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唱《桃花扇》,不怕被人听到抓去?”
阮熹微陡然一惊,四下里望却不见人影,只觉发问之人声音熟稔,一时竟想不起来从哪里听过。她仅愣神片刻便缓过来,终是觉得来者唐突,不禁质问:“君凭何说我唱了《桃花扇》?君凭何说我不能唱?”
不远处传来低低的笑声:“第四十折《入道》,南点绛唇。小姐好大脾气,怎不去唱最后一折余韵呢?”语气像是打趣,又像是挑衅。
阮熹微猛然站起来,激愤之词还未出口便觉不妥。此人怕不是在使激将法,逼她唱那一折《余韵》好自投罗网真的被抓了去?旋即,她轻松地笑笑,“余韵有什么好唱的?主角的故事都结束了……可惜啊,又一对未成眷属的有情人……”说罢,还微微喟叹一声,像是她刚刚潸然泪下的理由,无非是戏本里的才子佳人到最后还是未圆满而已!
“这样么?……”那人仿佛陷入沉思,“……小姐当真是位有趣之人呢……”
阮熹微屏息细听,这声音低沉轻缓,甚至还未听清便涣散在夜色里,可乍现时那股熟悉,在耳畔来来去去,挥之不散,与记忆中一个人的音色重叠。阮熹微恍然望着那棵梅树发呆——是他么?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出现在这样靡乱不堪的地方?!她兀自摇摇头,不容许自己再猜测下去,仿佛这无端的思绪是对那人最大的亵渎。末了,却又听那人开口,“小姐,大冷天穿这样单薄,不怕明天惹上风寒?”
“小阮,大冬天穿这样单薄,不怕明天感冒了?”——阮熹微霎时呆住,一模一样的口气啊,叫她怎么不多想?她喉咙干涩,轻轻吐出不安的字句:“…我……是不是认识先生?”
长久。长久的沉默。
阮熹微凄凄然转身,一颗心已经被绞得乱糟糟,像缠绕了无数藤蔓的巨石轰然坠入深不可测的江水。她自嘲似的,也像是为自己解围:“也罢,夜夜在锱铢酒色里斡旋,见的多了,也难免有认错的时候。还请大人莫放在心上。”
话音刚落,男人的回答终于突兀地闯进去:“在北平久闻阮小姐芳名,今来沪上方识得真容,果然名不虚传。”
阮熹微踏出的一只脚顿住,几秒后,冷笑一声,头也不回地走进会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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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熹微,去哪里玩了,也不叫上我?”
刚进舞池,一位着烈火般亮丽的红色曳地长裙的妙龄女子笑盈盈地走到阮熹微面前,端着两只高脚杯,杯中盛着红酒,随美人步履一摇一晃,风姿绰约。
阮熹微接过酒杯,小抿一口琼浆玉液:“出去吹了吹风。”
玻璃相碰发出清脆的声音,两人同时一饮而尽。阮熹微抹了抹唇,笑道:“青闲,今晚可有人刁难你?”
女子叫叶青闲,阮熹微露面前献唱的倾城名伶,也是熹微为数不多的闺阁密友,算是,真正的“朋友”。这叶青闲明明是极其妩媚的女子,却有些男子豪气,喜欢着男装扮小生,还偏偏能穿出一半风流倜傥一半英气逼人的感觉来。阮熹微话音刚落便自觉好笑,风尘侠女,还怕有人刁难不成?
果不其然,叶青闲随手把空杯放在茶几上,“托我们阮小姐的福,今儿客人们都四下打听你的消息了。”说着,向不远处递了个眼神,“不信你看,陈伯父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毕竟——”
阮熹微听罢也露出欢颜,看着叶青闲狡黠的表情,伸手去拧她的嘴:“少打趣我!”
“可不是嘛!好不容易等阮小姐一展芳容,多难得的机会……”叶青闲朝旁边一闪,躲过去了,却倏而转一句唱白,“不因重做兴亡梦,儿女浓情何处消……这日子,何时是个头呢……”
阮熹微心头一紧,不安的情绪被戏子无意的唱白逐渐放大,从头到脚的寒凉。她出神地望着入口处,紧咬着嘴唇,默不作声,连叶青闲唤她名字也未听见。
“天!这是何方人物?!”
随叶青闲一句低呼,阮熹微顿时怔住。入口处的玻璃门被打开,一前一后走进两个年轻人。而阮熹微所有的目光都被走在前面的那个人吸引——一身挺拔的军装衬得人愈发英姿飒爽,两道剑眉插入鬓,细长而锋利的眼瞳漆黑不见低,让人难以捉摸,却在光影流转中似寒星般璀璨。分明穿着墨绿色军服,桀骜中亦蕴藏着翩翩儒雅的气质。“雄姿英发,羽扇纶巾”,此时此刻已无需多言了,来者是谁早就明明白白。之前总听闻旁人说萧司令有周公瑾之风度,此番亲见,阮熹微却不惊讶。之前的种种猜测,在见到这人的刹那,都确定地清晰起来,不容她再度推翻。她突然笑了,呢喃出声:“好一个萧司令啊!”
“此人便是萧司令?”
阮熹微没有回答叶青闲,只又低低地,仿佛是在对自己私语,也像是对他人所说——
“萧牧予,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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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熹微,陈伯父叫你,快去!”叶青闲见阮熹微久久陷入恍惚,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好摇她肩膀,又悄悄在在她耳边叮嘱,“熹微,今天怎么回事呀,状态不好?谨慎些,别分心了。”
阮熹微回头瞥了瞥不远处的陈何,握住红衣女子的手,一勾唇风情万种:“知道啦,我哪次出过茬子?就你瞎操心。”
叶青闲推她:“相信我们女王的,快去!”
走过去,陈何已和来人寒暄了几句。阮熹微也不搭理其他人,径直走到陈何面前,带了些撒娇的语气:“父亲。”
“熹微,你来啦?快来见见萧司令。”
阮熹微刚想说一声“好久不见”,对方已先行一步握住她的手:“阮小姐,您好。初次见面,我是萧牧予。”
果然啊,果然啊!阮熹微脸上仍是笑意盎然,内心早已电闪雷鸣。他变了,少女时代认识的那个少年郎变了,甚至都不愿意和自己相认了。几年前东京的大雪如今纷纷扬扬落在阮熹微心间,她忽然想起,萧司令的父亲也是政府高级官员,可不知这分别的短短几年就成司令可也是他自己挣的?阮熹微不敢再推测下去,只是朝萧牧予点头,“初次见面,我是阮熹微。”
舞会仍通宵进行着,不过,因萧司令的突然出现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也就是,话题中心自然而然由阮熹微变成了萧牧予。这本就是因年轻的萧司令而存在的欢迎会,萧牧予成功的履历、显赫的家世、耀眼的学位、英俊的长相都成了议论的焦点。
名流圈的风声来来去去,再正常不过了。
当陈何总算抽出身去找阮熹微,却略有惊讶地发现女孩坐在琴凳上,百无聊赖地翻阅着钢琴琴谱。
“小阮,今天怎么了?不喜欢萧司令?”
阮熹微听到“萧司令”,目光一瞬间冷了下来:“父亲,计划可能要变了。他认识我。”
“啊?什么时候?”
“几句话说不清。”阮熹微抓住陈何的手,柳眉拧得紧紧的,“父亲,有必要向上级汇报一下。这次我尽力而为,不能保证顺利。他知道太多了……编辑部的人,也要考虑通知一下。不能赌。”
“行。”陈何的脸色也凝重起来,“明晚,你详细给我说说情况。”
说罢,又满是怜爱地摸摸阮熹微的头:“没事的孩子,实在不行,也不要勉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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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渐浓。阮熹微强打着精神在舞池周旋,偷偷的,不知看了萧牧予多少次,见他都只是安详地坐在软皮沙发上,时不时啜两口茶,没有一点要邀请自己的意思。
东京的雪好大,北平的天好黑,上海的风好猛。
宴会接近尾声,阮熹微实在是不耐烦了,正欲推脱走开。不经意间,背后响起一个浑厚有力的声音,劈开喧嚣,刺入她的耳朵:
“久闻阮小姐芳名,今夜一睹真容,确实名不虚传。”
阮熹微停下脚步,回眸一笑百媚生,“萧司令说来说去也就这几句。”
看着衣袂翩迁的少女,萧牧予也不恼,温和地看着她,而这温和的眼神却生生刺痛了她。这世间真有人变化如此之大吗?怎么可能会有名字与长相都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呢?阮熹微故作沉思,随即朝萧牧予颔首,模样调皮:“先前不知是萧司令,多有冒犯,还请司令多多担待。”话锋一转,隐藏了几分试探,“——不过,萧司令确实颇像熹微的一位故人。”
“哦?阮小姐的故人,也应当是如您一般出色的人物吧?”
“非也,非也。”阮熹微狡黠一笑,“他可不敢比萧司令。那人学识倒是渊博,只是瞧着瘦弱了些,明明他的字是策之,却是个白面书生。百无一用是书生啊,还是要像萧司令一般带兵打仗的人才担得起大任啊!”
“荣幸的话,我还想阮小姐引荐引荐,结识一下这位策之兄呢。”
阮熹微见萧牧予还是那般温和的表情,不禁在心头嗤笑。还真是沉得住气。
萧牧予懒懒地望着窗外,梅树的枝条轻轻晃着,也不知他此时在想些什么。阮熹微见他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也懒得再花心思试探。来日方长,迟早有一天她要亲手揭穿他的真面目。
“阮小姐,天快亮了,最后一支舞能留给我吗?”
——钢琴按奏出今夜的最后一支舞曲,阮熹微看见那个一身挺拔军装的男人忽然款款向她走来,伸出手,郑重地深鞠一躬——
“萧司令,乐意至极。”
开始试探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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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仙乐风飘处处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