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事之后也不了了之了,步闲庭曾有意去寻那个叫越十二的人,可对方大抵是有什么急事,匆匆忙忙就不见了下落——他们这些江湖侠客大多都是如此,来去无踪漂泊无依。
庄客离回到了掷春殿,那慧空小沙弥也不知被他如何安排了。
他与步闲庭间似乎达成了某种微妙的默契,在出任务时心有灵犀,在其他时候则是避而不见,连个照面都不打。
步闲庭身上阴郁的气息越发重了起来,有时连掷春殿同僚见了都要避让三分,生怕被他溢出来的煞气伤到。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一月后的某次探查任务中,步闲庭抓到了一个太后残党,在将对方押送至琏山审问的时候,那囚俘呲牙咧嘴地提到了一个地方——
云山十二寨。
那一瞬间,步闲庭麻木沉寂多时的心脏忽然跳动了一下。
在步平康死后,朝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清剿了与武安侯相关的一切势力,作为老东家的云山十二寨自然无法幸免——好在这群浪迹江湖的人精早早察觉到了不对劲,在官兵到来之前就先自个儿四散奔逃了。
剩下一些残兵败将自然无法脱逃,在打入天牢遭了数日审讯后皆是认罪伏法,背上了诸多莫须有的罪名,算是替他们的大当家尽了最后一份力。
步闲庭有意避开与他们的接触,得到的消息最多也只是云山十二寨消声觅迹,在江湖上抹去了名号而已。
他潜意识里不敢面对云山十二寨,那是他父亲一手缔造的伟业,见到了心底压抑许久的愧疚与窒息就要将他吞没。
所以见到那自称是云山十二寨的家伙时,步闲庭第一反应就是冲上去捂住了对方叫嚷的嘴。
那囚俘莫名其妙被他堵住了嘴,怒从心头起就要与步闲庭玉石俱焚——可惜步闲庭比玉结实多了,只一招就把对方敲晕了过去。
好在此行没有太多掷春殿的人同行,剩下几个鹊部同僚都去料理别的事项,押送囚俘只交给闲庭刀一人足矣——有时步闲庭都好奇余白居然真的能放心将自己放出来执行任务,但后来想想,大抵是掷春殿当真无人可用,而他又实在无家可归了罢。
步闲庭冷笑一声,把那个囚俘抗在肩上后便朝着截然相反的方向走去。
一个两个的,都不知道哪来的自信。
他走到林中僻静处,将肩上的家伙随手抛下,点了他几个大穴后看着对方幽幽转醒,神情从迷茫逐渐转变为惊悚。
那人对着他的一张惨白面具惊叫道:“妖、妖怪!”
步闲庭冷哼一声:“对对,我是妖怪,现在就要拨你的皮抽你的筋了。”
他无意与对方做太多无用功,略一俯身问道:“你与云山十二寨什么关系?”
听得云山十二寨,那人四散奔逃的神智也终于回了笼,登时警惕地闭上了嘴,好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
步闲庭心中烦躁,也顾不得许多,伸手就将脸上的面具扯了下来:“你再看看我是谁。”
那人愣了一下,似乎不甚理解步闲庭摘下面具的举动——然而当他看见那张面具下的脸时,发愣的神情立马变得呆傻了起来。
很好。步闲庭心想着,这家伙不是个聪明人,从他嘴里套话不会费什么工夫。
那人结结巴巴地说到:“寨、寨主?”
步闲庭道:“步平康是我爹,我是他儿子,此番是来救你出去的。”
他睁着眼睛说瞎话,奈何那张和步平康太过相似的脸实在有说服力,唬得对方一愣一愣的。
步闲庭乘胜追击,又说道:“……数月前,武安侯举家被屠,对外说法是仇家寻仇,没留下一个活口,可极少有人知道内幕——他的小儿子的尸体并没有被找到。”
他面不改色,胡话信手拈来:“我被我爹拼死护送了出来,隐姓埋名于众人之中,此番是得到了讯息才专程来救你的。”
那人听罢,脸上的神情登时变得敬仰而怜爱起来,坐直了身子就伸手去拍步闲庭的肩膀,声泪俱下地控诉道:“皇帝昏庸!诛杀近臣!可怜小公子孤身一人……寨主若泉下有灵,那该多痛心啊!”
步闲庭垂下眼眸,不说话——步平康该不该痛心,他还真不知道。
他生硬地转移开话题,道:“闲话少叙,云山十二寨现如今怎么样了?还剩下多少兄弟?”
那人长叹一声,道:“我们四散奔逃,现如今群龙无首,都各自躲在不同的地方——可是那狗皇帝偏要赶尽杀绝!眼线暗卫不知道都藏在了哪里,我们的兄弟死的死残的残,被他们当场杀掉的还算是好的……”
他正色看向步闲庭,忙劝道:“小公子快些跑吧,他们就要追来了,我还能替你挡他们一阵。”
“先往南边跑,那里的布防会松懈一些……我在南边还有几个手足,他们定会拼上性命保护你的。”
这话说得掏心掏肺,步闲庭深谙那些审讯技巧,知晓眼前的人并没有在说胡话,是真的想护自己周全。
可他若是知道,当时亲手杀了步平康的人……
步闲庭沉默了片刻,又重新叩上了面具,在对方疑惑的视线中站直身四下巡视了一番,而后低声道:“……尽力搜寻云山十二寨剩下的人,叫他们都躲到西边去,那里……安全一些。”
他是最清楚掷春殿行动路线的。
那人愣了一下,赶忙问道:“小公子!你要去哪?你不和我一起吗?”
步闲庭:“……我还有事情没办完,况且我也帮不上什么忙,还得靠你们自己来。”
那人矢口否认:“这叫什么话!您是寨主的亲生骨肉,云山十二寨必须得由您来掌舵啊!”
这话不轻不重地在步闲庭心口敲了一下,发出的回音震的他胸腔有些发疼。
他反复张了张嘴:“我……”
风声簌簌吹过林间,将步闲庭嘴边的那句“不配”吹散在了唇边——他抿了抿嘴,舌尖在下唇上轻点了一瞬后才沉声开口:“我……还有事情,暂时回不去。”
那人忧心道:“小公子你一人怎么能行,太危险了,身上还有银两吗?现下住在哪里?可否有什么人找你麻烦?”
一连串的问题敲击在步闲庭耳膜上,他庆幸面具还盖在脸上,没叫对方看清自己眉宇间的神情。
“我……”他顿了一下,轻咳一声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道:“不用担心我,我自有安排,云山十二寨的诸位……弟兄们只要躲藏好了,就是帮了我最大的忙了。”
他说出“弟兄”两个字时废了几分力气。
然后,步闲庭没等那人继续反驳,便下了命令:“你现在立马往西南边跑,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回头,跑到人流嘈杂之地后躲上三日,不要轻易出现在人群中,三日后跟随着人最多的时段再离开,明白吗?”
他沉声告诫道:“不要落单,不要出头,就当自己是个不存在的人,能少见人就少见人。”
“那群追兵我来应付,我对付他们有经验,你只要跑,不要再给我惹麻烦。”
他指向了一个方向,道:“不要向任何人提起我还活着的消息,现在还不是时候,若你……”
步闲庭本来想说:若你真的认步平康这个寨主,就按他说的把消息隐瞒下去。可谁想对方都没等他说完,便眼含热泪地抓住了自己的手。
“我明白,我明白。”那人郑重其事地点头,“小公子已经是独当一面的大人了,我绝不会给你添麻烦。”
“但那群追兵穷凶极恶,小公子说什么也要以自己的性命优先,我们这种人死了没什么,但若是没护好小公子您,寨主定不会放过我们的!”
步闲庭一时失语,只能看着对方手脚并用地站起身,冲他潦草的拱手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
“小公子千万珍重!千千万万要珍重!”
步闲庭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会的。”
他目送对方踉跄逃进了夜色中,在原地站了许久。
任务是搞砸了,他得找个由头去向余白禀告——掷春殿不会轻易放过他的,尤其是这种关头。
况且此人还与云山十二寨有所勾连,步闲庭相信不出几日掷春殿就会查到这层关系,到时候自己可算是惹上了大麻烦。
……到底为什么要帮他呢?
步闲庭长出了一口气,茫然地抬头望向一轮皎白的月亮。
月皎皎,冷凄凄。
放走那个囚俘纯粹是他冲动下的决定,事到如今步闲庭才觉得不可思议。但不可否认的,在目送那人逃离的瞬间,那颗在胸腔里沉寂许久的心脏回光返照似的跳动了一下。
他似乎从坟冢里爬出了一瞬,重新作为一个人站在这里。
那种鲜活的,久违的阻塞感堵在喉头,随着心跳撬动着干涸了的五脏六腑,血液似乎重新在皮肉下流动,灼热地冲刷着冰冷的指尖。
步闲庭垂下眼帘,将那份生机重新吞吃入腹,握紧腰间的刀便转身向着相反方向大步走去。
直到身影隐没在阴影中,他都没有犹豫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