扩大……这段日子里,先后有数名尊者前往稳固封印,直至三日前才有所成效。
祁桑顺着她的话,将自己的思虑缓缓道来:“单从妖仆契约来看,冼忱风的修为会与倚晴共享。而兼神境修为的人还没有生出‘界藏’,早先查过一遍,他身上除了些灵石和功法秘籍,再无其他。弟子猜不出他这毒藏在何处,是以有所顾虑。”
他应当藏不了什么东西,连那些曾经有所怀疑的几个净瓶,里头装的都是承月玉露。
可他能藏这一味毒,自然能藏旁的什么。早前猜他修为不止表面如此简单,乃是以秘法隐去了,但一时半会儿没有契机这修为也回不来,以那张符和护山大阵,加之倚晴对他的约束,冼忱风威胁性不大。
可这毒神不知鬼不觉,令人防不胜防,不得不防。
这六尾真身在分身被打散后,如今只能靠着她的隙火续上一口气,能撑到奕初妤回峰,已是勉强。
若奕峰主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对冼忱风便要更加慎重才是。
奕初妤以剑气在六尾的小腿上划开一道极浅的口子,一滴鲜血渗出来,缓慢飘浮到她指尖,然后便融入了她的体内。
祁桑见状,不由得失声惊呼:“奕峰主,万万不可——”
奕初妤只是缓缓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担忧。
“小桑,再仔细回忆下你复述过的那些话。冼忱风直言,这是用来控制某些大妖听话的。可一种毒能怎么控制一个人?控制意识?或折磨心智,再以解药为饵?但他又说此毒无解。”她语调不紧不慢,循循善诱地同她道,“因为冼忱风疑点太多,所以我们总是会先推翻之前的判断。可假定,他没有地方来藏这毒呢?”
祁桑沉吟片刻,忽然思及关窍:“……您的意思是,其实这只六尾到陆吾之前,便已然中毒——毒没有解药,却能用它来控制人,或许是这毒成瘾。刚服下不久时,毒性猛烈,便可覆盖先前弱下去的毒性所带来的影响,让人误以为好转?借此产生依赖。”
奕初妤笑着点了点头,她拨开眼前六尾前爪上的毛发,露出它爪子下的一圈伤痕:“这疤痕有些时日了,瞧着样子像是用什么带刺的东西捆住了它——应该是时千藤吧。”
“可时千藤本没有毒性,有类似时千藤带来的伤疤就能断定这中毒一定是在来陆吾之前吗?”
奕初妤缓缓道:“霖幽鱼生长在云水湖,非月华不浴,非舒月玉桂之露水不饮,算得上金贵之物,极难成活,至多不会多过十二尾。取一滴血,伤口不愈,十日即死。时千藤无毒,霖幽鱼却有,这所谓的时千云幽,或许是以时千藤放大了霖幽鱼的毒性。
“那么,霖幽鱼血的纯度极大可能影响效用。如今妖荒称得上大妖之说的,境界都在乘易巅峰。此毒能对付乘易境的大妖,又如此珍贵,哪怕用来对付通玄境界者,也并不值当。”
她顿了顿,接着说:“可哪里有这么多大妖给他钻这个空子?若是有,妖荒的消息早就传来了。用毒之人不甘心拿第一道‘时千云幽’浪费,却可以拿‘第二道’。”
“拿时千藤浸染中毒者之血,便能得到次一级的‘时千云幽’?所以说,这六尾的脚上才会伤痕累累,却又不似寻常刀剑之伤……”祁桑大胆一猜,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奕峰主,从结论往回推的话,也就表明冼忱风并未下毒……”
而冼忱风敢认下这件事,是明白自己心有顾虑,绝对会查个清楚。可线索太少,他若一个字都不吐露,这只能悬而不决,最后他便只好将计就计,在她追问那时,故意交代这时千云幽之毒的来龙去脉。
思及此,祁桑拧紧的眉头还是没有松开,她问:“可真是如此,他大可直言,绕这个弯子又是为何?”
“那绕完这个弯子,小桑现如今有何感受?是不是觉得错怪了他?毕竟,他除了刻意引导之外,连下毒这件事都并非他所为。”
“……”祁桑沉默起来。
“所以说,这位‘桃妖’摸准了你们几个人的性子。倚晴真挚善良,他便做足可怜姿态;你心思缜密、明辨是非,他便故意引你猜忌,却又实实在在无辜——”
奕初妤长叹一口气:“看似处在下方,只能随波逐流,实则这条河渠本就是他修筑出来的。这作风跟昔日的冼折月妖君,倒是极像。该说,他口中所谓的‘舒月玉桂下的双生子’,也并非假话吗……”
闻言,祁桑好奇问:“峰主见过折月妖君?”
“早些年,曾为了精进医术在妖荒附近住过几十年,与妖君有过几面之缘。”奕初妤道。
“折月妖君是个怎样的人?”
“身不由己之人。”奕初妤顿了顿,眼底划过一丝怅然,“可惜了,可怜者之苦往往造就可恨之悲。他行事过于极端,若可自渡,便能彻底走出来。可或许是无法自渡,亦不愿他人来渡,现今的冼折月已非昔日模样。”
祁桑点点头,转而问:“奕峰主对上任妖君冼泽可有印象?”
“冼泽啊……”
“这已经算师尊——师祖那一辈的人了。非要谈及什么印象的话,桀骜不驯,自视清高,曾在宴会上屡次与沉鉴妖王切磋。比较出名的,该是夜合清都的妖君寿宴上……”
——“冼泽,你打就打了,撒一地桃花是做什么?不清楚我夜合清都只留玉棠花香的规矩吗?其余的可不会给面子,本君一律烧个干净!”
——“行湘,你且试一试,本君能不能叫整个夜合清都百年开不出一朵花来。”
奕初妤回忆过往,不免多生感慨:“此事是师姐转述于我,但仔细回想,或许冼泽妖君本体乃是桃枝?”
“这么说,妩黛师姐探听到的消息无错?冼忱风与冼泽才是双生子,他的妖丹并非伪造气息,而是本就为桃枝?”可冼忱风的妖丹气息确实有异,这又是怎样一回事?
“四时谷王脉继承不为外人所知,每一任妖君本体素来不同。双生子本体会不会相同,早前也未有例子比对。”奕初妤淡淡笑着,温声道,“他藏得极深,乃是以一无所有之身暴露在我们面前,现如今判断他的身份与目的不仅费心,亦容易主观臆断。在基本的警惕上,便将他当成桃妖罢。”
祁桑道:“峰主所言,弟子自然明白,可他越是深不可测,我便越是无法放心。”
“你忧心众人是难免的,但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对未来的事做下定论。是敌是友,皆是缘——”
奕初妤开解道:“我早先在妖界边境救下过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白狐。这只小狐狸的修为与现如今的冼忱风一般,探不到底,可我碰上它之时,它全身都是血,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能看清它是善是恶的依据。小桑,你以为我该救还是不该救?”
祁桑沉默一瞬,回:“……若能救,便救吧。”
“哪怕将来的某一日,我会发现这只小白狐乃是个十恶不赦的恶首,也要救吗?我救下了他,可他会在将来杀了许许多多的无辜人,此罪……”
她约莫清楚奕峰主谈及此事的目的,说来也是,这些顾虑不过是身在局中,困顿自身罢了。
祁桑笑了笑:“可那个时候您也不能提前预知到这件事。弟子明白峰主初心是为‘救济’,将来那些事罪在恶首,而非峰主。”
奕初妤又道:“几百年后,我路过青丘又见着一只伤重的狐狸,此回,我救或是不救?”
“是妩黛师姐么?”祁桑猜测道,若不是这缘分,青丘王女怎么会入陆吾学剑?刚巧还拜入奕峰主门下。
是缘是劫,不到最后一刻,大抵无人能分辨出来,但求一个问心无愧才好。
奕初妤淡淡一笑,语气温柔道:“所以啊,缘与劫只在转瞬之间,冼忱风留在陆吾,不止你与倚晴的求情,我们这些长老亦有考量。别让过多的杂音扰乱你纯粹的剑音,小桑你如今最该操心的——是问道阁一试吧?”
“您怎么猜出来的?”祁桑颇感意外,单单旬考还不至于让奕峰主特意提出来,她必然猜到了什么。
“只是和大师姐闲谈时,得知你最近总在问询能不能破例去问道阁闯上一闯。”
祁桑微愣,单凭这件事便能推出她的意图,看来自己果然还是不够稳重,一点就露馅。还好师尊是个粗心的,注意不到这些事,避着晏淮鹤就已经够让她焦头烂额了。
“你并非急躁的性子,纵然此回人间一行得了机缘,重回乾元境,想要稳固境界也不是非要去问道阁找历代掌门赐教。”奕初妤顿了顿,“怕是因为别的什么事吧?”
她并不否认,点点头:“但此事弟子也只是猜测,等确认下来了再与峰主言明。”
“说不说,也无甚要紧。”
奕峰主停顿一下,想起什么:“不过,我也确实有一件事要与你讲——剔除秽气的墨骨花十日后便会开花,我观其上灵力流转,总觉少不了几道天雷。”
“天雷?”
“你若无事,叫上你师兄,一并过来护法。”
“我记下了。”问道阁试炼结束后,的确没什么事。
祁桑略加思索,便点头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