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下班,余音开始收拾桌面文件,关电脑,准备到点走人。
同合律师事务所其实没有严格的上下班时间,事情忙完了就可以走,忙不完在律所加班做或者带回家都可以,只要有电脑就可以。
以往余音下班还会再看看专业书,学习学习案例,今天那么早走则是因为——她要去相亲。
毕业之后,余音妈妈蒋红梅就总是催她找对象,逢年过节余音回去,相亲是少不了的。饭桌上蒋秀梅总会苦口婆心地劝她:“也该找个对象结婚了,你结婚了,我们做父母的任务也完成了。”
也不知道谁给她下的任务。
大学室友洛佳莹也曾好奇问过她对相亲这事儿怎么看。
毕业之后洛佳莹就来到了A城工作,当的医药代表,工资可观。刚开始工作的时候,家里人也给她介绍了不少相亲对象,后来都不了了之之后,又开始催她买房子,毕竟眼看着房价越涨越高。
余音在研究生毕业之后也来到了A城。两人又重续上了同学情。
余音当时是这么回的:“相亲不就是见面聊天嘛,我一个律师还能被占便宜不成,就当多个认识人的途径,情谊不成买卖在,说不定就成了我以后的客户。”
后来客户也没有多几个,和洛佳莹的吐槽素材倒是多了一箩筐。
这次的相亲对象是所里的同事兰姐介绍的,据说又高又帅。
相亲过几次之后,余音对介绍人说的优点已经学会透过表面看本质。
孝顺就是比较妈宝,没有自己主见。
家里有钱的大概率自己游手好闲。
余音不对这次相亲见面抱有什么期待,纯粹是因为兰姐平时对她很照顾。
兰姐自己是校园恋爱结的婚,家庭生活幸福美满,听余音吐槽过几次家里介绍的奇葩相亲对象后,对给她张罗靠谱的青年才俊上了心。
这次介绍的男生是研究院的工程师。研究院和律所在一个区,最近委托了一个专利侵权案,兰姐也参与这个案子。男生负责给律师们讲解专利技术原理,兰姐眼前一亮。案子结束后,特意找相熟的负责人问了男生情况。得知男生单身,甚至很巧的和余音来自同个市,就起了撮合的念头。
双方媒人互相通了气,余音就和这位相亲对象互相留了联系方式。
余音嫌和陌生人微信聊天浪费时间,只通过介绍人互相留了电话号码。
上学时接电话那点i人社恐,当律师后全都消失不见。手机打开,点击一下,那个备注“梁工”的电话号码就拨出去了,就算约相亲对象也毫无波澜。
“喂,你好,请问哪位?”电话对面的男生声音低沉,声调平稳。
“你好,我是同合律师事务所的,祁律师介绍……”
“小鱼律师?”对面的男生已经反应过来打电话过来的是谁。
……
余音心里很不爽:大哥,你谁啊,我领导叫小余就算了,你是哪根葱?你懂礼貌吗?
余音不喜欢被叫小余,显得专业水平不行。她刚进所的时候,有个前辈也姓余。大家称呼他余律,为了区别,就称呼余音小余律师。即使后来那个前辈离开了律所,叫顺口了的大家也还是那么称呼。后来新进来的才称呼余律师。
心里吐槽归吐槽,多年和当事人的沟通训练让余音表面情绪稳定的很,耐心地纠正:“对,我姓余,余额宝的余,你可以叫我余律师。”
“不好意思啊,余律师,我听他们都叫小鱼律师,以为是你的名字。”很真诚的道歉从手机那边传过来。
“没事儿,最近你有空吗?我们见个面?”余音还是觉得相亲这事儿得速战速决。
“行啊,这周四可以吗?”
余音看了看日程表,这周都没有什么紧急的案子,“可以啊。”
“我记得你们律所附近有个新虹商场,约晚饭?”
“可以啊,你有什么忌口的吗?”
“都行,我不挑。”
结束这个简短电话,余音评价这次的相亲男:声音不错,听起来还挺亲切的。
新虹商场离律所走路过去十分钟的样子。两人约的六点,五点四十五,余音就已经在商场的烤肉店里坐着了。
烤肉店是全国连锁的东北烤肉,周末节假日,遇到饭点,排队的人坐满店外的凳子。工作日没有那么疯狂的人流,余音很轻松就找到位置。
余音之前和洛佳颖吃过这家店。洛佳颖当时已经相了好几次亲,未雨绸缪地给余音介绍经验:“相亲时最适合吃的就是烤肉。两人坐对面,分餐也不怕吃到对方口水。还能看看对方是不是会照顾人的。”
余音听进去了,还有一个原因,她觉得这家烤肉的确是好吃。
落座后,余音把店名和座位号短信发给梁工,一边等人一边划拉手机。点开朋友圈,看她的律师同行们又风尘仆仆地奔赴祖国各地。
“余律师?”五点五十五,一道熟悉的男声在余音座位前响起。
她抬头,心神一震,那个名字脱口而出:“梁帆?”
被称呼“梁帆”的男人眉头微皱,表情看起来有点儿疑惑,仔细辨认余音的脸庞后,双眼一亮,欣喜道:“余音?”
“你就是被介绍的梁工?”
“你就是被介绍的余律师?”
一坐一站的两人同时出声。
梁帆落座后,仍是感到不可思议:“没想到,高中毕业后竟然是这么遇到的,这都快十年了吧。”
“对啊,都十年了。”余音敛起刚刚的心思震动,笑着应和道。她也没想到高中不对付的两个人还能有这阴差阳错的缘分。
对面的人低头在看菜单,余音得以光明正大地看他。
十年的光阴似乎没有在这个男人身上留下什么痕迹,只是整个人气质相比于十几岁时显得更沉稳。牛仔衬衫搭工装裤,很利落干净的穿搭勾勒出成熟的模样。
余音一下认出来其实是通过那双眼睛,和高中时几乎没变的眼睛。
余音高中在理科重点班,一个班有百分之七十的人戴眼镜。她的后桌梁帆就是那不戴眼镜的百分之三十幸运儿。余音在某一天聊天的时候忽然发现梁帆眼睫毛还挺长,眼尾微微上挑,脸上又总是挂着一副好脾气的微笑,眼睛的笑意就好像氤氲着的水雾。让余音忽然就想到一个词:缱绻。
如果用头纱把其他五官遮住,只看眼睛眉毛的话,余音觉得梁帆像个女孩子。她那时还没有经过社会的毒打,心直口快地就把这个发现告诉了梁帆。梁帆听完只是看着她,没说话,。当时觉得没什么,现在再回想,余音觉得也许就是这些口无遮拦的话导致后面两人关系破裂。
现在这双几乎没变的眼睛的主人依旧眼含笑意地跟余音叙起旧来:“你还和高中一样,没变啊。”
为了今天相亲的体面,余音今天特意穿了一套不那么职业的套装,浅绿色的条纹衬衫,搭卡其色的半裙,波浪卷长发披在肩上。
她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大哥,你刚刚差点儿都没认出来。客套一句变漂亮了,来维持下虚假的同学友情都没必要了吗?
面上依旧是浅浅的笑:“你也和高中一样,都没有什么变化。”
“听兰姐说,你在附近的研究所上班?”
“嗯,对,校招进来的,现在都老员工了。”
“工作做什么呀?”
“就写写代码,开开会。我学的数学系,也要写代码,毕业的时候师兄也在这个所,就内推过来了。”
“那挺好的呢,早就听说你们研究院福利待遇很好。”
“工作几年倒是能买车买房了,就是有的工作做起来比较枯燥罢了。”
和客户聊天拉近关系成了余音的习惯,但是听完这些回答,余音承认她阴暗地酸了。
这家伙高一坐他后面的时候,还总是拿笔敲她肩膀,等她转过身来就问一些数学物理题。高考的时候分数一般,却幸运地走提前批次去了一个好学校,能上光荣榜的那种。找工作还是内推到这种有编制的研究所。
活得这么顺利的人可真让人羡慕啊!
几盘烤肉和生菜已经上桌了,梁帆骨节分明的手拿起夹子,夹起盘子里的肋条,铺展在炙热的烤盘上。鲜红的,裹满酱汁的牛肉刚一沾到烤盘,就开始发出“滋滋”的响声。
“你呢?这些年怎么样?”透过烤盘上空飘着的薄薄轻烟,余音看到梁帆的那双含着水雾的眼睛望向自己。
该说点什么呢?
说自己高中辛苦三年,却高考发挥失利,去了一个不喜欢的学校读了讨厌的专业吗?
说再经历了一次严酷的跨专业考研吗?
说毕业后实习工资1500吗?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就那样吧,这不活着好好的吗。”余音含糊着,一句带过。
“你现在是律师?”疑惑的语气。
他们高中都是理科班的,很少有人会选法律这种偏文科的专业。
“对,知识产权律师,我本科读的工科,硕士才读的法律,做知产比较对口。”余音解释。
“那上次我们研究院的案子怎么没看见你?”
“你们所的案子一直是由兰姐他们对接,我现在负责其他的。”
梁帆一边问着,一边拿夹子把烤肉翻面,已经烤好的肉拿剪刀剪成小块,放在金属小碟子里,再递给余音。
余音客气地道谢后接过,夹起剪成小块的烤肉沾上烤肉酱和烧烤料,包进生菜里。如果和洛佳颖一块儿吃,她肯定还要来片蒜。现在为了维持形象,还是算了。
按照洛佳颖的相亲理论,这种照顾人的相亲对象就可以推进到下一轮约会。可惜,对面这人还挺不喜欢自己的。
为什么不喜欢自己?余音还真的不是很清楚。
高中他们做过大概四个月的前后桌,余音对梁帆问的题目都耐心解答。梁帆健谈,连余音这种话少的人他都可以单方面输出聊起来。
如果不是后来梁帆说的那句话,余音就觉得他们是朋友了。
翻开她尘封十多年的记忆,余音想起那时的梁帆皱着眉头,冷着脸:“你知道吗,有时候你说话很难听,你不要和我说话了。”
余音负气转身,她自问自己这种讲文明,连骂人都不会的人能说什么难听话?并在心里发誓,梁帆不给她解释道歉的话,她就再也不给他讲题了。
朋友之间有误会争吵很正常的,解释之后和好也是常有的事。余音当时是这样想的。
可后来后桌再也没有笔敲肩膀的动静。余音才明白,原来他们还算不上朋友啊,只是他健谈罢了,和谁他都能聊起来。
至于后来,近乎绝交,连普通同学可能都算不上。
梁帆又铺上一盘五花肉,开启了新的话题:“咱班高中在A市的不多,好多都去S市了。”
“是吗?都有谁啊?”余音和高中同学联系的不多,并不太清楚他们现状。
梁帆从前就是个不会让话落在地上的人,顺势就说起老同学的现状,有人漂泊不定、有人早已成家立业、有人还在学业中沉沦、有人已经创业厮杀……
听着这些熟悉又遥远的名字,看着眉眼温和,嘴角含笑的梁帆,余音恍惚有一种回到高中两人关系还融洽的时候。
年少时因为一句话绝交,长大后重逢却能毫无芥蒂地忆从前。
真是体面的成年人,余音在心里自嘲。
一顿饭,吃了一个多小时。
快结束时,梁帆掏出手机:“加个微信好友?”
余音才意识到,两个人连微信好友都没有。
也对,微信是大学的时候才开始流行起来,那时,他们早八百年就不联系了。
余音拿起手机,扫描二维码,发送好友申请。
对面很快通过。
出了烤肉店,余音看眼时间,七点多了,她抬头和梁帆挥手:“时间也不早了,有空咱下次再约哈。”
这是一句客套话,有空下次约的意思就是,没下次了,拜拜了您嘞。
梁帆眼眸暗了一瞬,微微上扬的嘴角弧度也下去了,又很快恢复,笑着问:“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去。”
余音连忙拒绝:“不用,我坐地铁,很快的。”
梁帆坚持:“我开车过来的,顺路,一起走吧。”
……
余音没有再坚持,她印象中梁帆高中时就是个对班里女生很照顾的那么一个人。送相亲对象兼老同学回家在他看来可能就是男生必备的绅士行为之一吧。
年少的不愉快在十多年时光的冲刷下也许早就模糊记不起。
今天这顿饭吃的倒是有“江湖夜雨十年灯,相逢一笑泯恩仇”那意思来了。余音坐在梁帆车里时候忽然想到这么两句毫无关联的诗。
终于回到了住的地方,余音往床上一扑,翻过来躺了一会儿拿出手机给梁帆发微信。
【我到了】
刚刚车只送到了小区门口,看梁帆还要下车往里送,余音赶忙表示两步路,她进门就给他发消息报平安。
想了想,又加了两句
【路上注意安全】
【到家报个平安~】
梁帆的微信头像是风景照,应该是自己拍的。
想点进朋友圈看看,没有入口。
没发过朋友圈?
余音自己已经算发朋友圈比较少的了,一年也会发个一两条。工作后为了宣传,法律科普,出差办案都往朋友圈发,偶尔夹着几条观影吐槽,发圈频率大大提高。
梁帆这种高中时天天呼朋唤友的人,竟然一条朋友圈都没有分享过,余音感到神奇。
洗漱完躺在床上,余音准备刷个十分钟手机再睡。
给梁帆发的微信有了两条回复。
稍早的一条是:
【我到家了】
最新的一条是:
【这周末你有空吗?一块儿看个电影?】
余音:?
高中同学要吃窝边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