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他与金多宝、桑里三人就已依照着舆图所示抵达北地一座久负盛名的富饶大城。
因有有大山包绕,阻挡了东南,常年仅有不周风[1]吹拂得最为强横,故而此城名为「不周城」。
他们进城时,分明是市上最热闹的正午时候,可城内却满街萧条,家家户户闭门不出,见不着哪怕一个活人影子,且城中肆虐而过的北风中还蕴含浓郁的妖气。
金多宝端出老前辈的姿态,提点道:“这城中似是有鬼,小心些。”
回头一看,发现莫子占已然悬出一条能指引方向的轸水蚓,显然比他更早发现这城中的异样。
金多宝扭过头,眼中尽是期待地对向另一边的桑里,逼得桑里开口应和一句:“好。”
一路跟随着轸水蚓往里走,远远能看见一黑土台上有个诡异的人影。
从体型上看,应该是个健壮青年,手脚被过分扭动,身体摆弄出鸟儿展翅形态,翻露眼白,嘴角流涎,口中反复喃语着相同的两个音节。
脸廓处遍布瘀紫的缝痕,但缝口的血渍已然干透,身上的妖气浓郁得几乎不用去专门分辨。
“是画皮鹦?”金多宝道。
「画皮鹦」乃出自陇地一种的人形鹦鹉精,混迹在凡间各处,
它们幼时,躯干酷似成人,本相却蓝面獠牙,甚是可怖。且天性好仿人言,无法自控,常刻板地高声诉说着同一句话,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都被误认为是要害人的鬼魅,或天上降下来的邪兆。总之,很是讨人嫌。
后来有鹿妖传授给它们一门画皮术,只要获得凡人的发和血,就可勾勒出与那人一模一样的脸皮,缝到脸上,可避其幼子遭戮。
然而这却让原本从不杀生的画皮鹦起了贪念。它们眷恋人间亲缘,于是去猎杀被画皮者,窃魄以掩盖妖息,顶替其生活,待亲友亡故则换面,如此周而复始。
而成年得到化形的画皮鹦,在把人相脸皮撕下来时,脸廓会存有青紫的缝痕,就像眼前这般。
那人影一觉察动静,眼珠子立即往下翻,猛地瞪向金多宝。
吓得金多宝登时全身一个激灵,“呔”了声,忙躲到莫子占身后,狐假虎威地瞪了回去。
下一刻,一道凛冽的剑光从金多宝的脸侧擦过,直抵那人影的命门,来势汹汹,似是恨不能将它一击毙命。
然而剑光只堪堪触及它的皮表,神主危月燕已然迅捷地飞身向前,将其衔住。
“不是画皮鹦。”
莫子占挥手令危月燕将剑光咬碎,轻道。
他对这一妖类还是有几分了解的。早些时候帝鸠曾兴高采烈地带他去观摩暴露妖身的画皮鹦如何被曾经的“至亲”痛骂,怎么被“至亲”一小块一小块地刮去皮表,怎么被“至亲”用灵火烧得连渣都不剩。
“你和它们一样。”帝鸠很喜欢这样敲打他。
莫子占一时恍惚,但很快又被手心的一阵冰凉给拉了回来。
他抬手抹了抹手心的水汽,又垂眸看了眼袖中忽然不守规矩的十七,用口型道了声“别闹”,而后才望向发出剑光的一行修士。
“洛师姐怎会在此?”
来者共五人,一老叟,三青年,以及……同出于十方神宗的洛落。
她算是莫子占在宗内比较相熟的同门之一。毕竟当年在牙山城,是她及时撕下求救灵符,让还在周公池受罚的许听澜能赶来。
也是因为这事,以往莫子占总会惦记着要还她这份人情。
可洛落总是平淡疏远,不显半分要与人深交的意思,每当莫子占想要递送器物,都会说:“我资质平平,太好的东西用在我身上是浪费。”
以至于到现在,洛落都只收下过一本名为《阵摘》的书册,当是领了莫子占的心意。
“想攒些灵石。”洛落此时一身干练的服饰,头发高束,衬得长相更为英气,加之身量本就高挑,若不是她声音还算柔美,一眼过去,真叫人认不出她为女子。
“他们四位皆是同道,我们在路上认识的,结伴已有十数日。”
大多仙门会按期拨给门下修士一定的灵石以供其日常修行,但数额有限,如若想有额外的收入,就得另寻门道:比如去帮忙修补结界与神兵;去替一些人家改易风水、占星算命;去平息妖邪作祟……方法众多,赚钱之余还能历练自身,总少不了修士去做。
但这并不包括莫子占。
毕竟星玄仙尊用人间的定义去说,可谓是家财万贯,所以每当莫子占想要什么,直接管师尊要就可以了,用不着亲自奔波。
与洛落同行的修士并未收剑,不满道:“这家伙身上妖气昭然,不是画皮鹦,还能是什么?”
“我们可比你早到一个时辰,探得城里接连有妖邪害人,不仅出了命案,且陆续有不少人在这两日一睡不醒,像是失魄症,想必就是它为了换皮,才……”
“他是人。”莫子占道。
“哈?”持剑修士一愣,怒道,“你瞎了还是疯了,这家伙身上妖气这么浓,还能是人?难不成你想包庇害人的妖类?”
说罢,他抬起手,就想再度朝前刺去。
“慢。”
他身侧的老叟抬手挡住他的去路,捋了捋长须上前查探起来。而后又取出笛子吹奏一曲,却见面前的青年对曲子没有丝毫反应,依旧瞪着眼,在重复那两个音节。
见状,他又抬手点向青年脸上缝痕,而后惊骇地连退几步,许久才找回声音:“这是是缝着妖皮的人!”
且是将画皮鹦成年后生出的脸皮硬生生给扒下来,缝合到这个人的脸上,用浓厚的妖气压过其上人息。
众人闻言一惊,那位持剑修士更是脸色惨淡,差点拿不稳手中的剑,唯有十方神宗的两位以及桑里甚是淡定。
莫子占道:“像他这样的,不止一个。”
“还有几个?”老叟问。
莫子占看了眼指尖的轸水蚓,神主能给出的指引仅限于大致的方向:“暂时不清楚,应当不少于五位。”
洛落接话:“那先都找出来,再做推论吧。”
不周城不小,为了节省时间,几人很快就分好了工,顺着轸水蚓的指示,各自拎着家伙在城中找寻,只余下莫子占他们三人留在高台上琢磨救人的方法。
“师弟怎么看出那人不是画皮鹦的?”临行前,洛落缓了几步,问道。
莫子占倒也不藏私,秀出藏在袖中的十七:“它的功劳。”
作为妖类,十七对妖气自然要敏锐得多,发现异样后,就一个劲地往他手上吐泡泡,弄得他一阵痒。
“是不是很漂亮?我养的。”
“漂亮。”洛落回答得叫人以为是在敷衍。
对方向来是这态度,莫子占并未在意,见人抬脚离开,便自个重新将十七藏好,一转身,就见金多宝在高台上到处面壁,假装是在查探情况,还时不时欲盖弥彰地用袖子遮挡脸。
莫子占避着被打发去取水的桑里,无奈道:“没认出您。”
与洛落同行的修士中,包括那吹笛的老叟在内,有两位出自风雨坊。
“我也觉得,”见其他人都走没影,金多宝小心地探出头,摸了摸唇上的胡子,感觉自己多了少许底气。
他走向那位还在呓语的青年,指尖凝起术法,点上其眉心,试图让那人恢复些许神智。同时像是要找回场子般,他将话头对向莫子占:“你先前不是挺嫌弃的么,怎么现在这么喜欢这鱼了?天天拿出来显摆。”
莫子占莞尔:“不喜欢。”
他心想,他单纯是在它身上花费太多,不多拎出来晒晒,不值当罢了。
金多宝懒得和莫子占争论太多,专注回眼下的事。
青年脸上的妖皮缝得很深,几乎将他下巴所有的肉都翻折了,细碎的破口结出大小不一的血痂,光是要把这妖皮完整地揭下来,就费了不少的工夫。
好不容易完事,金多宝招呼道:“你看这。”
莫子占转头望去,眼眸不禁眯了起来。
妖皮的背面涂绘有一段话,色显黑紫,总共不过半指大,乍一眼很难察觉,但若是有人去仔细瞧看,又很难让人不去在意,像是故意写在这叫人发现,但又不想把意图弄得太过明显。
“慈貌之下实鬼魅,尊崇之下是苍凉。恶者逍遥天地间,善恶轮回是笑话……嘶,遇啥事了,这么悲观?”金多宝努力辨析着妖皮上的字,可是那字写得实在太小,又挤在一块,看得他很是费劲。
另一边的青年还在不断念着那两个音节,听得他心烦,不由低声叨了句,“一直在这说啥呢。”
“错了。”莫子占答道。
金多宝:“错啥呢?”
“他一直在说的是‘错了’。”
谁知,莫子占刚说完,那青年居然有了反应。先是一愣,眼角缓缓流出一行泪,却是血色的,原本刻板的话音中染上几分悲切:“我……知错了。”
“刚强易折……理难违,穷善扭曲……成恶章。回首望……作……茧……自缚,魂断梦散……各一方……”
听着像唱曲,但青年唱得很是磕绊,起伏也相当平缓,着实称不上悦耳,甚至透露着阴森。
莫子占闻言无端一抖手,类似的话他好似在哪听过,却又想不起来到底哪里。
就在此时,青年扭过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他,没过多久,瞳孔又散了神,像是谁也没看,对着空茫一片笑了起来,继续说道:“是……他……活该,是……我们活该。”
金多宝被青年这诡异的样子弄得发毛,往莫子占的方向凑了凑,让自己离这青年远一些,问:“又说什么了?”
莫子占沉着脸,心情看着不大好,但还是用官话将青年所说的给复述了一遍,而后加上了一句自己的评语:“大概就是好心办坏事,结果害死人的意思。”
“那是挺难过的,”金多宝叹了口气,问,“他说的是这的乡话吧,你怎么会听?”
“我……”是啊,怎么会听的。
莫子占茫然。这些话落入耳中,他自然就能明白其意思,压根无需刻意去理解,甚至没有听魔语时的吃力,可他明明没有来过这个地方。
真的没来过这个地方吗?
“不知道,可能是天赋吧,”莫子占敷衍道,“倒是金掌柜,你在灵宝集做四海八方的生意,不是应该懂四海八方话吗?”
“这么喜欢倒过来损人,也不知道星玄仙尊喜欢你什么。”金多宝小声埋怨,恨不得当场踢莫子占一脚,但又不敢。
谈话间,分散出去的几人便陆续从城中各角落带回来八位年岁相仿的呓语青年。除此之外,那持剑修士还多拎了一个儒生打扮的人过来。
洛落见到那儒生,神色难得有了比较大的波动,蹙眉道:“他……这人是做什么的?”
“我想着他们一个个神志不清的样子,应当不好问话,”持剑修士道,“所以就想再找个人来,可街上现在连个巡逻官兵都没有……我转了很久,才在一棵合抱树边上碰见这家伙,就把他逮过来了。”
儒生嘴角抽搐了几下,惊魂未定地望向前方,想说这说话的仙长声音听着十分耳熟,可又觉得自己一来就如此攀谈,颇为失礼,终究还是把话咽了下去,忐忑又委屈地自我介绍道:“在……在下莫子钦,字沉晦,久居京中,此番是替父亲回乡祭扫的。只回来了不到两月,很多事,我也不,不太清楚的。”
“莫子钦?”金多宝猛地一激灵,开口道,“你这名字和他还挺……”有缘
“九位,齐了。”
金多宝话没说完,莫子占已然先一步抢过话,为轸水蚓散形,目光也跟着落到莫子钦身上,一点想要套近乎的意思都没有,问道:“敢问这位莫兄,城中可是有哪户人家出了人命?这人你又是否认识?”
“人命?我想想,是说姜家?”莫子钦觉着这人的声音听着也耳熟,可出于对这些仙人的敬畏,他还是不敢开口问,只讷讷地回答道,“做矿生意的,姜伯父先前请我到他府上小住过几日。”
毕竟他爹官做得不小,他自己也是个举人,功名加身只差一着,所以上月他一入城,姜老爷就一口一个“世侄”,热情得紧,还和他讲了不周城这些年发生的许多事。
“住的时候,不小心逛到了后院的池塘,闻到一股酸臭味,一打听才知道,是上月有妖邪将姜伯父前两年纳的侧室杀了扔进塘里,扔之前还……还将她所怀胎儿给吃了。”
“妖邪进犯却不去找附近的仙家,是都嫌命长吗!”持剑修士凶道。
“别吓他。”洛落当即往前挪了两步,把莫子钦给挡了个结实。
顿了顿,又生硬地补充了一句:“终究是凡人。”
莫子钦感激地望了眼洛落的后背,而后小心探出个脑袋,解释道:“我有提过的,可姜伯父说他有仙鹿庇护,万事不惧。”
“仙鹿?”莫子占抬眸。
“对,差不多是在两年前?忽然出现的,说是白虎星君,实沈上神的使者。”
莫子钦低落道:“它还说实沈上神与龙相斥,让人把城里的天龙塑像都给拆了,连天龙祈都不给办……”
“上神使者让你们拆正神塑像,你们就拆了?”莫子占听着好笑,问,“那它现下在何处?”
“我,我也不太清楚,没真见过。”
莫子钦苦恼道:“先前姜伯父说仙鹿神通广大,找个人不在话下。我有位亲人至今不见尸……下落不明,所以想在哪学不是学,就听姜伯父的话,留在这等仙鹿,结果到现在什么都没见着……”
“对了,那个……我可以求诸位仙长一件事吗?”
不等他说完所求,洛落厉声打断:“会试如万马千军过独木,稍有不慎就会落榜,不好好待在书院备考,反倒瞎留在这乱求仙!”
她怎么知道的?先前有说吗?
莫子钦被洛落的语气吓得全身一抖,觉着这修士忽冷忽热的,真难弄懂。
他不敢多问,乖巧地收住了声,许久,才自说自话地嘀咕了一句:“我想他了。”
这话除洛落以外并无其他人听见,也没人在意他口中“他”是谁。
问话间,余下八位青年脸上的妖皮已然被金多宝给小心揭下,散发出浓郁腥味,红紫交错,满是血痂,如同一颗颗肉瘤,令好奇张望的莫子钦看着就觉得脾胃开始翻涌。
只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做出诸如呕吐等反应,洛落就先一步抬手一扫,在他的眼前聚起一团浓雾,一瞬为他模糊了那些恶心景象,也让阻绝了那些恶心气味。
“别吐。”洛落轻飘飘地落下这么一句,才往前走去,小心将这些妖皮排在高台的一处,又极为谨慎地将其分开一定距离。
与头一张相同,另外八张妖皮上也绘有黑紫字样,写的都是一段歌谣的唱词。
[1] 不周风,八风之一,《说文解字》:东方曰明庶风,东南曰清明风,南方曰景风,西南曰凉风,西方曰阊阖风,西北曰不周风,北方曰广莫风,东北曰融风。
所谓“八正八风八节”,西北的不周风对应的是立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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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妖皮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