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谢舒带迟墨回竹屋,用的便是迟墨家中生故,暂无落脚之地为由。若非林琴此刻提及这件事,谢舒都快忘了这一茬。
按理说,最该担忧此事被揭穿的人该是迟墨才对。在听到林琴突然问起时,谢舒拿筷子的手却抖了一下,差点没握稳。
迟墨倒依旧神色如常,他在动筷之前,将碗中肉片又分出一大半,自然地夹到谢舒碗中。
谢舒此时的心思全在迟墨会如何回答上,对于他夹过来的肉片忘了拒绝。他偷偷看了一眼迟墨,试图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一些态度。
要是阿墨想要离开了怎么办?
他发现自己竟然不希望这一天到来。
林琴开口问起这件事并非故意刁难迟墨,问完之后,很快又在后面接道:“若是没解决也不要紧,处理事情还是稳当些为好。”
她看了一眼谢舒,似乎察觉到什么,笑了笑:“少爷想必也是希望小墨能够多留几日的。”
林琴一直称呼谢舒为“少爷”,而对于迟墨,她此前虽不熟悉,但作为谢舒的朋友,自然也不敢怠慢。
本想称他“迟公子”的,谢舒却说:“不用这么生分林姨,其实阿墨和我一样,都不是讲究这些的人。”
当然,他更多还是希望林琴别再叫他“少爷”,叫其他什么都行,直接喊“谢舒”也可以。
但最后林琴只是不再叫迟墨为“迟公子”。谢舒叫迟墨“阿墨”,她思来想去,也只好叫迟墨“小墨”了。
迟墨穿着一件方便行动的收腰短衣,两袖随意挽起,用襻膊住,瞧着多了几分烟火气息。他面上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眸底平静,闻言只极淡地“嗯”了一声。
林琴知道他寡言,见状也不再多说。看着对面样貌出挑的两人,不由得感叹道:“还是年轻好啊。”
谢舒方才紧张得脸都快埋进了碗里,听到最后一句,抬起脸来:“林姨你也不老啊。”
“老咯。”林琴说着自己已老,脸上还是不禁因谢舒的话流露出笑容。
谢舒放下碗筷:“古人有言,‘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1]’。可见日近桑榆并非与白昼的告离,而是万顷霞光映满天的开始。我喜欢晚霞,它很美。林姨也是,正是好看的时候呢,怎么会老。”
林琴知道他舌灿如花,笑骂道:“少爷就别拿奴婢寻开心了。”
谢舒又开始围着她撒娇,说自己说的都是真心话,怎么可以归为“寻开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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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三人都睡得很早,林琴是因为无事可做,被谢舒监督着好好休息。谢舒则是因迟墨说明早要带他去一个地方。
“我们去哪?”谢舒趴在迟墨身边,已经按捺不住好奇问了许多遍,可迟墨似乎铁了心不告诉他。
“舒,先休息。”迟墨只如此提醒道。
谢舒哪里还能睡得着。他常年带着竹屋里,对外面不可谓不好奇和向往,才总喜欢往外跑。只是以往都有林姨的叮嘱,他也不敢跑出太远。
上回去陇水镇,还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离开百鸣山。
“阿墨,我睡不着。”谢舒又换了个姿势躺在床上,四肢呈大字型展开,甚至挨到了迟墨的小腿上。没一会,他再次侧过身来,半边身子露在衾被外:“你就告诉吧。”
迟墨终究是敌不过谢舒的软磨硬泡,透露道:“一座寺庙。”
谢舒心下欢喜,其实只要能出去,他并不在意去哪,只是想借此向迟墨确认真会带他出去罢了。他往迟墨那边挪了挪,“我们明日几时去?”
“卯时起。”
“远不远?用走的么?”
迟墨注意到谢舒露在外面的半边身子,起身扯过被褥给他重新掖好,闻言挑了挑眉:“你不想走路?”
谢舒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我走的慢,体力也没你好,就是怕跟不上遭你嫌。”
他说的直白,迟墨沉默须臾,才提醒道:“舒,我是妖。”
谢舒眨了下眼:“妖怎么了?”
迟墨眼底闪过一丝无奈:“……你若是想,也可以用飞。”
谢舒登时双眼一亮,将被下的半张脸都探了出来。“真的可以飞?快不快?我只在书上瞧见过,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可是你说妖力尚未恢复,要是妖力没了,我们会不会摔下来?”
谢舒一股脑抛出好几个问题,又自问自答说:“不对不对,阿墨这么厉害,肯定不会摔下来的。”
迟墨一直等到谢舒说完,才笃定道:“你也不会摔下来。”
“现在该休息了。”话音落下,照明的蜡烛不知是燃尽还是被迟墨施法灭了,屋内霎时暗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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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迟墨带着谢舒出去了。
迟墨其实昨夜同林琴商量过此事,原本打算再过几日,至少等林琴的伤彻底好后。
林琴却说:“你们且安心出去好了,我的伤早就不碍事。你们陪我待了这么多日,也该腻了,出去走走也好。”其实如果可以,她也不愿总是将谢舒强留在屋内,现在迟墨的出现或许就是一个机会。
迟墨闻言微微颔首。出发之前,谢舒还留下一张纸条,说他们很快就回来,叫林姨不要一个人去干重活,有什么棘手的等他和阿墨回来。
迟墨说的能飞,果然不是诓骗谢舒。只是谢舒着实没想到,自己有一日竟能乘着大蛇,直插云霄。
迟墨化作巨蛇,让谢舒坐于其巅,带着他进入云端。云雾掩映下,二人的身形隐匿于世人的视线之外。
谢舒轻轻触摸着大黑蛇的身体,蛇鳞坚硬如贴,仿佛最上层的盔甲,坚不可摧,连长矛都难以刺穿。他所坐之处却平坦如镜,丝毫不觉不适。
随着黑蛇的移动,云雾在身边疾驰而过,透过云层罅隙,隐约可见下方的镇子、山川和密林。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心情愉悦又激动,忍不住抬起一只手,张开五指,任由云雾从指间穿梭。云雾轻拂着他的身体,无甚太大感觉,反倒是风吹着身后青丝与身上衣袍,翩翩舞动。
风将谢舒的衣袖吹向上方,露出右腕上的狰狞疤痕——那是他年少时想要轻生留下的痕迹。如今回想起来,还真是年少冲动。分明还有这么多好风景没见过,怎么就舍得离开了呢?
幸好,他还有机会。
“阿墨,能不能再飞快点!”
“……”
-
两人很快抵达迟墨所说的寺庙。
这座寺庙坐落在北方的一座山峰之上。已是五月,山顶仍覆盖着些许未消融的积雪,与山腰翠绿相接,映成一幅画卷。
迟墨将一件厚实的斗篷给谢舒披上,系好结扣,随后带着他往寺庙里去。
寺庙瞧着有些年头,大门半敞,门头牌匾上写着“禅心寺”三个大字。门槛已经被踏得掉漆,两侧木柱遭受虫蚁啃咬,共同留下岁月的痕迹。门楣上雕刻着精细的花纹,也已有些模糊。
整座寺庙年久失修,却透露出一种庄重和神秘来,仍能看出曾经的雄伟。越往里走,越惊觉其之开阔,少说两千亩。
院内有一棵苍天树,枝杈繁茂,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祈福牌。树前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2]”,于岁月不居中静谧的诉说着。
谢舒环顾四周,发现整个寺庙内除了他们外,再无其他人。他与迟墨并肩往里走,迟墨有意放慢脚下速度,他跟起来并不吃力。
行到一半,他想起什么,有些担忧地问:“阿墨,你来这里真的不要紧么?”
就在这时,一名中年僧人从寺庙深处走了出来。僧人双手合十,对着他们微微一笑,不知是不是听见谢舒说的话,道:“世间纷纭,是非难辨。来者皆客,吾寺宜以礼相待。”
谢舒寻声看去,学着对方的模样,双手合十回了个礼。只是还没来得及直起身,身边的迟墨就伸出手,一把从他腹前捞起。
“我带他去后山看看就行。”迟墨话是向着对面僧人说的,说完手上改为搂着谢舒的腰,带他飞往了后山。
中年僧人微微抬头,看着远去的两人,似乎对此景习以为常,并未露出惊讶之色。少顷收回目光,转身拿起扫帚,继续打扫院子去了。
这次与方才在天上乘着黑蛇时不同。谢舒双脚悬空,全靠迟墨搂着他。担心会掉下去,他不由自主抓紧了迟墨的手臂。
等两人落地时,迟墨手臂那一片衣裳由于谢舒抓得用力,变得皱巴巴的。
谢舒瞧见,又忙伸出手,去帮迟墨抚平那些褶皱。结果却不尽如人意,谢舒费了好一番劲,那些褶皱仍顽固地在那里。
“对不起,阿墨。”谢舒感到抱歉,“我不该抓那么紧的。”
迟墨看着那双急乱的手,暗叹了口气,最后轻轻握住谢舒一截手指,才阻止下他的动作。“无碍,一件衣裳而已。”
他没有松开,就着握住谢舒手指的姿势,带他踏上石阶继续往山上走。
石阶足有百级,迟墨却没有再选择直接带谢舒飞上去,而是一级级走上去。
谢舒的注意力最初在迟墨握着他的手上。那手有些冰凉,但又好像带着一丝温暖,甚至愈发明显。他分不清究竟是自己太热的缘故,还是两人的手被握热了。
他随着迟墨拾级而上,最后被石阶尽头的一棵红叶树所吸引。
那是一棵不同于先前在院子里看到的树,树干更粗,树冠更高,从下往上看,仿佛与天相接。满树红叶灿如燃烧的火焰,与周遭浅覆积雪的冷山对比鲜明,美得不可方物。碎金般的朝阳穿透树叶,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顾及到谢舒的体力可能跟不上,八百级台阶两人走了快一个时辰。
谢舒跟着迟墨一步步地走着,恍惚间,他感觉自己似乎也曾走过这样一段路。很漫长,像是永远无法走到尽头,又似乎很短,还没来得及等到另一人,他就只身站在了红叶树下。
另一人是谁?
谢舒在心底问。
离红叶树还有最后十几级石阶时,谢舒终于忍不住问:“阿墨,为什么要带我来这?”
这个问题谢舒昨夜已经问过一次,迟墨却没给出明确的回答。谢舒本以为这次也会一样,出乎意料地,迟墨开口了。
迟墨望向那如同缀着天地之火的红叶树,仿佛透过它看着什么。他的眼神依旧深邃如一汪死水,声音却不再像往常那样淡漠无情。
“是你说的,想来一次这里。”
谢舒一怔,却不太能想起自己何时说过这样的话。
迟墨收回望着红叶树的目光,侧过头来看向谢舒,见他想不起,道:“前几日夜里,你在书上看到时,同我提过。”
谢舒这才想起自己前几日看话本时,确实被书中描述的佛门寺庙所吸引。倒不是说他沉迷神佛之论,只是单纯地好奇这些地方长什么样。
他还没有亲眼去看过。
但当时他也只是随口一提,说的什么自己都记不大清了。
又好像他根本就没有提过?
谢舒自小便记性极佳,凡读过的书都能记得深刻,走过一遍的路不会再忘,经历过的事情也是。此刻却不知怎么的,竟记忆模糊,想不起那段事情来。
两人走完了最后几级石阶,谢舒不再勉强自己继续去想。
清风又一年,四季更迭千回。
谢舒不知的,有人替他记着。
……
小剧场——
习习:这一章还是半个月前写的了。现在来检查,删删改改了好久(抱着为数不多的头发大哭)
谢舒:怎么哭了?
习习:因为我记性很差啊,一个星期已经是极限了,现在埋的坑以后不知道还会不会记得填(又哭)
谢舒:(抱)(安慰)没关系的,慢慢来。
迟墨:……
补充内容——
[1]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出自唐代诗人刘禹锡的《酬乐天永老见示》。
[2]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出自宋朝郑伯熊的《枕上》,意为狂风不会整天刮,暴雨也有终止的时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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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17章 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