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他结婚的原因 第1章 圣意

01

应验驻外回国没几天，今天又在办公室待久了些。

下班后驱车二十分钟，就来到两年前自己买好的这套公寓。他从电梯里出来，打开房门，绕过门边那棵佛肚树，整个人便迅速卸掉了在外端正挺拔的职业形象。应验扯了扯领带，踩着拖鞋，鞋子在木地板上有意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他把公文包往旁边一扔，整个人就直挺挺地，把自己砸进了皮质的黑色沙发里。

房子一百四十平，不算多大，但对于他一个单身男性已经足够用。长时间没有住过人了，若是再没有点声响，整个房子就会显得尤其的空。

“你那房子没有点人气在，两年没住过人，你又是一个人住着，就不怕晚上闹出点什么东西？”

一天前，母亲崔慧慧女士喝了口茶，目光担忧地看着儿子，又叹了口气，再度对儿子语重心长道。

我还真不怕，应验想。

几年前他在国外，最开始也是人生地不熟，可生活上遇到什么突发状况，自己一个人也都解决了。更何况驻外的外交官，不用多说，日常的一举一动也有着代表国家形象的意味。那些年应验小到订餐遛狗、大到接待总统，大事小情都处理得滴水不漏。这么一看，更没有回到京城脚下了，反而不敢一个人睡觉那一说。

崔女士也不是真的怕他不敢一个人睡觉，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便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妈也是上了年纪了，爱犯糊涂。我就是想啊，我的小儿子在外面漂泊了那么多年，现在回了国，身边还没有个人陪着。在外面雷厉风行的应处长下了班，回了自己那个房子，打开灯，却根本没个人等着。走两步，整个客厅都得泛回声。一想到这，你说妈怎么能放心得下呦……”

崔女士说得情真意切，茶也不喝了，说到最后言语里的哀伤和关切已经有如实质。应验坐在她面前，低着头，面无表情地划了两下手机屏幕，等自家母亲说完后，终于抬起了头，有些无奈地说：

“妈，您要真是放心不下，那可就真是思想上有些跟不上了。是不是最近懈怠了？”

“你这孩子，妈妈关心你，这怎么还能是思想退步了？”崔慧慧撩下茶杯，幽怨地掀了儿子一眼。

“您自己听听，房子没人气、闹出点东西、有点回声就开始担心……这一套话术，不纯粹是封建迷信吗？您长在红旗下这么多年了，这可要不得啊。”

“我那是……”

“老党员啊。”

应验面上带着笑，英俊端正的面容因这笑容一带，眉眼就多了些别的意味。在外人眼里看来是石头做的狐狸，又要冒坏水，三言两语就把人拐进沟里。在母亲眼里就成了一份孩子气的狡黠。有再多的话，也只能憋进了肚子里。

崔女士想要继续催婚的话就这么被儿子堵在了喉咙。

应验难得打断别人讲话，可为了防止母亲再一次对“找个对象先处处看吧”这件事发表重要讲话，便只能用“老党员”先给母亲把高帽子戴上。

说完这句话，应验拿起了茶几上一个橘子，握在手心，随意地在手里把玩着。崔女士一看，知道这是儿子的惯常动作，知道他这是要走的意思，暗叹口气，也不多说了。

“应小时——”

应验扭过脸，揉着橘子，朝屋内朗声喊了一声。

“在呢在呢。”

片刻后，一个穿着奶牛样连体睡衣的小孩子噔噔噔跑到了他跟前。

“叔叔找我有什么事呀？”应小时乖乖来到小叔叔的面前，坐在地毯上，抱着叔叔的小腿蹭着，像是小狗，可劲撒娇。

应验微微俯下些身子，笑着看着侄子的发旋，随后食指轻轻刮了下侄子的鼻子。

“叔叔今天在车上说了什么还记得吗？”

应小时歪着脑袋，回想了一下，便一句一句地给叔叔复盘：

“要注意保暖，这几天记得戴好手套、帽子还有围巾。这几天最好少吃巧克力，啊不对，是最好少吃一点冰激凌……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是这几天先不要吃甜的叔叔不要瞪我了我这几天不吃甜的。可以吃一些梨子。”

应验一边低头剥着橘子，一边听得连连点头。

“哦对了——”

应验看着侄子骤亮的眼睛，不知道这孩子还能说出些什么。他也回想了一下，觉得自己没有另外告诉他的注意事项了，便继续低着头，去着橘瓣上白色的橘络。

“还要想一下为什么漂亮哥哥没有给叔叔微……唔……”

应验听到“漂亮哥哥”四个字就已经眉头一跳，他迅速塞了瓣橘子进自家侄子的嘴，随后轻轻点了点应小时的脸，意思是不许再说话了。

应小时的嘴巴被微凉酸甜的橘子给堵住，人也安静了下来。应验一边忙着给他喂橘子，一边不动声色观察了下自家老妈，见她低头看着手机，好像没有注意到这边叔侄两个人的互动，就悄悄松了口气。

吃完橘子，再度交代了一下侄子这两天的注意事项，又把他拉到身边，悄悄耳语了两句，应验便准备溜之大吉。临出门前，他看了眼玄关处的衣架，取下自己的黑色大衣，握住门把手，已经准备往下摁了。

余光中忽然瞥到那条悬挂着的褐色围巾，应验定定看了眼，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嘴角扯起一个似有若无的笑，终于还是长臂一伸，把它挂在了自己的臂弯，走进了北京冬夜的冷风之中。

从背后望去，那姿势像是在挎着一位散着香气的人。

这已经是昨天的事了。

此刻的应处长还在沙发上趴着，一手蹂躏着沙发上的粉色大耳朵猪玩偶，一手随意地揉乱涂过些发胶的头发。下午去大使馆参加活动时，大使与参赞嘴里叽里呱啦的外语此时还盘旋在他的脑海。他努力放空了脑袋，闭着眼，准备在黑暗的沙发上先休息一会……

“嗡——嗡——”

手机在西裤口袋里震个不停，应验摸索着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头也没抬，屏幕都没看一眼，嗓子有些哑地开了口：

“应验。”

“哎？又没看来电显示是不是？跟我自报什么家门呢？”

应家老二应准一手打着方向盘，一调了蓝牙，故意逗他：“你这阔别已久，终于回了国，就没什么老同学老朋友或者刻在你心底深处的老情人联系你吗？还是说你对所有人都是这个开场白啊？连个来电显示都不看，是真不在乎给你打电话的是谁是不？人缘不行啊我们应处长——”

“我觉得医生太爱发散不是个好习惯。”

“你这人，真是……”应准装模作样叹了口气，又活跃了会气氛，转个弯路过又一家幼儿园，距家还有三公里时，终于正色道：

“好了不逗你了。我今天给你打电话是为了跟你说一声——”

“妈昨天给你安排了场相亲。”

应准话一说完，电话那头忽然陷入了沉默，他默默地听着，遇上红灯，车里的气氛就更凝滞了。等到绿灯再次亮起，他重新踩下油门时，车里才终于重新响起弟弟的声音：

“你们不是知道吗，我是单身主义者。”

“这个，我们确实知道啊。”应验干巴巴地回复他，空气便再度陷入了沉默。车子里儿子挂的小鱼吊坠还在一晃一晃的，又是一个红灯，又是踩下刹车，等待了。

知道这两个字可以直接说，可以他不知道该怎么和弟弟明说，总不能说你前几年再怎么信誓旦旦说自己打算一个人过一辈子家里人也不会相信的吧？也不能说你说了那些以后家里人就算当时答应了可看你这么多年真的不打算找对象也就真的不会有行动吧？更不能说爸妈等到你终于驻外结束回国了才想着给你安排相亲已经是我为你说了好几次好话的最佳结果了……应准攥紧了些方向盘，正要开口：

“小验，妈其实……”

“什么时候？”

“什么？”

“我是说，妈和人家约在几点？”应验从沙发上坐起来，捏了捏鼻梁，赤着脚走到冰箱边，取了瓶冰水，打开盖喝了口，接着问：

“不是都约好人家了？我起码得去见一下，该说的话得说清楚。不然总不能平白无故给人家下面子，人家女孩又没欠我什么。”

“其实……额……和女孩没关系。”

“嗯？”

“妈其实，给你约的那位，是男生。”

“哦。”

得知是男生后，应验也没有多少惊讶。他第一反应会想到相亲对象是女生，一方面是因为同性婚姻法虽然已经通过，但同性伴侣确实依旧是社会上的少数；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对自家母亲的推测。应验倒是没想过，崔女士早在他不知道的角落，在某种角度上思想已经开明到了这个地步。

只不过相亲对象是男是女都一样。

反正他都不喜欢。

应准发现弟弟平淡无奇的反应后也没多惊讶，毕竟他这弟弟从青春期开始就奔着无情无欲的一条路去的。这些年要不是还有这一份工作牵住了他，他简直更加怀疑应验这一世其实是佛教乔达摩的转世了。

“所以，妈给人家说的是什么时候？我看看到时候有没有时间。”

“妈挑了个你的休息日，又问了问人家小沈的时间，看看人家方不方便，最终是，约在了明天。昨天妈没来得及和你说，今天我就赶紧先和你说一声，那个，小验，你……”

小沈。

“可以啊，我有时间，”应验坐回到沙发上，重新抱起粉色的猪玩偶，视线微垂：

“不就是吃个饭吗？二哥你怎么了，怎么比我还紧张？”

他反而笑着逗起了应准。

“去你的，你二哥连孩子都上幼儿园了，怎么可能还因为这种事紧张？”凝固的氛围被应验的调笑一扫而空，应准也觉得心中开朗了不少，终于打开了话匣子，噼里啪啦地说：

“另外通知一下，你明天的相亲大会在留情园举办哈。你二哥我都还没尝过那一口菜呢，没想到咱们家是你先吃上了。”

“留情园？”应验驻外四年，回国才不久，却也听说过这个园子的名号，只怪这留情园实在太出名了些。传闻留情园的不少摆设都是老板从拍卖会上竞拍来的，包间里要是挂着那么一幅山水画，您进去了也不用去鉴定，也不用去打假，人老板说了，我园子里的东西，要么真迹，要么不挂。有道是留情园，品滋味是一重，开眼界是一重，得真情是又一重。

留情留情，情之一字，要么就别来，来就要真的。

园子布置这么随心所欲，老板待客便更是兴之所至。据说这留情园不是有权有财就能进的，非得是这园子的老板李留情看了，点了头才进得去的。要是他说不行，枪指着脑袋也是不让进的。

这些年关于留情园老板的猜测风风雨雨，时不时就要伴着豪门恩怨家族秘辛的故事掀起几轮。应验偶然间听到自家大哥提过，那李老板原是上面某位的私生子，因着父亲要注意仕途形象，一直没随父姓和家族相认。只是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上层社会，哪个不是人精？便也都卖李老板他父亲一个面子，讨留情园一口菜，不仅是充面子，也是讨生活，顺带着心里悄悄讥讽两句这私生子罢了。

因此听到留情园三个字时，应验彻底惊讶了。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猪玩偶的耳朵，说：

“妈原来还有这么大的面子呢，连留情园都能够约上了。也难为崔女士了，调了这么大的面子来为我相亲。”

“哪啊，妈才没管你。”应准把车停在院子里，没立刻从车上下去，而是继续和弟弟聊：

“她想着让你俩年轻人自己商量着来，让你们自己安排，就打算把你微信给人小沈推过去。结果人小沈说不用，自己就先把餐厅安排好了，还说就在外交部附近。人还特贴心，说觉得你因为职业原因，可能不方便加微信，怕自己困扰到你，想着先吃个饭就行。要是吃完饭你觉得还可以做个朋友，到时候再加微信也不迟。人当时说了，说知道你才回国不久，工作也忙，就把饭店约你单位和家的附近了。”

提了三次小沈了。

“最后一结合，好嘛，可不就是留情园吗？”

应验面无表情得听着二哥说那一段话，手掌慢慢捏住猪玩偶的耳朵又放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在听到那句“要是吃完饭你觉得还可以做个朋友，”，终于还是没忍住，挑了挑眉。

“那他为了这顿饭走动不少啊，够累的。明天我去了，和人家又成不了，这留情园，我先报着赔罪的心态去吧。”

应准又笑了。

“我说小验，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人家约这餐厅可比旁人容易得多，都不是一句话的事。我也是昨天听小沈说刚知道，留情园最深处常年留着两个固定包间，永远不对外开放。”

第四次。

“一般这句话接下来该接的就是有一个包间单独为他永久保留，随时恭候，是不是？”应验垂着眼睛，轻轻地问。

“是，也不是。”应准此时还有意逗他，卖了会关子：“我说是，是因为那里面有两个包间，一个叫迎寒，一个叫揽轻。迎寒给他留着……”

“揽轻也是为他留的。”应验难得抢先开了口。

“是。”应准笑着说，“我想想，嗯，应小时今天没怎么咳嗽，我一会再让张阿姨给他煮点雪梨银耳羹吧。哦对，说到这还多亏了昨天你带回来那条围巾。我说呢，我一看就觉得那个不是你风格，你什么时候还买上这样的围巾了。昨天晚上应小时睡觉前给我讲悄悄话我才知道那个本来就不是你的。”

应验有时真的怀疑他二哥，著名外科医生应准先生，其实是个ADHD患者。

“我估计吧，你明天这位相亲对象可比昨天那位围巾的主人架势还要大。昨天我一看，诶应小时脖子上怎么突然出现条围巾，打眼一看发现这围巾不仅不是你的，更是非常贵重……好嘛，既然不是你的，这个可真得还回去。你顺便好好感谢感谢人家。哦对了，那条围巾还在妈那呢，一会我上去取了，晚点带过去给你。”

“不用了，我带回到我这了。”

“啊，你带到你那了，行，”应准开了车门，准备往房子走，他迈出车子，刚刚关上车门，便看到自家的边牧妞妞飞奔着向自己扑过来：

“行，那我大概也没别的要说的了。祝你明天相亲顺利，吃得开心。结束后给二哥我讲讲留情园里面是什么样子，菜都有什么好吃的。”

“二哥。”

“哎。”

“我能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直接说啊，难得见你这么有好奇心。”

应验按了按太阳穴，又拨弄了两下沙发边那棵蓝花楹的细长密绿的叶子，等了一会，忽然笑出了一声气声，如果应准不是认真地在听，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算了，不用你回答了。”

“明天我自己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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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圣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