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霜就这么留了下来。
修理的活不多,傅也外出接活变多,车是车队的,拿到的钱部分也是车队的,剩下的钱,他对半分给了蒋霜,第一次的,有搬运费用在,分来了六十。
蒋霜退回去二十,道:“四六就好。”
车是傅也在开,油也是傅也在加,她没道理拿这么多。
傅也撩起眼皮瞟她一眼,回答很简单——要么拿钱,要么滚蛋。
外面的地铺也被傅也睡了,蒋霜换进房间卧室,多说一句,就这么一句话甩过来,没有争辩的可能。
蒋霜闭嘴,选择拿钱。
没活干的时候,她打扫卫生,洗衣服做饭什么都干,但到底只有两个人,能做的事不多,闲下来的时候,看给人搬家别人不要的书,有次是给一位老师搬家,家里堆着的是收缴学生的书籍跟杂志,剩下一大箱全不要了,回去时蒋霜合不拢嘴,像发笔横财。
傅也从车载镜乜她一眼,扯唇:“出息。”
她捡回来的也不只是书,只要别人不要,她觉得捡回来洗洗干净还能用的,也拿回来不少,有次是盏破台灯,换了灯泡插上电还能用,缺腿的凳子、电饭煲、刀具、菜板……零零散散,填满出租屋的角落。
傅也很嫌弃,称她是捡垃圾大王,净捡些破烂,真想要可以买新的,但蒋霜坚持,新的要钱,旧的分明还能用,洗洗就好。
他踢过一个缺腿的凳子,凳子滚两圈,被她当宝贝捡回来。
“我会收拾干净的。”蒋霜一一分类,洗净后,搬去阳台上晾晒,她干活利落,新捡回来的东西,没让房子变乱。
就连纸箱跟空瓶她也没放过,整理好,趁午觉时推去废品站卖掉,换来一堆毛票,她叠好,放进口袋里。
傅也看她财迷模样,敲她脑袋,问他是不是克扣她工资。
她不介意,乐此不疲。
几次过后,他也就随她了,休息时顺手给那只凳子补了条腿。后来,那只凳子成为他吃饭时常坐的,蒋霜看见,仰着下巴,神情骄傲,在说“看,不是我,你吃饭都要蹲着”。
还有一盆枯死的盆栽,叶片枝条都已经枯死,只剩下根茎带点绿,没死透,被蒋霜捡回去,给点水给点阳光,还真活了过来。
蒋霜给他看,问:“像不像你?”
“像什么?”
“给点水就能活。”顽强,生命力旺盛。
傅也轻嗤一声:“这就是你现在不做饭的理由,给我点水,活着就行?”
“忙忘了。”蒋霜咧嘴一笑,去淘米煮饭,听见他发闹骚在说虐待他,她抿唇一直在笑,转头,瞥见傅也撑着阳台扶手,一只手拨弄叶片。
新长出的叶子娇嫩,藏在枯黄的老叶里,被拨得晃晃悠悠,像只探头探脑土拨鼠,打量着眼前新世界。
蒋霜说错了。
不像他,像她。
搬家的活,也不总是容易的。
也会遇到难缠的客人,污蔑他们偷东西要报警的,出口成脏,骂他们年纪轻轻不学好,辍学出来当苦力,也有谈好了搬东西需要额外加钱,等送过去时翻脸不认账的……接触的人越多,见过的恶就越多。
蒋霜以前没经历过。
傅也看反应经历得多,知道怎么处理这种情况,对方耍横他更横,摘下助听器望过去的目光,冰冷漆黑。
报警也没关系,对方还话还没说完,他已经把号给拨过去。
等事情解决,他坐在车里照常数钱,他把她那份递过去,她迟迟没接。
“吓傻了?”傅也问。
蒋霜心脏怦怦直跳,还以为会动手,她甚至已经做好准备。
傅也靠过来,抓过她的还握紧的右手,掰开手指,掌心是两道红印,是情急之下,随手拿的一根木头,因为攥得过紧压出来的。
上次在小卖部她也是这样,心里分明怕的要死。
“打过人吗?”他手指擦过她的掌心,有着薄茧,是常年干活留下的痕迹,“就你这样的小身板,凑上去也只有挨打的份。”
“我力气不小,也能抗。”蒋霜神情认真,想要证明自己不是废物。
“那下次把你顶在前面当沙包。”
“啊?”
她愣住的样子让他想笑,垂着眼睫,将她那份钱塞回她手里,说:“真要打起来,你就跑,你在,只会拖我后腿。”
“我不会。”
蒋霜目光笔直。她不会跑,也不会拖他后腿。
她坚定的语气倒令傅也愣半秒,不过也只是一瞬,他塞完钱退回去,对她的回答不置一词,扭动车钥匙,发动面包车,驶入无边夜色。
抛开这些,一切都好。
给家里汇报情况的时候,她也是这么说的,一切都好,没什么可担心的,吃的好,睡得很好,大家都很和善,对她很照顾,这些话她向来信手拈来。
舅妈叮嘱她晚上少出门,外面不安定,担心她一个小姑娘遇到坏人。
蒋霜没有手机,打电话用的是傅也的手机,一台老人机,打打电话发发短信。
通讯录里没几个联系人,最常联系的是傅奶奶,傅也隔三差五就打电话回去,年纪大了,怕摔着磕着没人知道。
高考成绩出来,手机上查不了,晚上傅也带她去外面找地方查。
路上,傅也瞥她一眼,问:“紧张吗?”
蒋霜摇头,考完估过大概分数,不出意外的话,只高不低。
傅也在前,蒋霜跟在后面,一进去,一股常年浸泡在烟味的浓烈气息扑鼻而来,她只是皱了下眉,两台电脑,在角落的位置,前后有人,旁边空了个位置,相对来说还算安静。
没到时间,傅也让她随便玩玩。
蒋霜没怎么用过电脑,只在学校里上信息技术课接触,课上轻松,基本都是自己随便玩,通常是看电影看剧,没碰过游戏,想了下,还是戴上耳机,选了部电影看。
公路片,荒凉的大西北,镜头像是蒙了层黄沙,粗粝泛黄,人性被淡化,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画面充斥着黑色的暴力与血腥。蒋霜看得投入,傅也打开游戏,中途看了她屏幕一眼,斧头照着人脑袋砍下来,血浆溅到车窗上,过了会儿被雨刷器刷开,他偏头去看蒋霜,头戴式耳机下,巴掌大的脸,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眼睛都没眨一下,平淡沉静。
口味挺重的。
傅也收回目光。
电影看完,也快十二点。
蒋霜登了企鹅号,班级群里早就炸开锅,消息一条接着一条,多是调侃,也有紧张的,时间越接近,那种紧张感,像怀揣着一颗即将爆炸的炸弹。
她多少感染到情绪,时不时呼出口气。
今晚,决定着她的命运。
过十二点,蒋霜在查询网页里,输入自己的账号跟密码,人有点多,没那么容易登进去,她试了好几次,终于进去,看到总分的6开头,也跟着松了口气,643,比她想象中的分要高。
她长呼出口气,尘埃落定般,她想笑,眼眶先热了下,四肢卸力般,靠在椅子上。
“多少?”旁边傅也转过来。
蒋霜偏过身,让开位置,屏幕里的数字清晰可见,傅也撑着手臂,扯唇笑了下。
“考挺高。”
“还可以。”
傅也轻嗤一声,眼皮耷下来,眯着眼,去细看每个科目的分数,算出来,加了一遍。
全部看完,笑了下。
蒋霜注视着他,看着他脸上细微的情绪变化,在他笑时,她也笑了,像得到最好的嘉奖,她没有让身边的人失望。
两人对视,笑意一直在。
没有欢呼,没有夸张肢体动作,但情绪像掉进水里的饼干,泡发开来。
他递过自己的老人机,道:“给家里人说一声。”
舅舅舅妈也都没睡觉,等着他们的成绩,她电话打过去,那边秒接,她先说了自己的分数,舅舅激动叫出声,将她的话重复一遍,舅妈笑着让他小声点,热闹过后,陈阳来接电话。
她问陈阳考多少。
陈阳回512,又问:“姐,你说我能上一本吗?”
蒋霜忍不住笑了下,发自内心的,咬了下手指,说:“应该没问题。”
今年的难度不小,录取的分数线不会比往年高,对比来看,上一本是稳的。
陈阳发泄般地大叫,这对他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兴奋地叫完,又冷静下来继续通电话。
“英语还是少了点,不过九十六,比我以前三四十分强多了。”
“很好了。”
“对了姐,你理综多少?”
“……”
挂电话,蒋霜才注意到电脑上消息不停在往外跳,苏芮也来问分数,她考得还可以,一本基本是稳了,如果出线低在专业选择上还是很占优势的,不过知道蒋霜的分数,感叹号几乎要霸占满屏。
“霜霜,你比我多出一百分呢?我简直不敢想,就是高考单独给我开一门,我也考不过你。”
苏芮分析着蒋霜能去的顶尖学府,她以后去看她,四舍五入,也算是那里面的半个学生。
还有其他同学发来的消息,询问成绩,她逐条回答,有羡慕的,有因自己考砸难受的,高考这棵树,有成熟甘甜的果实,也不乏酸涩的青果。
其中一个,是常年跟蒋霜争夺班里第一,姓文,文瑞,这次依然没能考过她,不过也不低,631。
文瑞发个苦笑表情:“认命了,千年老二的命运我是逃不掉了。”
蒋霜:“我也当过老二,你也拿过第一。”
文瑞:“没必要安慰我,输给你我也没那么沮丧,蒋霜,你准备去哪个城市?”
蒋霜:“没想好。”她的确没认真想过。
隔了几分钟,消息再次跳出来。
文瑞:“蒋霜,我们去一个城市吧,最好一个大学,读一个专业,没准运气好,还能同一个班。有些话我一直没说,怕耽误高考,其实我一直挺喜欢你的,你满足我对女朋友所有设想。蒋霜,我喜欢你,我们去新的城市,新的生活,我愿意一直输给你。”
“……”
蒋霜茫然地睁了睁眼,面对突如其来告白,她没做任何准备。回想高中三年,文瑞也没对她表现过任何特殊的关照,至少她一点也没察觉到。
这份喜欢,让他无所适从。
“抱歉。”
蒋霜思考再三,最后也只能敲了两个字,发出去后迅速关掉对话框。
她坐在位置上出神,有那么一刻也在想,去新的城市后开始全新的生活,跟身边的人并肩,同一条路,同样的追求……毕业,找份光鲜工作,拿份还不错的工资。
但也仅仅只那么一刻。
如幻梦泡影般,轻易就被戳破。她回到现实。
蒋霜扭头去看傅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开始抽起烟来,眯着眼盯着花花绿绿屏幕,他几乎不怎么在她面前抽烟,烟瘾犯了就出去抽,烟草点燃的味道是焦苦的,桌面上放着烟盒跟塑料打火机,他抽的还是红塔山。
“走了。”她道。
傅也鼻腔里溢出声轻嗯,摁灭了还没抽完的半截烟:“等会,打完这把。”
空气里残留着呛人的烟味。
廉价的,底层的。
那是属于他的人生,不是蒋霜的。
—
干完一单活是午后,太阳已有颓势,金色的光铺满整座城市,绚烂耀眼,像烧到余烬前的热烈。
两个人都大汗淋漓,拿毛巾擦脸,汗渍浸到眼角,有些刺疼,汗水浸透衣服,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彼此都已经习以为常,上了车,傅也打开他自己装上去的电风扇,蒋霜脸上泛红,撑着手臂靠过去,吹来的风也是热的,但比憋闷燥热好。
就这么吹了会,两个人对视。
“晚上还有一单,还行吗?”
“嗯,没问题。”
蒋霜抓抓头发,额前的头发刺挠着眼睫,她往旁边拨开,露出饱满的额头。
傅也侧着身,往车门的位置靠,为了方便,就套了件灰色背心跟短裤,手臂跟肩颈的皮肤被晒成偏黑的蜜色,肌肉线条越发分明,一手搭着方向盘,手背上的筋骨毕显。
矿泉水已经喝完,蒋霜将空瓶放到车门边,方便下车带走,但口渴的症状依然没有缓解,她不适地干咳一声。
“去买。”傅也手指往外指。
蒋霜扭头往外看过去,过一条街,街边是一家奶茶店,跟县里的饮料店不太一样,连锁的,她看过几家店,店前人不少,生意很好的样子,蒋霜一次也没有喝过。
一张五十递过来,傅也抬了抬下巴,让她去买,“今天活不少,赚的多。”
“好,等我下。”
蒋霜没拿钱,她有钱,推门下车,将空的矿泉水瓶也一并带走,丢进路边的垃圾桶,走得越近,步子越慢,她看着精致漂亮的店面,内心局促,应该怎么点单,点些什么,她没有喝过,她的蹩脚会不会被嘲笑……她硬着头皮穿过街道。
在她之前,走来几个女生,跟她年纪应当相仿,青春靓丽,衣着光鲜,走至店前营业台开始点单,彼此间谈笑风生,自然又平常。
蒋霜停步,她低头看了眼自己,宽大的男士T恤被汗水浸湿一片,脚下的鞋快要脱胶,手臂晒黑,甚至晒得太狠,红过后开始起皮,头发乱糟糟的甚至没过耳的短发,她甚至可能有味道,汗水混着尘土的刺鼻气息。
就像两个世界,她走过去,强行踏入另一个世界。
那些女生什么错也没有,甚至没有注意到她,投来任何一个不善或轻蔑的目光,她们只是站在那,就已经让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自卑。
蒋霜抿唇,额间是细汗,她内心的脆弱被丢掷在太阳底下暴晒,令她难以往前迈出一步。
只要不去看,不去尝试,她就能当没事发生,她仍然心安理得待在她的世界里,在那里,不会有别人审视的目光。
蒋霜揪了下衣角,转身往回走。
傅也已经下了车,在抽烟,看她空着手回来,皱眉问:“怎么没买?”
蒋霜强装平静,说自己没那么渴,也不想喝,去买两瓶矿泉水还省钱了。
甚至为了更真实一些,挤出了笑来。
傅也目光飘向她身后的位置,手指夹着烟吸了最后一口,丢了烟,脚踩过火星碾灭烟头,抬步往她的方向大步迈过去,蒋霜还在说前面就有便利店,她过去买,话没说完,一只手臂伸过来,捏着她的脖颈,蛮横霸道将她转了个方向,那条手臂搭在她肩上,硬生生带着她往回走。
她看到他要去方向。
蒋霜还在挣扎,扭头闻到他指间的烟草味,焦急道:“我不想喝,真的不想喝了。”
傅也仿佛没听见,脚步未停。
“傅也!”她低声叫他。
奶茶店越来越近,傅也抬手,说了句让一下,前面的女生听见让开位置,他揽着她,走到前台,将她钉在那,手指指向前台的菜单,问她喝什么。
店员愣了下,目光从两个人脸上略过,旁边的人或许也在看他们,蒋霜低着眼,心脏怦怦乱跳,并没有去看,她脑子里全是嗡嗡声,慌乱的像是沸腾的水面。
“请问喝点什么?”店员微笑询问。
蒋霜被禁锢在傅也的手臂之间,两具身体贴近,她感受到属于他身体蓬勃的热气,也闻到汗水跟尘土的混合味道,她自尊跟自卑在作怪,煎熬的一刻也待不下去。
但傅也力气很大,她无力挣脱,就这么摁在那。
店里的音乐一直在放,这对傅也来说是种干扰,他转过头,戴着助听器的耳朵偏向店员,下颌线流畅坚韧,问有什么推荐。
店员僵了下,意识到他戴的是助听器,低下身,开始语速放缓地介绍。
等介绍结束,傅也目光注视着她,挺有耐心地问:“喝什么?”
蒋霜抬头,撞进他的视线里,从容,无所谓,随意,他顶着染着灰的头发,穿最便宜的地摊货衣服,干着脏累的体力活,全身是汗地站在这,姿态随意放松,跟其他人一样,并没有多点什么,也没有少点什么。
他们只是走过来,站在这,用自己赚来的钱,换取一杯清爽的饮料。
不偷不抢,有什么问题?
蒋霜眨了下眼睫,渐渐平静下来。
饮料点了两杯,两个人都不爱喝甜的,要了三分糖的,傅也拎着回面包车里,插/上吸管,咕嘟喝了一大口,凉意渗进五脏六腑,舒服的让人想喟叹一声。
蒋霜喝了一口,偏头看他,傅也已经喝得快见底,抬眉瞥她一眼,神情在说,这玩意也没多好,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在买。
她靠上后座,风扇仍然在呼呼地转动,她垂眸笑了下,真心实意的。
在那以后,蒋霜再没喝过这么好喝的奶茶。
来了来了,大家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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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2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