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终于记起自己曾潦草地收过这么个徒弟,当年许听澜将莫子占从牙山城接走后,总算没继续把人交由其他弟子看顾,而是领着一路回到藏岁小筑。
藏岁小筑位于十方神宗的最北侧,漫天星辰下,山岩层层累叠,覆着白雪,宛若玉阶。其上依势建有楼阁,似要攀咬日月,是专为星玄仙尊而设的居所。
只不过在刚入宗门的这一年,诸多景象全无意义,“冷”是莫子占对藏岁小筑的唯一印象。
他双手环抱,拉紧身上披着的裘衣,使劲将自己裹成一颗绒球,亦步亦趋地跟在那位一袭轻薄氅衣的仙尊身后。
莫子占本就对许听澜存了清冷孤高的印象,此时看他穿着如此单薄,对比起裹得圆滚滚的自己,便更觉这人本身就是块凝了千万年的寒冰,所以才能这般不惧风霜。
许是为了惩戒他暗地里对仙尊的大不敬,走着走着,莫子占一个没注意,脚下打滑,便脸着地、背朝天地趴倒在了石阶上。
许听澜察觉动静,一回头,入目就是由自家小徒弟变成的一摊毛茸饼。
饼摊得又白又圆,绒毛随着寒风微微颤抖,看着叫人忍不住生笑。
幸好,这石阶阶面够大也不陡峭,莫子占只稍微吃了点疼,没磕出个好歹来。
全然不知自己被偷笑的他哆嗦着爬起,正低头捂脸想给自己揉揉,面前就兀然出现了个硕大的龙头。距离他不过一尺,骇人的口齿吐着浊气,吓得他差点再次脚底打滑,摔出个四脚朝天。
后来他才知,这是许听澜请出的神主,亢金龙。
这条威风凛凛,光看一眼就让人心生畏惧的金龙围着他绕了一圈,随后巨大的龙爪一把将他整个身子勾起,像提溜小龙崽子一样,飞身向上,直接将他一路提溜到藏岁小筑的院子里,随后便消了踪迹。
莫子占还沉浸在惊愕的余韵里,既不敢上前挪步,也不敢向后退去,于是就化作一根木头桩子,呆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好一阵,许听澜才不紧不慢地走了上来,道:“跟上。”
这一声像符令,莫子占霎时回过神,小跑着跟仙尊一同拐入此处的书房。
虽已在藏岁小筑住了有十来日,但这还是莫子占头一次进书房。在许听澜跨过门槛的瞬间,房中灯火乍起,点出一片通明。
放眼望去,书房比他的住处大上许多,物件摆放都十分整齐,像刚装潢好的书院,极为刻板,唯有那挂得满屋皆是的纸绢长卷,能给此间添入一丝人气。
他偷瞄了眼长卷上写画的痕迹。
嗯,半个字符都看不懂。
但是笔画很好看。
莫子占怯怯地将视线收回,低头开始数起脚下地板的木纹,等待仙尊的下一道指令。
许听澜走到其中一书架前,扫了眼架上的书册,问道:“可识字?”
莫子占点了点头,又忽然意识到,即使是仙尊,背后也不会长眼睛,于是改作小声应答:“识。”
来十方神宗前,他从未离开过魔域,帝鸠也没那等闲心让他们去学,所以按理说他本不该识字的。
可他偏偏就是识得。
“识得便好,”许听澜指尖微勾,从架上引出三卷书册,将其逐一在莫子占跟前展开,道,“书上所记为八通五常,可作道法蒙学,你先识读。”
顿了顿又道:“堂学内容过深,学不懂是常事,若被仲吕说了,不必放心上。”
莫子占盯着前头密密麻麻的墨字,片刻才反应过来许听澜是在宽慰他。
这段时间他上过几回堂学,但根基太薄,什么都看不懂,没少被嘴巴淬了毒的仲吕仙君劈头盖脸地责骂,说就是井里随便捞只青蛙成精,都要比他来得通晓道理。
若非不敢,他或许早就跟其他同门一样被骂哭了。
想到这,莫子占猛一抬头,想回一句“不要紧的”,结果视线却对上了一只正朝自己逼近的手。
骨节修长分明,煞是好看,可他却生不出一点欣赏的闲心。
虽已过一日,但这位仙尊给他带来的恐惧却未能散尽,反倒在此刻卷土重来。
莫子占下意识往后退两步,避开了许听澜的动作。
很快又清醒过来,开始瞻前顾后地想,他会不会因此而惹怒星玄仙尊。
以往他但凡违背帝鸠半分,都必定会面临一顿毒打。浸了魔血的兽牙扎在这凡人躯上,带来深入骨髓的烧疼,直叫他长记性。
想到这,莫子占脸色白了几分,盘算起自己现下是否可以折回去,重新将脑袋钻回到许听澜的手心下,来免受责罚。
星玄仙尊在牙山城都没杀他,总不至于特地把他拉到书房里再处置。
刚下定决心,却发现许听澜已泰然地将手收回去,看上去根本不在意他的闪躲。
不被生恼分明是件好事,但他不知为何感觉有点失落。
“我需知你骨龄,日后才好作安排。”
说着,许听澜取来一片龟甲,令其跃过书册,浮到莫子占面前,而后娴熟地排出斗数命盘,道:“你既不愿与我接触,那便换一种方式。”
他淡淡道:“点下龟甲。”
莫子占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能说出辩解的话来,只顺从地将手放龟甲上。
指腹触碰到龟甲的瞬间,火光燃起,但他却并未抽回手,或者说他根本意识不到,被这么烧着有何不对,也意识不到他是可以躲的。
除却“牙刑”,帝鸠偶尔会嫌弃说“人躯丑陋,甚是碍眼”,让他站在魔火上任其灼烧,未得允许,哪怕皮肤被烧出焦黑,也不能动弹一分。
不过……和魔火不同,龟甲上的火焰没有半点灼人,反倒清凉。
后来莫子占自个学会推算时才知,龟甲上的火是实打实的,他不感觉烫,只因许听澜先一步用灵力将他的手给护住了。
不动声色地。
命盘与龟甲相照,很快就勾勒出一道星相。
许听澜并未过多在意星相所示,他算这一卦,可以说是杀鸡用上了宰牛刀,单纯是想以此来反推莫子占的准确岁数。
他不在意星相,有人在意。
等推算完,就见莫子占梗着脖子,眼睛一眨不眨地在窥看斗数命盘,似是好奇,但又不敢出声询问。
“想知何解?”
迟疑了许久,莫子占答:“想……”
“三垣共灿,群星归中,曜得紫微帝星,上上吉。”
许听澜双指并起,甲面轻点在命盘星位上,耐心解道:“但偏有祸星入疾厄宫,牵荧惑在匏瓜中亡失,众星官偏移,又因皆聚紫微,反成大凶。”
连「衍方」入门都够不上的莫子占居然听懂了一点。
总的来说,就是这身体的主人本该是顶好的命数,偏被“祸星”胡搅了一通,反倒成了最倒霉的倒霉鬼。
而这“祸星”,想必就是他这魔魂吧。
“世事无常,这星辰卦命,非外力所不能撼,聊作参考便好,无须挂怀。”
不愧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星玄仙尊,就算是逆天改命的事,也能说得如此轻巧。莫子占腹诽。
许听澜将斗数命盘挥散,又一摆手,让悬着的书卷和龟甲落入徒弟怀中,才缓步落座到案前,铺开纸笔,将方才的推算记下,同时吩咐道:“先回去罢。”
莫子占不敢言语,乖顺地低头往外走去,人还没跨出门槛,许听澜便又喊住了他。
“莫子占。”
许听澜放下手中纸笔,起身正视着莫子占。
这是许听澜第一次喊他的名字,听得他心慌,人立即僵直在原地,冷意自脚底蔓上心尖,脑中飞速挑拣起自己是否做过值得秋后算账的事。
“疏忽待你,是为师之过,我在此向你道歉。”
再次辜负了他心中的惊慌,许听澜只是缓慢而又认真地诉说了他的歉仄。
修界第一人,对着他这样一个魔物道歉,多么荒唐,多么稀罕。
可就是这样一声歉,让他认识到,他的师尊其实并非“冰”,而是……“雪”。
虽寒冷,却也轻柔。
可那又如何?
雪也好,冰也罢,都不是他这种生于炼狱的魔物配触碰的。
映着他心中所想,陶齿村又飘起了小雪。
莫子占垂眸看细小的雪花落入手心,很快便消融成了不显眼的水痕。
一直待在河岸边上说话也不是事,恰好村妇提及过她家有个陶窑,莫子占便提说先到她那看看,可把人给乐开了花,一路上没少吹她家的烧陶手艺,说是村里数一数二的。
事实上,村妇也没说假话,她家的陶器确实精致。
不过莫子占也没多仔细看,反而又问起村长家的位置,随后让代飞迭和山药精先按清单置办,他则要去处理别的事。
刚迈出村妇家门,代飞迭就追了出来,问:“启明师叔是要去处置村中冬涝的事吗?”
水患一般都发生在夏秋,冬日犯涝,确实不常见。
“算,也不算。”
莫子占迎上代飞迭那一脸的不解,道:“降雨乃天神之事,今年非暖冬,飘雪而少雨,如此水从何来?”
“当真有洪荒凶灵?”
莫子占摇头,轻道:“昨日来时我遥见牙山上有片湖,连接着此处水脉,唯一的出水口两边皆夹着月牙状的寒魄石。寒魄石本就是雪怪精魄所化,按理说,每逢冬日,其所在都会先结出冰层,像堤坝一样把湖水兜住,但我那时看着,却溪壑长流。”
“原本也没多想,但现下看来,是有人故意把冰层凿穿了,他们不是说了吗,淹田时山上有异响。”
只是单凭凡人之力,很难不宣张地做到这事。
“良田何其珍贵,为何要这样!难不成真在取煞?”
代飞迭一顿,又道:“可方才我试着画了一下,虽有偏移,但总体而言牙山在‘壁’,有齿在‘室’,陶塑堆在‘危’,冰洞在‘虚’,祠堂在‘女’,只差……‘牛’与‘斗’,便是玄冥太阴相。而冰洞属水,祠堂属木,其余皆土,水生木,木克土,仅看用意其实反倒更像是……在求兴旺。”
“‘牛’在村长家。取煞一事是我胡说的,怎还当真了?”
莫子占轻笑了声,道:“你所推不错,弄这些的人,其实是想镇山灵、兴先祖,以佑己身。”
“集山灵以护佑一人,这不纯属邪道吗!”代飞迭咬牙,“不对……这阵位还是有很多说不通的地方,还有点熟悉。”
“凡人倒腾出来的歪门邪道,又以整座山为体,要能完全说得通,那得出大事。”
莫子占捏了捏睛明穴,试图揉散脑中的刺痛感,温声道:“别琢磨了,不可能捋顺的,小心又被引得悟出邪祟来,再把自己给引到歧途上,我可不救你了。”
代飞迭是个在「器方」上极具天赋的孩子,但有时太有天赋也是件麻烦事。
有一回,她向被宗门派往凡间担任国师的太蔟仙君求教“魂与体”的问题,回来后,不知怎么的,就给琢磨到“将肉身炼成器,以此牵引三魂,确保修为不损”上面去,甚至试图去印证这想法的可行性,完全没意识到这与魔界的尸偶十分相近。
若不是莫子占发现并替她改了半途中的阵法,她恐怕就不能像现在这般安然做十方神宗的弟子了。毕竟这等玩弄魂魄之事,不可能为仙家允许。
“这事就交给师叔来解决,好么?”
代飞迭抿着嘴,良久才回声:“好。”
另一边,掌事到了祠堂,人还没能进去,就被门槛给绊了下,对着里头的诸多牌位行一个头着地的大礼。
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望向前边那珠圆玉润的肖村长。
“事都办妥了?”
肖村长虔诚地跪在前头,正对的却不是先人的牌位,而是摆在供桌上的一尊鹿角陶。
这祠堂是肖家的祠堂,掌事也很少出入,所以他只见过这玩意一次,当时听肖村长念说这是补天石土所化,大有神通,是能沟通天地的圣物。可他看着也没觉得哪里稀罕,做工和造型甚至还比不上村里的窑口。
“妥什么妥!”
掌事不再去看那鹿角陶,将河道边上的事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通,过后忍不住问道:“所以您弄这出,到底是不是想祭那什么邪?”
“那也别拉上我呀……”他小声嘀咕。
在这小村子里,他能趁着村长这一土皇帝的威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舒坦得紧,可半点不想摊上那牢狱之灾。
“你说真仙?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鹿大仙说的都是真的!”
肖村长完全不理会掌事的埋怨,面露喜色,连忙问道:“我得亲自去请,真仙现在在哪?”
掌事缩了缩脖子:“不知道呀,我这不赶着来跟您说这事吗?”
“你不会差人盯着再过来找我吗?”肖村长面目狰狞,“那真仙长啥样?”
掌事努力回忆了一下,发现自己居然连那几人身形如何都想不起来,更别说模样,只剩下非常模糊的印象:“其中有个特别好看。”
这描述完全是废话。
“要你有什么用!不行,我得回去请示鹿大仙。”
说罢,肖村长对那陶塑叩拜了三下,嘴上念了些子孙满堂、福寿万全的吉祥话,才起身赶回家中,焚香沐浴,更换了一身华丽衣裳,好一通摆弄,才领着他口中那位鹿大仙的指示,折去自家的前厅。
一进门,果不其然,就见一生人大大咧咧地坐在主位上,跷着二郎腿,明眸流转,笑靥如花。
“你好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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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紫薇数(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