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谁啊!胡说八道什么!”
中年男人是村里掌事,一听莫子占这话,立即就慌了。
陶齿村虽在山间,但并不算闭塞,至少村子里大部分人都知道,“祭邪神”乃是官面上的大罪。
所谓“邪神”,在这千余年里早已成了一个既涉及“神界”又涉及“仙门”的专指。
虽然人间总喜好将“神”与“仙”串联在一起,但这两者实有云泥之别。
凡人或精怪通过修行突破寿元得“仙”名者不在少数,可飞升成神,则是无数修者求而不得的一场大梦,毕竟,自洪荒过后,真正能飞升成神的,仅有寥寥十数。
为了这场梦,曾有修士对神界的澄心池动过歪心思,试图将其中的人间供奉移到自己身上,以助他一举绕开飞升途,修得真神体。
天地自有正法,他最终并未成功,却在阴差阳错间催生出一位武神,名叫“痴行”。
痴行强悍异常,但根不正,行不端,诞生没多久,就从神界叛逃,引发大量祸事,最后更是堕心为魔,变成了撼动天地的邪神。若不是有长鸣剑山的剑仙持神剑摧之,又有天龙吞其神魂,凡间恐怕又要再度经历一回炼狱图景。
从那以后,对人间信仰供奉的管理就成了修界一件不容疏忽的大事。
凡人不清楚仙神内里的弯绕,只知在历代国师的要求下,凡是做了什么疑似祭邪神的举措,风声吹到官差耳朵里,都是要被抓进大狱里受刑的。
“没胡说呀。”莫子占唇角如玉钩,眉眼也随之微弯。
他懒洋洋地捏着枯枝,又在屠户手上轻柔地敲了两下,屠户霎时跪倒在地,神色变得无比狰狞。
此时山药精和代飞迭也反应了过来,互相点头示意,颇为默契地一个隔开屠户,一个上前把那姑娘从笼中捞出。
“渠水连冰河成内规,周围诸齿山呈外规。牙山恰好压外规西北,勾角正对村口,堆陶塑土压内规,以挡不周风,尾通清明风扫……如果我猜得不错,那是这的祠堂吧?”
莫子占握着枯枝指向东南方那门庭大开的房屋,悠然说道。
说话间,他身后的凿冰大汉受了掌事的眼神指示,忽地将手中铁锤一扔,就往他身上扑过来。
可这点动静怎可能瞒得过莫子占,他灵活地侧身,未让对方触及自身寸缕,枯枝往其肩上轻轻一点,大汉便与屠户一般,径直地往身后倒去。
山药精见状,忙蹬腿又往大汉腰间补了脚,好将他踹偏些位置,避免他摔入自个砸出来的冰坑里。
“如此首尾相连,心室落于此处,显阴煞,你们再往其中投阴魂,成就煞中煞,可不就是在祭邪神么?”
莫子占的声音不大,却恰好能让在场的人都听得清楚。
一通玄乎话下来,把人都唬得面面相觑,虽然完全没弄懂那什么规什么风是啥意思,但好歹能听出是在说这行事的位置有大问题。
“一派胡……”掌事往这位外来客身上一瞧,原本满腹狡辩都哑在喉咙里。
这般天人之姿,这般单薄衣裳,身上还挂着些神神叨叨的阴阳鱼、八卦镜,且用枯枝挥两下就能把两个壮实男人撂倒,哪能是一般人,他怎么方才完全没注意到呢!
这方位是村长千叮咛万嘱咐过他的,甚至要他在特定时辰把人给扔进去。心下当即暗骂,那姓肖的害我!
掌事越想越后怕,感觉狱卒的板子都要敲到他身上了,腿脚一软,“扑通”一下居然直接跪了下来,动作顺溜得把莫子占吓退了小半步,人也侧了身,避开他这跪拜。
“仙长,误会,误会!是前些日子,咱村村长说他遇到了个活神仙,告诉他村里发涝是因为牙山里压的夫诸[1]在作乱,所以要有个八字阴极的人投入水中给压上一压……其实就是让她泡一泡水,不害性命的,跟什么邪神更是没关系!”
哪能不害,这姑娘家不曾修玄法,若真被泡进冰层下,天寒地冻的,就算不死,恐怕也得去掉半条命。
代飞迭狠狠地瞪了那掌事一眼。
山药精倒是关注在另一处:“夫诸?哦!我知道了,是那个‘夫诸惹水、祸斗吞火、蜚兽布瘟,朱厌引战’的夫诸,说是长得跟四角白鹿一样,走到哪都会招惹水患,会把我们一族的根系都给泡发了,我还没见过呢。”
“上古凶灵要能被你见着,那还了得。”
莫子占垂眸望向那掌事,问道:“你说是有活神仙告诉你们这些的,什么样的活神仙?”
“我,我也不清楚,就是听着吩咐干的,哪知道太多。”
掌事重新站起来,讪笑道:“仙长你看这大冬天的犯涝,淹了好些屋子和田,且发水时,山那头还有巨响,怪得很,我们也是没办法的,真跟那什么邪不邪的没关系啊。”
见莫子占不作声就净看着他,他抹了把额头冷汗,心想,仙长杵在这里,赶又赶不得,横竖事都是要砸的,还不如早些让个步,当即拍了拍脑袋:“唉!咱也不懂这些,听了仙长的话才知是犯了忌讳的。这事定是不能再办下去了,要不都散了吧,散了吧……”
说着,便开始摆着手去把人都给打发走。
掌事这些年在村长手底下混着,说话还是有些分量的。没过多久,河岸就空了一片,他搓着手回过头,发现仙长还在笑着看他。
分明是极好看的笑颜,但他却莫名脊背一凉:“仙长可是还有指教?”
“指教说不得,不过是想起……”莫子占晃了晃手中的枯枝,轻道,“我在书中看过,镇压夫诸的分明是传说中的敖岸山。虽说洪荒神山演变至今,名字有所更张也正常,可这敖岸山为萯山一脉,位西北上缘,当与这牙山扯不上关系。”
掌事是个明白人,闻言连连哈腰,笑得一脸狗腿:“我也觉得那什么夫诸的说法荒唐,往后,我保证,村里头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
莫子占颔首:“你当还有旁的事要做吧。”
“啊?哦!是,我这不得和村长说道说道这夫诸,那就不打扰几位仙长,先行一步。”掌事说完,躬了下腰,就连忙往祠堂的方向跑去。
见人走远,山药精将胳膊一展,变成藤状,刚想帮忙把那已然晕过去的小姑娘弄醒,就听见“哎哟”的一声呼喊,方才为这姑娘辩驳的村妇不知怎的还留在原处,看上去被吓了一跳。
山药精颇为尴尬地把手变回原样,扬声问道:“你怎么还在这?”
“我这不担心嘛。”村妇还提着那布包,动作有些迟疑,“我家在那头有口窑子,她呀,在我那做工,平日里和我还算亲近。”
“那知道她家在哪吗?我们把她送回去。”代飞迭问道。
“这……她家是回不得的。”村妇为难道。
见代飞迭一脸不解,莫子占开口道:“你可还记得方才那人说,她是被亲娘献出去的。”
代飞迭:“啊……那怎么办?”
村妇上前了一小步,那句“她现在是住在我那”都已经悬在口中了,可是瞄了眼单纯的代飞迭,又忽地改了主意:“是呀,该怎么办是好?仙长您不知,她那姓陈的生母都干过什么畜生事。”
“她家是两房拼一块住,平素就姓陈的照看她和她大伯的儿子,结果有天她那倒霉表弟玩疯了,碰倒了供台上的火烛,把家给点了。姓陈的看都没看乖乖睡在旁边的她一眼,只顾着冲去把大伯的儿子给抱走。等她被烟呛醒,自个逃出来,人就已经被烧成现在这样了……”
“怎会弃亲女不顾?”代飞迭既疑惑又愤懑。
“人心里门道多,”村妇一脸的嫌弃劲,“因为这事,姓陈的被村长夸赞,说什么……她为了公义放弃私爱,还为她立了小牌坊,把人给得意坏了。”
代飞迭听不下去了,转头问向莫子占:“启明师叔,她可以跟我们一起回去吗?”
十方神宗的上百位外门弟子中,有不少孤儿是其他弟子在外游历时救下带回的,哪怕资质欠佳,难以修行,也可以在宗门里做杂活维生。
莫子占斜了村妇一眼,没戳穿那些小心思,点点头。
不能把人从狼口救,又送回虎穴里。反正把人带回去,也犯不着他关照。
代飞迭得了准信,脸上溢出笑容。她回忆着「医方」的口诀,弯身到那小姑娘跟前,在她额头上点了点,等她醒来,第一时间开口问道:“那个,我们是十方神宗的修士,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
结果那小姑娘一睁眼就惊恐地挣扎了起来,胡乱挥着手,哑着声嘶吼:“放开我!我不去,不要仙,我不知道什么仙,我哪里都不去……”
被打了一下胳膊的代飞迭愣住了,还没回过神,莫子占已然上前,快速写下一道静心咒,强行让这姑娘镇定下来。
同时忍不住心叹道,救人果然麻烦,救了还得费工夫去开解,也怨不得他不乐意多管闲事。
村妇见状也跟着手忙脚乱地解开一直提着的布包,从里头扯出一件粗布袄子,披到那姑娘的身上,拍着她的肩,安慰道:“不怕,不怕了哈,婶在呢。”
她自问是没能力去拦村子里那群大老爷们的,只能做这点小事。
如此过了好一阵,等那姑娘没继续哆嗦,莫子占才无奈地蹲下身与之平视,声音中听不出悲喜,问:“你现下能想起来,是她把你从笼子里捞出来的吗?”
小姑娘颓然地点了点头。
“她像坏人吗?”莫子占又问。
小姑娘小心地瞄了代飞迭一眼,许久,才僵硬地摇了摇头。
“知道便好。我呢,不好奇你的遭遇,更没法挽回你的过去,但可送你一卦,让你稍微窥得一点未来路。”
莫子占说着,指尖熟稔地排出斗数命盘,又从芥子中摸出一块龟甲,悬到半空。
“敲敲它。”
这声音颇为蛊惑,让人再害怕,也还是会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在龟甲上叩了叩。
霎时间,龟甲燃出一道火光,就着这小姑娘指骨敲动的位置烧了起来,一阵热意把她吓得直缩了回去,惊恐地抬起头。
但又很快发现,龟甲只烧了一瞬便自行熄了火,徒增一道道明显的裂痕。
莫子占定神施术,很快,命盘上就显现出与龟甲裂痕一模一样的图样。其上星点相互联结,组建出独属于一人的星相。
他垂眸望去,解道:“众星离出疾厄宫,半数所指之向皆归中。”
小姑娘颤声道:“我……听不懂。”
“就是劫难过后万事通达、仙缘顺遂的意思!是个好天象。”代飞迭用指尖鼓起掌,轻声祝贺道。
村妇在旁边支着耳朵,跟着念说道:“好事呀!”
莫子占倒是没太多反应,摆了摆手,悬在空中的龟甲便落入这姑娘怀中“送你了,余下的……是要留在俗尘打滚,还是与我们同去,抉择在你,你自行考量。”
龟甲上还留有方才烧灼出的热意,引得人心脏也跟着发烫,那姑娘怔怔地问道:“仙,仙长,也……也测过,这个吗?”
“……嗯,”莫子占低头再度瞄了眼面前的斗数命盘,答道,“先师为我占过。”
只不过他的星相命数,要比面前这个糟糕多了。
*文中的玄学内容没有太多的风水、算命及占星根据,请勿当真
[1] 夫诸的原型出自《山海经·中次三经》:“中次三经萯山之首,曰敖岸之山,其阳多??琈之玉,其阴多赭、黄金。神熏池居之。是常出美玉。北望河林,其状如蒨如举。有兽焉,其状如白鹿而四角,名曰夫诸,见则其邑大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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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小村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