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二日,屋内早已透亮,祁桑才慢腾腾从床上爬起来。
按理来说,修者到了兼神境后,平日里休息打坐即可,不必睡觉,但大多数人都会保持躺着休息的习惯。
其一,是还未修炼时那一百多年养成的习惯;其二,打坐容易进入冥想,若是福至心灵,坐上十天半个月都有,除非闭关修炼,其余时间还是选择躺着睡。
最重要的则是,她喜欢暖烘烘缩在被子里的感觉,很久之前就是阿娘带着她一起睡觉。这种小习惯,没必要改,她也不想改。
自然而然,偶尔就会出现赖床的问题,可惜晏淮鹤还在悯苍峰养伤,竹悠和荼漓睡得比她还沉,没人叫她醒来。
祁桑一骨碌爬起来,简单洗漱一番,就如一阵风一样御剑去了景萱殿。
修为回来了,御剑都轻松许多,化光而行千里,不过意念一动的事。
只不过,现如今的自己还不够强,连泉先都打不赢。
她仰头望了望头顶刺目的日光,深吸一口气,等晏淮鹤伤愈,就听师尊的话去闭关吧。
瀛昼峰主此回与师尊一同被白青所伤,独自回了尘远涯疗伤,过几日才会回宗。
昨日已问过掌门和执法长老的意思,他们两人也认可筠泽的提议,在信中也和瀛昼峰主谈及过此事。
如今,就看余陵生的意思了。
迈步跨进悬圃的第一脚,祁桑便警惕地看过四周一圈,注意着周围的风吹草动。
在经历过大猫猫一言不合就拍人下水的这件事后,她终于明白师尊和顾峰主头一回带她来悬圃时忐忑不安的心。
被拍下去是小事,还能借冰湖的水洗去身体的杂质,但若是被人看见了,可就不太能镇定自若。
谁料,祁桑小心翼翼走了那么几步路,还没感受到凭空而来的掌风,便听到山君低落的嗷叫声。
秉乾看到她的身影,那双圆溜溜的金瞳透了层晶莹的水光,长眉紧皱,委屈巴巴地和她控诉:“哇呜呜——小小猫,你怎么来了?是来探望本山君的吗?呜呜呜,小小猫你不知晓,本山君昨夜里不知为何,尾巴上居然开始掉毛了!吾这毛茸茸的大尾巴啊,何苦遭这种罪受?!本山君怕是命不久矣,你来得正好,陪本山君捱过这最后几日光景吧……”
祁桑往那一看,山君团起来的尾巴旁果真堆了一大团雪白的绒毛,但还没有到命不久矣的地步吧?
她带着余陵生飞过湖面,落到冰台之上,开口问:“掉毛?之前应该从没掉过吧,会不会是近来天气有些炎热?”
“本山君是神兽!身上的每根毛发都是珍贵无比的炼器珍品,哪里可能无端掉毛啊!”秉乾纠正她道。
神兽与天同寿,别说掉毛,生病也是极少的,偶尔灵力紊乱,遭殃的也只会是他们这些呆在陆吾的弟子长老。
“炼器珍品?”祁桑忽地想到在“天地一掷”看见、来自神兽陵光的那根凤羽,那岂不是说这一地的毛都是成山的灵石?
咳咳——
她清了清喉咙,将自己这个危险且不道德的想法从脑海中剔除,视线转到中心的剑身上,只问:“尊驾可知是什么缘由?要不找明岑师姐来给山君看看?”
妩黛师姐不在宗门,奕峰主看过晏淮鹤的伤就回了故曦城,如今宗门内肯定是明岑师姐的医术最厉害了。
悬于半空的天衍剑闪了闪光,传出一阵温和的人声,她缓缓道来:“不明。昨夜分明有大凶之兆,却并未发生何事,或许只是秉乾这段日子总将尾巴垂到冰湖里泡着,才致如此。”
“大凶之兆?”祁桑低声呢喃一遍。
天衍似有所感,剑身朝向余陵生,淡淡“瞥”去一眼,温声道:“不知你前来是为何事?与这个孩子有关吧。”
她连忙将思绪转回正事上:“尊驾猜得不错。弟子想问问,以他如今的情况,若去尘远涯,能否修补好自己魂魄上的残缺?”
“尘远涯?”天衍随后沉默起来,似乎在判断此事的可行性。
“尘远涯?魂魄上的残缺?这尾小鱼看起来确实有点古怪啊!”秉乾晃了晃尾巴,终于分出一点注意。不过刚刚才将视线挪去了两人身上,瞧见余陵生时瞳中竟闪过一丝讶然。
祂两耳微动,缓慢起身,走近两个人,接着道:“尘远涯的事,岂不是跟谛听扯上关系了啊,谛听那家伙——等本山君问问。”
“这也能听到?”祁桑感到一阵意外,地府和十四洲并不归属同一界,这可不是什么传音就能交流的。
秉乾闻言,不免骄傲一番,看吧,还是祂懂得多,小小猫有什么不懂的就来问祂,祂这个山君实在是太可靠了!
祂扬起下巴,脸上的得意掩都掩不住:“你这就不清楚了吧。谛听那家伙有点特殊,祂的双耳可听世间万物之声,而头上生着的独角可听因果、是非与善恶……当然,这家伙打架不行,甚至偶尔走着走着也会直接摔忘川里面,还是没本山君厉害的。很久以前,吾曾与帝狩去地府看过一遭,比其他神兽与祂稍稍熟络那么一点。”
“那您问吧。”
知晓了来龙去脉,祁桑往后退了一步,空出一大片空地留给山君。虽说明知自己的呼吸声应该影响不了什么,但整个过程她还是不由得屏住了呼吸,静静等候。
只见秉乾身上亮起一层淡金色的萤光,过了半刻才黯淡下去,恢复原样。
她等了片刻,好奇地问:“回了什么?”
“谛听那家伙怎么又掉忘川里了?说了什么——快、些、过、来?”秉乾自顾自地念出,蓦然瞪大祂的金瞳,眼中满是不解,困惑地甩了甩掉毛的尾巴。
似乎没太明白谛听的话,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听岔了。
随后,祂的视线移到余陵生身上,抬爪轻轻点在他的脑袋上。
一边感应着他体内的力量流转,一边低声喃喃:“阴阳玄水鉴的力量?小小猫,你怎么把他带回来的?”
听到秉乾的问话,祁桑便三言两语交代了下自己是如何认识余陵生,他又与玄水鉴和泉先有着的怎样联系。
“居然是这么一回事……”
秉乾略作思索,想清楚了谛听那句话的意思,还真是言简意赅,一个字都懒得多说。
祂对余陵生道:“快些去吧,等小昼回来,立刻让她带你去尘远涯,不然再过十天半个月,就该魂飞魄散了。”
不过半大孩子模样的余陵生攥着手里的扇子,有些愕然:“魂飞魄散?”
“这么说吧,你本来就只是一片影子,有谁的影子离开本体还能继续存活的吗?纵然因为玄水鉴,你这尾小鱼成了与魂魄无二的存在,可也不能磨灭你是影子的事实。”
是影,是镜,所以离开本体后,便如湖面中倒映的水中月一般,消失时也是了无痕迹,与魂飞魄散并无二别。
秉乾慢慢道:“去尘远涯,跳入洗魂池,重塑你如今的一切,你还能有活下来的可能。否则,唯死一途。”
“怎会如此严重?洗魂池这地方听来就……”祁桑神情不由得凝重起来,担忧道。
没有余陵生,她早在掉进伐地时便要死过一回,此回与泉先一战,也是有他在泉先体内影响到泉先,给他们争得喘息的余地。
无论如何,她还是想尽可能帮他活下来。可听完山君的话,这尘远涯也是九死一生吧。
秉乾解释道:“尘远涯这个地方,听说是地府之主掉下来的一根发丝落成的,独立于十殿,也非六司之内。虽也受十王督察,但行事灵活自由,而且能来往两界,绝对是个好去处,就放心吧。本山君从来不骗人!
“而这洗魂池也不是刑罚,尘远涯的尘官们除了接引魂魄,也会去四处捡一些破碎的魂魄碎片。这事地府不管,仙盟也无力去管,但有些不明不白魂飞魄散的好人让人可惜,他们便有了捕捞魂魄碎片的职责。”
祁桑点点头,顺着话头往下问:“那洗魂池是用来……”
“但尘官再怎么精通阴阳之术,也做不到拼合魂魄碎片啊,何况有些人修为境界极高,更加困难。”秉乾道,“这洗魂池是怎么来的,本山君也不太清楚,反正是个神器,把收集好的魂魄碎片往里头一扔,泡个十天半月的,就会重塑好魂体。”
余陵生静静听完,眼底划过一丝担心,开口道:“山君所言,这入了洗魂池,虽能补全我魂体上的残缺,但重塑的话,也会教我忘记之前的一切吧——跟凡人走奈何桥,喝孟婆汤是一般的道理。”
“你的情况太过特殊,但记忆这东西,玄乎着。存在过的东西,纵然是天道也无法彻底抹去。你往后如何,但看你自己想要如何,又能做到何种地步。”秉乾抑扬顿挫地说完,随后晃了晃脑袋,拿大尾巴揉了下自己竖起来的耳朵,恢复一贯的语调,“谛听怎么回事?也不顾及本山君会不会头痛,就这样借吾直接传音了!”
祁桑微微挑了挑眉,怪不得这前半句风格与大猫猫完全不像,原来是素未谋面的谛听神兽啊。
谛听既然能听到因果,知悉过去现在将来,那么这句话许是对余陵生未来的一句提点。
思及此,她缓缓松了口气。
余陵生明显也意识到这一点,当即拱手谢道:“多谢二位神兽,劳二位为我如此费心,我一定以此作为勉励。”
“诶呀,本山君又没做什么,不用多礼。相逢即是有缘,这说明本山君与你有缘,天衍你以为呢?”秉乾看着余陵生,忽然觉得自己其实也没有那般讨厌海里黏糊糊的鱼类了,果然还是要看人。
“规则之外的存在,确实是与陆吾有缘。”
话语落下一瞬,剑光如丝缕翩飞的光线荡开,白光闪过之后,天衍剑灵便自剑中幻化出身形,缓步走过来。
可余陵生看见天衍样貌的那一瞬间,霎时脸上的气色全部褪去,只剩惨白。
他下意识往后退去,心底升起无尽的恐惧,整个人都在哆嗦。
祁桑不明所以,刚想去扶他,问他出了什么事。
余陵生磕磕绊绊地念出一个人名字:“伏、伏莽之主,命无咎——”
“命无咎?!”祁桑闻言,霍然看向他,循着他的视线看去,却只看神情茫然、愣在原地的天衍尊驾。
“你……”他极力压下自己的恐惧,眼前这人与命无咎的气息并不相同,可这样貌——
余陵生眉头紧锁,吸气、呼气,好半晌才缓过来,随即便抛出一个惊天消息:“这、这位陆吾尊驾,模样长得与渊罅伏莽之主命无咎一般无二。我——泉先曾经见过命无咎,也是她告诉我们,玄水鉴碎片落在佾城的。”
自被泉先从体内撕离,有好多与泉先共享的记忆,他都记不清楚了。泉先本就刻意控制过他的记忆,每当到不该他知晓的那件事上,就会强行让他陷入沉睡。
可或许是疏漏,又或许那时泉先并未将命无咎的样貌当成秘密。
他脑海中无比清晰地记得,那个全身覆有幽蓝冰雪的人调动力量时,露出的那张脸。
听完这句话,不感到惊骇那是不太可能的。命无咎这个名字不算陌生,相反太过耳熟。
率先回过神的还是天衍本人,她淡淡笑道:“若是如此,这件事还请不要声张,命无咎或许当真与吾有着什么联系。”
“……连掌门他们也要瞒下吗?”祁桑有些不解,此事若是传出去,必然引起不小的震动,可没必要连掌门他们也一并瞒着。
余陵生所说多半是真的,若是假,也只会是泉先故意为之,可他当真能预知到余陵生会到陆吾来?
“仅有此事,依旧无法断定命无咎的来历,既然无法得出什么有用的结论,何必平添烦恼,教他们担忧?”天衍不紧不慢道。
祁桑平静下来后,想了想,这件事的确越少人知晓越好:“说来也是,这事一点头绪——”
弈闲莫名封剑悬圃,半神之境无端失踪;命无咎与天衍尊驾有所联系,模样一般无二;而天衍——神骸所打造的诛神之剑。
见她脸上反反复复变化的神色,天衍不由问:“怎么?是想到什么了?”
祁桑想,尊驾或许还不知晓问道阁中弈闲掌门的不同寻常,便将猜测按下不表,只道:“弟子想起过几日又到旬考了,这回应该能过第九层吧,至少不会被轻轻松松斩下来。说不定,弟子可以问问剑神他老人家知不知道这件事。”
他们师徒三人堪称运气一流,她和晏淮鹤每到第九层就能被弈闲一剑斩出阵法;筠泽偶尔运气好,还能和那一层的弈闲打成平手。可等他到十二层,又会碰上,仿佛逢三的那层,就钦定了剑神弈闲在那里守着,而且毫不客气。
天衍似乎想起旧事,神情怀念,慢慢道:“弈闲啊,他离开那段日子里,伏莽之主还是行离呢。”
“要是碰上沈掌门也行,问问上古的事。”祁桑回。
“怎么不问本山君?吾可是上知天文——呃,还是去问青离吧,吾不擅长记这些东西。”秉乾讪讪然道,而后想起什么,“不过,天衍你的长相完完全全就是尊神时常示人的那副面孔。当年神战,吾记不太清了,只依稀记得战况惨烈,最后尊神不得不抽骨锻剑,亲手诛灭当时所有堕神,最终还亲手了结了自己——”
“或许,尊神遗骸上的神力和辟雍一般,被恶念沾染,才生出了命无咎吧。”
若是如此,神秘莫测的命无咎会如此强大,倒也有理有据。
祁桑眨了眨眼:“堕神?”
“神兽入恶,神智尽失,只知满足自己欲念,吞噬一切,十四洲称之为‘凶兽’;神灵入恶,便要剥夺神格,堕落成非人非神非魔非妖之物,便算‘堕神’。”
秉乾尾巴来来回回晃动,很是不解:“命无咎没有来历,倒是符合这么一说。只是本山君想不明白,她若真是此种存在,不该避着天衍吗?怎么感觉在向陆吾下战书?先是打伤小筠他们,又伤到你,刻意教陆吾发现此事——”
天衍神剑诛神,天克堕神一类的存在,命无咎不避着陆吾的人,还偏生和他们结了死仇。
“或许她别有目的?”
“想不明白。”
天衍笑了笑:“听这位小友之言,命无咎将主意打在阴阳玄水鉴之上,才会有佾城之事。那往后,小桑便不可单打独斗了,宗门的试炼也需有人看着才好。”
“是哦,小小猫,你这修为碰上渊罅里头的那些大家伙,十招都过不了吧?”秉乾道。
余陵生也道:“统领一阶的实力远在他们如今的境界之上,更不用说狐君大人他们,您也要小心。”
“也没有那么恐怖,杀人取神器,玄水鉴会自行封印百年,应该也不会有性命安危……”祁桑越说越小声,在大猫猫不怒自威的眼神下,彻底消声,转而保证,“我会尽快去闭关的,你们放一百个心好了。”
“真的?”
“旬考结束就去!”那会儿,余陵生也在尘远涯安置妥当,晏淮鹤的伤应该也好了。
弈闲是重要角色吗?重要。毕竟玄水鉴碎片是他斩裂的(115章,云异和命无咎的对话)
下一章就要揭晓小桑和小晏的心魂契怎么来的了,可算被我写到这个地方了,不容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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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我与故我两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