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是应下了,可他垂眸经历了好一阵深思熟虑,才开口讲述起来。
声音平缓,如潺潺流水:“凡间有口塘。”
“月圆夜会传出哭声,有人探塘,结果疯了。其他人害怕,请了修士把犀牛角烧了扔进塘里,才真相大白,原来里头都是人脸怪物。”
许听澜住了声,垂眸望向的徒弟。见他被子只盖住了肚子,于是木着张脸,替他往上提了提,好让他整个身体都能被被褥裹住,不漏进去一点寒风,然而没一会,他的两只爪子就伸了一半出来。
“这就……说完了?”
莫子占揪着被缘,眨了眨写满难以置信的双眼。
许听澜破天荒地有点局促,应道:“嗯。”
而后两厢对望着沉默了好一会,许听澜终究还是一本正经地开口解释了一句: “没讲过,不熟练。”
这岂止是熟不熟练的问题,分明是只有开头和结尾,中间细节全无,比评书客写的概括还要简略,用词生硬得令人发指,别说是修饰了,连情节都被删去了不少,干瘪得还不如平时讲学。
莫子占揪着被子的手紧了紧,全身都在轻微地发抖,似乎是在尽全力在忍耐着什么。
最后实在有些忍不住了,就卷着被子放肆地笑了起来,眼眉随之弯成新月,甚至笑得把自己给呛到了,连咳好几声,等缓过气来时,脸颊上还微微泛起了红晕。
这一遭下来,他脸上那病恹恹的感觉倒是少了许多,也有了血气。见此,许听澜也就由着他了,甚至还颇为无奈地问道:“有睡意了么?”
莫子占眼睛亮亮的,诚实地回答道:“笑精神了。”
“怎么办, ”他反客为主道,“要不我来教师尊你怎么讲吧。”
像是怕师尊不答应,他说着话,还不忘把手缩回被窝,在里头拐了个弯,又从侧边探出来,擒住许听澜为他压住被缘的手,摇了摇,撒娇道:“好嘛好嘛。”
许听澜的手总是冰凉的,眼下却被莫子占上下夹击捂得有些发烫。
他想把手抽回来,可转念一想,人在害病时总要比平常更为敏感脆弱,生怕自己的动作伤了徒弟的心,终究还是由着对方,应了声:“好。”
得了应允,莫子占的眼眉就更弯了,清了清嗓,语气夸张地开口道:“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尘世的一隅,藏着一口深邃莫测的大塘。”
许听澜书房里的藏书有半数都被莫子占给翻阅过,所以许听澜方才说的那个故事,其实他早就看过了。
“像是天地间的一个秘密,静静躺在月光下。每逢皓月当空,银光辉洒塘面,便会有一阵阵幽怨的哭泣声随风飘来,咿唔,咿唔……”
他用力地眨了下眼,试图模拟出哭泣的情态,却犹如小兽嚎叫,怎么也叫人害怕不起来,反倒样子搞怪得就连许听澜也忍不住抿出一抹笑,给这张平日里冷若冰霜的脸平添了几分柔色。
莫子占感觉自己脸上更烫了,本该绘声绘色的语句说着也多了几分结巴:“附,附近的人既害怕……又,又好奇,于是就伸长了脑袋去看。”
他跟着也伸了伸脑袋,往许听澜的方向凑近了些:“结果发现!水里的月亮并不像天上那般圆满,反倒是新月状的,样子看着跟犀牛角似的,可把探看的人给吓得不轻。”
“于是那附近的人都说,塘底囚禁着一头自天上而来的犀牛,本是神明坐骑,威风凛凛,却因一时疏忽,打翻了药炉,被贬入凡尘,只能日夜望着那轮圆月,来倾诉它对天宫的无限眷恋。”
说到这,莫子占自个打了个岔,问道:“师尊,神明当真会因为这点小事就被贬吗?”
“或许并非小事, ”许听澜耐心答道,“天外神明有如繁星,星辰偏轨必有灾,神明失责必有祸。天神之能太大,凡子又太过脆弱,药炉一翻或许就是一场本不该有的瘟疫,这怎么会是小事呢?”
听着,莫子占在心底嘀咕道:师尊讲起道理来不是很会说嘛,怎么讲故事就那么干巴巴的。
“弟子明白了,”他轻轻打了个呵欠,又开口提问道,“那现在我们回到故事上,师尊猜后来怎么着了。”
本来就是许听澜要说的故事,他压根无需去猜,但还是颇为配合地问了句:“怎么着?”
“有个人听到那传言,不仅不信邪,还提着胆,说要揭开塘底的秘密,要一睹犀牛的真容。”
“于是,他雇了人,往塘里填石倒土,同时决口放水,快要见底时,天空突然乌云密布,轰隆隆的雷声伴着大雨,瞬间又将那塘填得满满当当,白费了所有人的功夫。”
莫子占好不安生地猛一张手,企图用自己的一惊一乍来模拟那电闪雷鸣的感觉,结果反倒把自己被子给掀了,寒风一下子灌了进来,冷得他直打了哆嗦。
还没来得及把自己缩回去,许听澜就先一步握住他抬起来的手腕,把他整个人给捂了回去。
“只动口。”师尊命令道。
“好吧。”莫子占被裹着,闷闷地继续讲他的故事,“他们当时谁都没想到,第二天,那位下令填塘的人就像中了邪一样,疯疯癫癫地一头栽进水中,将自己给淹死了。”
“其他人被这一遭吓得魂都飞了,再也不敢靠近那口塘,只能请来一位道士,希望能平息这场无妄之灾。”
莫子占平日里说一句话本就能有八百个小动作,安生了没一会就又开始有些耐不住,往前蠕动了两下,用自己身上厚重的“茧”去蹭许听澜那身轻薄的“羽翼”。
“那道士围着塘边转悠了好几圈,最后让人找来一根古老的犀角,在上面细细绘上咒文,随后点燃,‘嗖’的一声扔进了塘里。只见火光入水不熄,照亮了塘底的黑暗,映出一群面目狰狞、皮肤溃烂的人形怪物!张牙舞爪地,嘴里全是不甘的哀号。”
“原来呀,”莫子占声音稍稍压低了几分,试图渲染出点恐怖气氛来,完全没考虑到自己现下这一整个包子样,只会让人觉得可爱,语气夸张道,“塘中怪异,皆是城中恶徒所为!”
“那恶徒因垂涎一人美貌,想加以豪夺,却在对方奋力抵抗中失手将其杀害。他怕事情败露,就一不做二不休地用一沉重的犀角捆着那人的脚,将其沉入水底,其魂魄不得安息,变成了煞鬼,日日哭泣。”
说着莫子占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犹如呢喃:“‘怪’者,‘恠’也,可解作‘心在’,一切怪异落于人心,被掩藏在深塘下,难见天日,唯有犀角燃起的瞬间,能让人洞悉其底隐秘……”
后来,莫子占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教会许听澜讲故事,反正他确实是自己把自己给哄睡了。
第二日醒来,他人是彻底好全了,抱着被子发了一会愣,才发现床侧还留着压痕,上有余温,显然师尊其实离开没多久。
“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既能贯通心意,自然也就能贯通假象。”莫子占轻道,手上闲不住地抚了抚十七的鱼尾。
“你是说先前那个猫面手上拿着的犀角?”金多宝问道。
莫子占回道:“没错,而且依我看,那其实并非犀,而是兕。”
「兕」乃凶兽。虽与犀牛一样都长得像牛,且全身黝黑,但兕只有一只独角,身体颜色也略微发青,角上有明显的灵纹[1],与莫子钦先前所描述的神犀一致。既然如此,那角器自然会比寻常犀角更具神通。
“但那玩意不是被你毁了吗?”一直沉默的桑里忽然开口讽道。
“没关系呀,”莫子占歪头一笑,“竺以方才说了,只要把那些人的脊骨敲出来重新组建成角器的模样,就可暂且替代兕角。”
“这不行吧!他们虽然讨厌,但,但怎么说也是活生生的人……”
莫子钦当即跳了起来,全身发着抖,但还是挪了挪步子,试图挡在前边,又不敢对视,只能不停地把头往上下左右扭去,样子看着蠢得不行。
“开玩笑的, ”莫子占被逗得一笑,从芥子中将那本该被他所毁的犀角取出,他垂眸又将其内里的黑咒记了一遍,道,“这点偷龙转凤的伎俩又不难。”
然而纵使手握兕角,也当先找出灵脉所在,才能施术离开。此间所有的灵力痕迹都被有意掩盖了起来,这么大一座城池,等他们按部就班地找出来,或许神魂就会先一步被蚕食殆尽了。
但这点阻碍对于莫子占来说无足轻重。
他抬首观天,捧着兕角站定在他先前布下星阵的「心」宿位。
或许是因为设下此象的人极其熟知他所长,将所有方位都打乱,同时各处的布局以及那实沈上神的说法,都在刻意误导他,要以西方白虎七宿为阵。
但许听澜曾教导过他:所见或实,或虚,唯有天上星辰,亘古不变。
仰者观象于天,俯者观法于地。莫子占远观星相,依照北斗所指,能知天地骨坐东南而朝西北,虽四下不感有风,但姜家轿子上的帘与飘旗却都能无风而动,顺其风向推算,就能定余下星位。
“破。”
他额上的挂饰因其走动而叮铃作响,一声落下,兕角内的黑咒在火中逐渐化为红影,仿若在其间点染出生机。
假象中灵法在这一瞬褪开,与此同时,不远处那几个刍夫与陪子总算彻底清明了神智,随着睁眼的动作,他们的面容相比起先前似乎要变得成熟了些许。
容貌快速成长的场景正巧落到莫子钦眼中,令他只觉惊悚,他呆立在原地,直到一声凄惨的叫唤把他的魂给召了回来。
红衣刍夫抬眸往莫子钦的方向望去,眼中惊恐比之更甚,猛地起身想要向前边跑来,却被轿子的横木给绊到地上去,吃了好重一记疼。
可他显然不想就此放弃,跌跌撞撞地往前爬,颤抖着呢喃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我害了……你……”
莫子钦眼眶一红,怒意上蔓,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就发现红衣刍夫看着的人其实并不是他。
他顺着视线往后看去,眼睛倏忽瞪得极大,大半日下来,他还是第一次彻底看清这位白衣修士的脸,千头万绪忽上涌,唇齿不自觉漏出一声:“子……占。”
忽然听见有人呼喊自己的名字,正专心施法的莫子占下意识视线一偏,视线与莫子钦相对。
然而来不及细究,忽而一阵铃声在耳边响起,雄伟的天地骨在烈焰光辉中溃散,重新拼合成一片嶙峋怪石。
假像彻底分崩离析,莫子占双眼张合间,已然想起先前被假象所刻意藏匿的全部记忆。
犀角的故事是我编的,典故参考了:《关尹子五鉴》:“譬如犀牛望月,月形入角,特因识生,始有月形,而彼真月,初不在角。”、明·陈继儒《太平清话》第四卷:“过望则见,盖犀牛望月之久,故感其影于角。”、五宝镇五宝传说,玉贞姑娘的典故、《晋书》中燃犀的典故。
[1] 关于兕:
《山海经》中记载:“兕在舜葬东,湘水南。其状如牛,苍黑,一角”,“兕西北有犀牛,其状如牛而黑”。
《竹书纪年》中说,西周时代一场对楚国的战争,就是被一只“大兕”所阻止的。说周昭王率领军队去讨伐不服从大周朝廷的楚国,在渡过汉江的时候,遇到一只巨大的兕,周昭王因此陨落在了楚国的云梦泽边,这场军事行动也以失败收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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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盘中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