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预料到……这些个神经兮兮的家伙若是被逼到绝处,就会拿这些大大咧咧杵在一旁的累赘来进行要挟。
既然如此,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把这几人给算计进去,将原本的妨碍,变为机会。
既然这地方有屏障,让术法完全施展开来,那么与之相对的,他也可以利用其他人对术法的钝感,悄然布下庞然大阵,而完全不被发觉。
一簇火光忽然在猫面老叟眼前闪现,他猛一回头,神主尾火虎不知从何时起已然悄无声息地踱步在他身后。
灼烧着灵火的长尾一下卷起它手中角刀,配合着虎爪下拍的动作,逼得他不得不往后退了几步。
眼见着角刀要落入他手,猫面老叟奋力一拉,将角刀的方向调了个转,似是想直接将角刀刀口插入尾火虎的身躯内。
然而莫子占却像是早就料到他这一手,高声唤了“金掌柜”一声,归神印已然结好,不待角刀的刀片刺入,神主就先一步化为星点,消散在此间。
猫面老叟的动作扑了个空,整个人都往下跌去,角刀也一下脱了手。须臾间,竺以也顾不上自己脸上的伤痕,立即扑身往虎尾的方向去,想去够那快要落地的角刀。
可就在此时,一道乐声传入。
另一头已然跑到轿子边上的金多宝听见莫子占的叫喊,再度掏出了琵琶,娴熟地奏起曲子。
与方才在姜府所奏的是同一首,和桑里一样,这琵琶曲在竺以听来极其刺耳,它不由动作一顿,膝跪下地,甚至没有了抬手去捞角刀的力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条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游鱼从它身边擦过。
身形不大,却能一下叼住角刀的长杆,并飞快地将其送入莫子占手中。
莫子占颇为赞许地看了十七一眼,握着刀悠然向前,居高临下地望着竺以,嗤道:“我很好奇,是什么让你觉得,我会为了救人而危及自身?”
哪怕琵琶声已然停下,可竺以的身体还在发抖。它被刀面抬着下巴,有如一头楚楚可怜的灵鹿,不幸遭受猎人的围杀,带着凄楚与不甘,咬牙道:“你这个…… 魔头。”
“那你呢?你又是什么?”莫子占轻笑道。
“什么?”
“你说你是萯山灵鹿。”莫子占弯下腰,凑近着故意摆出一个天真的神情,语气听着也颇为叫人恨,“可萯山上的鹿,我只知道一头名叫‘夫诸’的。”
传闻中的四凶之一,所到之处皆会迎来水患。先前在陶齿村,那肖村长就是以它的名头来唬住一帮村民。
竺以唇齿颤了颤,干声道:“那是你孤陋寡闻,上古凶兽能与我何干?我乃……”
“你乃祸及天柱的魔鹿,”莫子占打断道,“因狂妄自诩神明,胡乱信妖兽施恩而害了人命,遭了天谴,最后导致天柱神力枯竭,现在却反过来打着神使的旗号,说要撕开天幕来让天地骨恢复如初,不可笑吗 。”
他抬了抬头,眸中尽是轻蔑:“想来那什么凡人因贪婪而求其割肉的说法,不过是你给自己编撰出来的……借口。”
“无稽之谈!”竺以吼道。
它面容狰狞,尖利的嗓音里满含怒意,倏忽暴起,拼尽所有的力气,意欲再夺角刀,然而在它起身的同一刻,角刀一摆,莫子占不含分毫迟疑地往它的要害刺去,没有丁点犹豫,果断地令人生惧。
然而角刀未能穿透它的心肺,在刀面破开它皮表的刹那间,它忽地变成了与那参加婚祭的“新郎”相似的陶面木身人偶,刀尖“哐”的一声,嵌进了一块木头桩上。
见状,莫子占心下一阵暴戾起,鬼使神差地又举手往那做工精细的陶面上补了一刀,直接把陶面连同角刀一道砸碎,用那清脆的瓷响来平复满心的烦躁。
本就被琵琶曲镇得仰倒在地的那几位面具人,也在同一刻化成了一抔尘土,消散在泥地上,
见到这一情景,一旁的姜老爷直接给吓晕了过去。
落在后头的莫子钦倒是好一些,但还是忍不住全身发抖。虽然他理智上明白,“神使”和“灵使”们可能都不是什么正经家伙,可终归是大活人,看见莫子占这狠辣做派,他没办法不感到害怕。
这要是落到不清楚状况的眼里,莫子占方才那样子简直和竺以说的一样,像个“魔头”。
莫子钦结巴地“神”了三五下,愣是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能说出来,反倒遭莫子占白了一眼:“别神了,那几个戴面具的应是早就死了。”
“死了?怎么会……”莫子钦瑟缩道。
“从始到终,那些面具就是直接缝在他们脸上的。”方才打斗中,莫子占就有尝试把这几个面具给挑掉,可却意外那些面具的边缘是直接嵌入脸皮里的。
“而且除却‘灵使’,他们似乎就没有其他身份。”
连竺以都仅以“猫”“鱼”“蛇”“鸟”来呼唤他们。像姜老爷和莫子钦明显是互相认识的旧识,而那些个刍夫和陪子也能被道出先前的作为,唯有这些个面具人,始终没有具体的来处。
“拳脚功夫不错,甚至懂得一些修界的常识,估计是外头来的修士,被做成尸傀了。”
“啊…… 这也太……”太吓人了。
莫子钦往后退了一步,始终不敢和莫子占对视,害怕对方一个不痛快,也给自己来上几刀子,他是个实打实的读书人,从小到大就吃不了一点疼。
莫子占不在意这些人脸上露骨的惧色,把刀收起,见十七从肩侧绕来。他这会才有空闲好好看看自个这条小鱼。
和先前相比没啥变化,没有开灵智的迹象,也没有长出哪怕一片鳞甲。
果然还是得继续养着这条赔钱货。
他叹了口气,而后笑着点了点这鱼脑袋,道:“十七还是很厉害的嘛,反应那么快,还晓得吐火了。”
却见十七整条鱼顿时呆在原地,似乎是对这带着明显哄小孩意味的夸奖很难适应,最后只小小地吐出一个泡泡来,看起来闷闷的,逗得莫子占直笑。
笑完转身便见金多宝煞白了一张脸走来,连弹两首琵琶镇曲对他来说消耗还是太大了,用力拍了拍额头,他才振作起精神来,道:“我一开始还以为他们和沉晦兄一样,是有障作祟才帮着那鹿人……”
莫子占抬手刚想把握在手中的黑石子递还,却被金多宝悄然抬头一挡。
虽然不知为何,但莫子占还是状若无事地把石子收了回去,应声道:“非也。”
这黑石子其实是块黑玉,且还不是普通的玉。
早先时分,金多宝借势将黑玉掷入了莫子占宽大衣袖内藏的幻海泪中,他尚且没能弄清楚这石子是做什么的,十七就十分机敏地将其托举起来,紧贴着他的手心,触及那环绕在他腕间的灵墙。经过这么一下,他才发现,借由这黑玉,金多宝那一头说的话,从头到尾,每一个字句都会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非什么?”金多宝疑惑道。
“此处非障。”莫子占温声道,“如若仅仅是障,那又如何解释,我们不单难以觉察周遭灵力气息,所用灵法还会被这角刀给轻易击溃?”
古往今来,可从未有过能一下划开十方神宗星阵的存在。
“识海陷入混沌,觉察不出气息自然是……啊,”金多宝恍然大悟,“我们应该是直接使不出灵法来的。”
而不是受那角刀限制。
所谓障,说白了就是在识海蒙上一道浓雾,让其许多想法产生偏差,欲念被扩大。正常来说,在这样一种情态下,修士就算能调动得了灵法,那大抵也是误打误撞使出来的,没多大准头,所以许多妖邪设障,求的就是让修士之间互相残杀,可莫子所布的占星阵,却是那般周密无懈,没有丝毫的混乱迹象。
若说是因为他们已然识破了障,才使得灵法得以顺畅调用,那为何他们仍然会受到影响,无法彻底施展开拳脚呢?这显然是矛盾的。
金多宝猛挠了好几下脑袋,最后丧着气道:“那你说,不是障那是什么? ”
“象。”
“八卦乃至六十四卦中,实象者,若地上有水,地中生木升也,皆非虚言,故言实也;假象者,若天在山中、风自火出;如此之类,实无此象,假而为义,故谓之假也[1]。”
据莫子占所知,一切被构建出来的“象”都是依附于阵法的。
既有始终明晰自身所在的,是为实象。
比如从前许听澜教授他的剑阵,被困入剑阵中的人会仿佛身处一脉剑林,万千玄剑在其中神出鬼没,需要找出其中剑法的全部规律,才能顺利破出。
也有像现在这样,彻底蒙骗入阵者的,是为假象。
莫子占抬眸仰望其后延绵山脉,无边无际似是包裹着天际,令人不知该如何逃离。他道:“有不知什么东西,设法将我们神魂都困入了假象中。”
既是假象,其间任何的气息自然都无法被觉察。
“我们全部?怎么可能?”金多宝讶然。
“怎么不可能?金掌柜,这座城叫什么名字?”莫子占问。
“这座城叫……叫什么来着?”金多宝皱着眉,来这之前他分明有看过舆图的,怎么可能不知道这地方的名字。
莫子占又转向缩在一旁的莫子钦,问道:“你呢?你知道吗?”
“啊?我?这叫……”
莫子钦眼睛一下睁得老大,这才意识到,连在此处长大的他,一下子也想不起来这城名。
莫子占对于他们的反应全无意外,继续道:“金掌柜又记不记得,我们是如何入城,何时入城的。”
“还能怎么入,走进来的呗……不对,我们有经过城门吗?怎么我感觉我们是忽然就到那高台了,忽然就看起了热闹。”
一切断头切尾地,记忆中完全串联不出前因后果。
莫子占颔首,缓声解道:“‘假象’乃神魂营构之象,犹如戏台,而入象的我们,便为戏子。”
“既为戏子,就要忘却自己原本的身份。”
要让人不知自己身处阵象,最好的办法就是要让他忘却本身。
然而,莫说是修士,要同时让整座城的凡人都遗忘自身谈何容易?
所以只能退一步,让象中所呈现的一切皆扎根于现实,并让他们扮演自己之余,忘却一切不利于假象布置的事,好让假象的存在不被察觉。
莫子钦挠了挠头,小心地开口问道:“所以说这么多,意思是不是现在这里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说着,他卯足了劲往自个大腿掐了一下,人瞬间疼得缩了起来,在原地蹦了两下,苦哈哈道:“不是假的啊!”
莫子占:……
他偏过头,又点了点十七的脑袋,假装没看见对方的傻举。
金多宝见状开口解释:“他说的是象,又不是梦,神魂的感知是与肉身相连的!你想想,你要是在台上唱着曲,突然崴了脚,是你自个一块疼,还是只有你演的角儿疼?”
“要是被伤及要害,可能还会要人命……我知道了!就因为这个,那竺什么的才用那人偶来替代自己……我说得对吧?”
莫子占点头。
构建一道“假象”需要什么?
他合上眼,漆黑间仿佛有素色的身影,坐在那挂于梁上的星图间,在向他发问。
首先要搭建起一块“戏幕”。
“一般来说,构建假象,需要至少一缕神魂亲入象内,以其为核心,依照其念想,组建出需要呈现的‘现实’,好达成布阵者的目的。”莫子占道。
“但神魂入象,正如金掌柜你说的那样,对于布阵者而言显然太危险了,一个不小心容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所以布阵者往往会选择一些折中的办法,来让自身免受大部分的侵害。”
“但这样,包括布阵者本身在内,都难免会变得不可控。”
尤其假象糅杂了其核心神魂的万千思绪,所呈现的大多是其心底的渴求,最是容易让其生迷惘。竺以觉着都是那些贪得无厌地“割神子血肉”的凡人害天柱沉睡的,与它无关,所以从诸多反应来看,象中的它确实坚信自己是前来复生实沈,拯救天柱的无辜“神使”,
却没想到,金多宝先前在别处看过天地骨的故事,且还记得这么清楚。听着两个关于天地骨的故事虽在细节上大相径庭,宛如河流各自流淌,但也时而交汇,时而分流,并于其起始与终结之处达成一致,很难不让莫子占瞧出端倪来。
“故而保险起见,布阵者往往会设置一些规则,一些我们在无意识间遵循的规则。”
毕竟有了‘戏幕’后,就需要确定该上演的“戏本”了。
金多宝愣愣道:“啊?啥规则?”
“其一,假象之中的一切生灵,皆需扮演好角色。”
因为“戏本”需要“戏子”去演绎。
“但十七除外,”莫子占食指轻戳着幻海泪的底端,将无辜的小鱼往上抬了抬,“许是因为它未能彻底开灵智,所以未被象所觉察,和其他神主一样,仅作为附生于我的一股灵力。”
只不过,他并未和十七结下灵宠契,与他的神魂并未牵扯到一块,十七没道理以这样的形式被卷入假象中。这一点他尚未想通。
“我和金掌柜你们,扮演的是‘热心肠’看客。”
“而你,”莫子占望向莫子钦,“你扮演的是话特别多的当地人,专门向我们介绍这里发生的所有事,不管我们乐不乐意听。”
“我吗?为什么是我?”莫子钦指着自己,觉得对方说的话有点荒谬,又好像有点道理。
他本身确实是自来熟的话唠,但大多时候都是围绕自个的事,比如一个劲地介绍自己。可他并没有随便抓着个人就开始讲述当地志怪,来彰显自己学识的臭毛病。
“许是因为你有什么特别之处吧,谁知道呢。”莫子占回答得很是漫不经心。
“反正通过你这位当地人的介绍,了解到其间故事的所有人,都要开始遵循所提及的规则。这就是规则二。”
了解到,就相当于默认了此间的说法。
莫子钦闻言摸了摸鼻子,不解道:“我有提规则吗?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莫子占比出三根手指:“唯一可以伤及本源的,是‘能破开万物,所向披靡’的角刀。”
不只是“戏子”,演绎“ 戏本”还需要有“道具”。
“竺以的武道修得太差,哪怕以人偶替代,神魂入阵对它而言还是太过危险了。它需要绝对的利器,握在一定会守护它,为它做事的傀儡手上。”
至于后来弄巧成拙,角刀落到莫子占手上,反倒砸了自己一脸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莫子钦心虚地咽了一口唾沫,问:“那……还有吗?”
“还有规则四,凡是被‘连理枝’捆住的人,须听从‘长灵使’的安排。”
无论是刍夫,还是陪子,抑或是莫子占本身,一旦被连理枝捆着了,就会如同被牵上引线的木偶,听从猫面老叟所说的命令去行动。
且不仅如此,还“须‘共患难’。”
“也就是规则五,‘连理枝’绳结两头的神魂命脉会相互勾连。但不是随便谁和谁都能勾连的,那些刍夫与姜大少爷定了媒,结了亲,是命途相连的人,所以唯有他们,可以摊走姜大少爷的妖毒。”
“可我跟他又没有关系,”莫子占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腕,“所以若是‘连理枝’捆着的人如果是我,就会触发另一个规则。”
“另一个规则……”金多宝思忖着,接话道,“你是说那个陶面?可那陶面变成那个样子有什么用?”
“墓主像。”莫子占应道。
“那是师尊的墓主像。”
“啊……啊?那完全不像啊。”金多宝是为数不多见过许听澜真貌的人之一,先前招魂仪式他虽然去了,但前边来往风雨坊的人太多,他压根不敢上前,一直独自缩在角落,没见着那墓主像一眼,自然是联系不起来的。
“众妙之中,其缘为本,像或不像有时候并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联系。”
戏文中凡有特别者,便是其主旨所在。
“照竺以的说法,他们几个刍夫是可以随时舍弃的,所以它捣鼓这一通,不过是想借我来建立联系。”
莫子占面无表情道:“不管我在高台时如何反应,最后这‘连理枝’都会捆到我手上。 ”
因为竺以说过,他是被上神所选定的人。
“好行最后一个规则。”
莫子钦:“是什么?”
“刍夫和陪子要献给实沈上神,以求其复生,撕开天幕,实现其所愿。”莫子占答道。
“如果我猜得不错,如此一通布置下来,假象之外,就可以以我们为祭,来开启另一与此相关的未知阵法。”
闻言金多宝余光瞥了瞥桑里,扭出一个十分明显的慌张神色:“难不成是……不,不可能的。不行,我们得快些离开这个鬼地方。可是你都把人偶给毁了,这破象连一点变都不带有,我们该怎么离开啊?”
“下手也不知道缓缓,不然还能拷问拷问。”他小声埋怨道。
“没必要,我知道该怎么破。”
“不是,你怎么就知道了?”金多宝难以置信。
戏已唱罢,应循预设之径,步入幕后之幽邃。
“师尊说过,布阵者必定会为自身留有退路,若象中不现灵脉,则另有可以连通外界之物。”
莫子占转身问道:“金掌柜可听过‘燃犀映月[1]’的典故?”
此时他的灵台还算清明,能记得六年前,他烧起那场来势汹汹的热症时,许听澜其实并未如他先前噩梦那般抽手离开不仅如此,低头见他窝在被褥里一直睁着眼,还问了一句:“怎么不歇息?”
“……睡不着。”
“脑袋犯晕,很难受,但合上眼又怎么都睡不下去。”
那会逐渐摸清师尊性子的莫子占,胆子被撑得越发大,经常会冒出来一些莫名其妙的放肆想法。他仗着自己害了病,正是最招人疼的时候,拖着调子,满是撒娇意地说:“师尊,不如与我讲点故事吧?”
“听闻凡间的子女,孩时睡前……生病时都是可以听守在床边的父母讲说故事的。”
他想,师者,父也,这样一个要求也不算过分……吧?
“师尊能不能也给我讲讲,我还没听过。”
许听澜默了片刻,也不知是经过了怎样一番纠结,最后还是纵容道:“好。”
[1] 出自《周易正义》或对《周易》进行解释的类似文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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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盘中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