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客离从未对步闲庭刀剑相向。
那把杀人无数的利刃在面对步闲庭时总是安稳地睡在鞘中,瞧不见任何危险的锋芒。他们会默契地将对方护在自己身后,将刀刃指向敌人。
庄客离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护下那个小沙弥——他似乎护下的并不只是一个小沙弥。
步闲庭甩了下刀上的血渍和雨水,道:“你在做什么?庄客离。”
庄客离心说他自己也不知道,若是知道了就不会这么心乱了。
“你忘了掷春殿的规矩了吗。”步闲庭朝他迈进一步,闲庭刀上寒芒阵阵。“他只有死路一条。”
庄客离不作答,只是默然地将刀横在身前,与步闲庭对峙着。
步闲庭:“……”
他的呼吸微不可见,胸口似乎都没有起伏——片刻后,他沉声问道:“你为什么要护他?”
庄客离坦诚相告:“我不知道。”
步闲庭攥紧了刀:“……你凭什么,能护住他?”
他仿佛是在问些别的什么,仿佛是向庄客离讨要个说法——为什么在那场漫天的大雪里,头也不回地将自己一个人扔在了那里。
而为什么,在此刻,却要与自己刀剑相向,护住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戴上面具。”闲庭刀的声音泛着刺骨的寒意,见庄客离没反应后又冷声催促道:“戴上你的面具!”
庄客离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和他对着来,步闲庭霎时欺身攻上——他当即横刀格挡开闲庭刀变化莫测的刀势,继而压低身形挑刀而上!
步闲庭却熟悉他的招数,手腕当即翻转立刀挡下这一击,再借力旋身四两拨千斤,利落地抵开刀锋。
一时间,刀刃相接震出声声脆响,雨幕之中寒芒乍现!
二人招招致命,刀法凌厉割风破雨,溅起的水珠接连不断地击打在庄客离的脸颊上。他的刀从来都只为取人性命,而此时一要护住身后的慧空,二又不能真的将步闲庭斩于刀下,心随意动间竟是露出了诸多破绽,让步步紧逼的闲庭刀趁乱而攻。
步闲庭五感通明,本就比旁人更精通一些细小的武学招数,而此刻面对一个瞻前顾后的客离刀,便更是无需多留情面,只一招横砍以诱敌,便猛地向门户大开的庄客离全力撞去——
霎时,两柄煞气四溢的长刀齐齐跌落进了雨地里,“当啷”一声再无法兴风作浪。
步闲庭将庄客离扑倒在地,一手撑在他脑袋旁边,一手怒气冲冲地摘下了自己脸上的面具。
在这种危急时刻,庄客离想的却是——他看起来气得真的不轻。
步闲庭压在庄客离身上,胸口剧烈起伏着,哪怕隔着皮肉后者都能感受到他胸腔里那颗鼓噪不休的心脏。
步闲庭嘴唇动了动,又发狠地闭上,他高高扬起拳头,在庄客离准备好脸上挨一拳是又重重地锤在了他耳侧的泥地里。
“……凭什么。”他嗫嚅着,眼睛被隐藏在额前垂下的长发后。“凭什么!”
说完那三个字后,步闲庭像是拉开了闸门,一声比一声更为凄厉地吼叫出声,薄薄的一片身子在庄客离身上因情绪的剧烈波动而颤抖着。
他杂乱无章地说了好多话,前言不搭后语毫无逻辑可言,到最后甚至上气不接下气,只能发出毫无意义的喊叫声。
庄客离静静地听着,雨幕之中他分不清那到底是水滴还是别的什么。
两把刀都被抛在了远处的泥地里,不久前还拼命厮杀的两个人此时都没有心情去捡——而毫发无伤的慧空早就吓得疯疯癫癫,在细密的春雨中又哭又笑。
庄客离仰面躺倒在泥土里,鼻尖是步闲庭身上浓郁的血腥味。闲庭刀是不会受伤的,那些血都是来自被他斩于刀下的家伙,将本身属于他的味道遮盖地天衣无缝。
步闲庭问他为什么——为什么抛下他不管,为什么在雪地里走得那么决绝。
为什么……两个人都知道结局如何,却还是固执地想寻求那个不可知的答案。
愧疚这两个字从来与庄客离无缘,他只是做自己认为该做的事情,无论是当初选择加入掷春殿,还是在雪地中与步闲庭背道而驰,他做的都是当时自己认为该做的——哪怕到现在,他都不会后悔。
庄客离是这样一个人,庄惟就是这样一个人。
于是他嘴唇动了动,低哑地说道:“……你跑吧。”
步闲庭身形顿了一下。
庄客离不知道自己说出这句话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不知道也无所谓,他搞不清楚的东西太多了。他曲臂支起上半身,垂眸看着步闲庭的头顶,说:“你跑吧,离开这里。”
步闲庭不该离开这里,掷春殿是他最后的去处,若是他就这么跑了,那余白定会追杀他到天涯海角。
庄客离清楚得很,但他就是想让步闲庭跑,想他远远地离开这里——逃离这座自己搭建的监牢,趁着一切都还来得及。
快些,再快些,不要自囚于囹圄。
步闲庭:“……”
他用手肘隔开自己与庄客离的距离,再抬眼时只剩下有些有些泛红的眼角,神情已然重归于漠然。
步闲庭沉默地从庄客离身上起来,将闲庭刀捡起来收于鞘中,没有再去看慧空一眼,便失魂落魄地离开了血流遍地的寺院。
没有和庄客离再说一句话。
他不敢再和庄客离说一句话。
他在妒嫉——他妒嫉为什么自己深陷泥潭无人相助,可庄惟却能在囚困之境中被一个陌生人施以援手。
他们本该是一样的,本该一起在这片沼泽里沉沦,步闲庭不允许他那么轻易地得到拯救。
这般肮脏的,不齿的心思。
步闲庭咬紧后槽牙,步伐越走越快,到最后用尽力气跑了起来。他赌气一般在雨夜里连着跑了许久,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漫无目的地狂奔着,仿佛就这样能逃到天涯海角去。
他跑得太急,到最后胸腔喉管里都充斥着浓郁的血腥味,脚底下踩到软烂的湿泥,终于一个趔趄摔进了泥地里。
他大口穿着粗气,手忙脚乱地解下腰上的闲庭刀,避瘟神似的将它向远处一扔——等听到刀鞘与地上碎石相击的清脆一声后才猛然回神,又惊慌失措地踉跄着去捡。
夜色沉沉,雨夜浓浓,除了一把刀,没有什么能护住他了。
步闲庭喉间发出一声难听的哽咽,两手紧紧抓着闲庭刀,刀鞘上还在向下淌着未冲刷干净的血液。
庄客离没追上来。
步闲庭终于脱力了,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他让我跑。步闲庭想着,将闲庭刀抱进怀里。
可我怎么跑。
我不能跑。
他的眼中寒芒一闪而过,隐没在绵绵细雨中。那雨丝像纷纷落下的尘灰,要将自己埋葬。
就在这时,有人的声音遥遥传来,似乎是发现了雨夜里倒下的自己——
“有人吗?”对方询问道,又快跑两步到自己身边来,忙道:“这位兄台,还好吗?”
步闲庭没那个力气再去杀一个人了,也不顾脸上的面具有没有戴,想着干脆两眼一闭装死人算了。
不过对方显然是个热心肠的,见他没有回应后直接上手来探他的脉搏:“兄台!能听见我说话吗?”
步闲庭眉头一紧,在他接触到自己之前条件反射地躲开,低低说了一句:“……无妨。”
那人吓了一跳:“诶!还活着!”
步闲庭眉头更紧了,抱着刀疲倦道:“我没事,不用管我。”
那人被他噎了一下,又抬头看看天,还是劝道:“我看兄台也是习武之人,但也不能在这般阴雨天里躺着不动啊。”
步闲庭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也”字,心道这家伙也是习武的,那还是杀掉方便点。
不过他虽是这么想,可四肢却成心和他对着干似的,半点力气都使不上来。
于是他只能万般无奈道:“……我没事,就想歇一会儿,一会儿后就走。”
大抵是不想对方再纠缠自己,步闲庭又补了一句:“真的,不骗你,我不寻死。”
这倒是实话——他不会寻死去的。
那人颇为无奈地看着他,片刻后,只能叹了口气,将手中的雨伞搁在了他身边。
“这把伞给公子留下。”那人说到,“若是遇着了什么难事,可以到一里外的小镇客栈里寻我,我近几日就在那处落脚。”
步闲庭头也没回,一动不动,直到那人准备冒雨离开时他才开口问道:“公子姓甚名何,我之后……将伞亲自送还。”
当然,不仅是换伞,他这条命估计也不能留下了。
那人应声道:“我姓越,家里排行第十二,你叫我越十二就好。”
“江湖儿女,哪里用得着这么锱铢必较,权当是交个朋友了。”
步闲庭道:“……谢过越公子。”
越十二笑了笑,又犹豫了片刻,还是换着法子劝道:“兄台腰上的玉佩是好物件,如此浸在泥水里实在暴殄天物,还是速速起身的好。”
步闲庭:“……”
直到越十二走远了,步闲庭还在出神地看着腰间的半块玉佩。
几秒钟后,他猛地起身,将那块可怜的玉佩带离了一地泥泞。
客离闲庭后,鹊起枭鸣时。
这是他和庄客离的东西。
步闲庭将闲庭刀搁在一边,仔细端详起这块被自己忽视了太久的玉佩——玉色清润,在微凉的春雨夜里散发着柔和澄澈的暖光。
玉佩上的穗子是庄客离帮他重新系好的,与他自己的是一对,向来不善言辞的客离刀格外真诚地解释说,这样就把他们二人绑在一处了,将来凭借着这东西也能相认。
可如今,那穗子久经风霜,又在泥水里泡过一遭,早就脏乱不堪了。
步闲庭将玉佩收拢进掌心,又搁在心口,紧紧地闭上了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6章 覆雪难明(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