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芽和周红都属于不吃早饭的类型。前者是因为起不来床,而后者只是单纯的因为穷。
养生达人章乖冷眼瞧着这两人不健康的生活作息,想:“早晚得被胃病折磨得死去活来。”不幸,这乌鸦嘴一语中的。
星期日的早晨,周红坐在书桌前阅读剩下的半本笔记,计划着傍晚去市图书馆碰碰运气,看看那儿还招不招人。
章乖垂首瞧着周红手里的那本天书,她看不懂专业知识,却在字里行间发现了林芽一个有趣的写字习惯。
林芽习惯在每一个完整的句子后面顿一下笔尖,留下一个墨印。章乖“生前”备战考研时也总是这样,思维流畅时不会出现这样的墨点,但适时的停顿是为了方便厘清后续思路。只是有时落笔久了,就会在纸上晕染出一个醒目的墨痕,这跟林芽的笔记如出一辙。
“想不到啊,在一个虚拟的二维空间竟然还能碰到习惯相似之人。你塑造的世界还挺贴近生活。”
章乖感慨着好不容易他乡遇故知了,就见仍在卧床的林芽气虚地敲了敲床边的围栏,艰难地竖起身子:“红……你忙吗?”
“怎么了?”听见声音不对,周红走过去扒在床沿上看她。
“胃疼。”
看样子是疼惨了。按林芽的性子,平常磕了碰了,没事也能哭天抢地的说成大事。这会儿耷拉着脑袋,面色苍白,委委屈屈地窝在那儿,说话几乎是气声了。
“让你不吃早饭。”周红晃了晃保温壶,里边儿还有昨晚接的热水。她把水杯递给林芽,“先暖暖胃,我去找点吃的,吃完再喝胃药。”
周红说着,走了出去,给这位祖宗买药。
林芽无所事事地躺在床上,目光空洞地盯着天花板。疼痛从胃部蔓延开来,逐渐升腾在身体的四肢百骸。她翻了个身,企图用趴卧的姿势抵挡一下痛感的侵袭,但是收效甚微。为了分散注意力,她拿起枕头旁的手机,打算骚扰一下自己的置顶联系人。
手机铃声正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林芽看了眼屏幕,倏忽笑了。是她的置顶联系人——陈扬桉。
“喂?”
“还没起?”
“你怎么知道?”
“你哪次刚睡醒不是这幅黏糊糊的腔调?”
林芽正想嘲讽她,就被无孔不入的疼痛打断了,从牙缝间冒出一声隐晦的“嘶”声。
“怎么了?”
“脑袋撞栏杆上了。”她随口扯谎。
“……笨到家了。”
林芽刚想回嘴,周红却推门进来了。
她晃了晃手里的塑料袋:“我不知道哪种合适,就都……”话没来得及说完,就被林芽手舞足蹈地打断了。周红看见她耳边的电话,会意闭嘴。
林芽单方面腻腻乎乎地输出了一会儿,最后依依不舍地挂了电话。
“怎么,对象打来的?”周红揶揄她,一旁假寐的章乖此刻也探出脑袋。果然八卦是人类的天性。
林芽接过周红泡好的药,一向没脸没皮的大小姐脸红了“不是对象,是……心上人。”
周红猜想这可能是一段晦涩且无疾而终的少女心事,妥帖地止住了话题。
倒是章乖在一旁干着急“然后呢?别打住啊,我还想接着往下听呢。”
章乖是有一些玄学在身上的,愿望总能在某些不经意的瞬间被满足。
林芽顿了一会儿,补充道:“她是个女孩。”
气氛沉默了。
“很难接受吗?”林雅苦笑着。
“不是。”周红缓慢地开口,尽力让自己坦诚,“你太坦诚了,我需要一点消化的时间。”
林芽将脑袋搁在胳膊上,懒懒地依着围栏。闻言淡淡地笑了,她开口,语气却有些惆怅:“没办法啊,我就是喜欢上了。”
周红在图书馆找到了一份临时工作,帮着做书籍分类、借书还书登记还有一些琐碎的杂事。她空余时间就呆在图书馆学习学习专业知识,放空的时候就溜达到其他区域看看杂书。她几乎把图书馆转遍了,林芽有时候需要什么书也会托她带回来。
这天周红值晚班,刚将馆门落锁,就接到了林芽的电话:“在哪儿呢?赶紧回来。刘主任组织开会,有紧急安排。”
周红挂了电话拔腿就跑,刘清风是院里出了名的母夜叉,没赶上她的会,被抓到了高低得脱层皮。
周红这辈子没跑过这么快,生死一线间堪堪赶上了会议,点名时因为气没喘匀,答到还破了音。林芽一边憋笑一边拍着她的背,顺手递过去一瓶水“你悠着点,别把自己喘背过去。”
周红没工夫理她,努力压住喉咙里的那股血腥味。
刘清风走上台,难得没打官腔,直接切入正题“西市一家化工厂发生爆炸,工厂工人、消防队员和前去支援的特警部队伤亡严重。西市医院床位和医疗物资紧缺,部分伤员送往我们医院。现在安排轮班制,一班实习护理员今晚加班,处理伤员,明早5点交接二班护理员。必须全员到齐,明白了吗?”
“是!”
刘清风交代完事情就急吼吼地走了。
周红脱掉身上的外套,整了整身上的护士服,跟在领班后头。周红很紧张,区别于纸上谈兵,这是她第一次踏上属于自己的战场。
林芽反握住她的手,微微用力,用口型安慰她:“别担心。”
临时搭建的急救室被分成好几块区域,周红这样的实习护理员只能先从处理外伤开始。
她小心地避开那些端着医用物资盘,在不同床位间行色匆匆来回穿梭的医护人员,在规定的床位前站定。
简易床位上躺着一个20岁上下的青年男子,看制服应该是特警队的成员。
他右小腿上的半截裤子已经被烧没了,露出鲜血淋漓的伤口。周红凑近仔细打量,发现不止是单纯的烧伤,他的伤口处附着了一些细小的铁屑和玻璃碎屑,这些东西在他的伤口上久了,已经造成了感染。
临时急救室里纷乱嘈杂,人声不绝于耳,让周红微微蹙眉。
可她面前的这位病人却用胳膊挡着脸,好像睡得很沉。周红取出镊子,边消毒边想:“看来是累坏了。”
她不算熟练地处理完伤口碎屑,随后进行上药、包扎。她轻轻拍了拍那小伙子搭在眼睛上的胳膊“还有哪儿伤着了?跟我说。”
小青年睡蒙了,咕囔了几句,不大耐烦地转了个身。
周红生怕他压到伤口,在他的小腿上固定了一个小型抱枕作为支撑,俯下身的瞬间她听到了那小青年嘴里的嘀咕,他说的是“知道了,妈。我一定平安回家。”
周红心中感慨,走上前,轻轻替他掖了掖被角,又将自己买来当晚餐,却没顾上吃的面包放在他的床头,而后端着医护用具盘赶往下一张床位。
林芽从小在医院呆习惯了,见的世面多,处理起来更加得心应手。她完成了护士长交代的任务,本想去看看周红那儿需不需要帮忙,谁知走到半路上就被人拉走了。
原是外科负责缝合伤口的实习生功夫不到家,颤颤巍巍的,拿针的手比食堂阿姨打菜时抖得还厉害。他们那儿有资历有经验的大夫全被拉到急救室了,一时半会儿找不着人。
林芽跟着人小跑进到缝合处,却瞧见坐在患者椅上、拿着纱布给胳膊止血的却是前几日还在跟自己通电话的姑娘。
“你骗我,说自己在休假。”林芽蓦地沉下脸,冷冰冰地开口。她用镊子熟练地穿过丝线,扭过陈扬桉的胳膊开始缝合,半点力都没收着。
站在一旁的实习生看着陈扬桉扭曲的脸,腹诽着:“这是遇上冤家了。”
林芽性子软,从小是在医院混大的,见了谁都是笑眯眯的,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这还是她第一次将脸色摆在明面上,实习生感受到周围的低气压,为避免殃及池鱼,找了个借口开溜了。
林芽例行公事地处理完伤口,没再跟陈扬桉说一句话。
“下一位。”她摆了摆手,意思明显,是在逐客。
陈扬桉无奈的叹了口气,靠坐在长廊边的长椅上,认命地等小祖宗消气。
最后一位病人从里边儿出来时,天已经翻起了鱼肚白。
林芽跟同事交接完工作,头昏脑胀地走出来,暂时被她搁置在脑后的陈扬桉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一时间让她喘不上气来。
林芽撑着墙壁,稳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将睡欲睡时仿佛被人托住。那人将她搂在怀里,睡意迷蒙间,她似乎又闻到了那股魂牵梦萦的柑橘香。
林芽这一觉睡的很长,从白天到黑夜,可是并不安稳。她梦见了许多事,梦见自己幼时居住过的木屋,梦见那时总陪在她身边瘦瘦小小的她。
林芽的父母总是很忙,从她记事以来,他们几乎就住在了医院。林芽跟着他们,今天呆在这个药房;明天又在那个科室等着。时间久了,她对楼梯间弥漫的消毒汽水条件反射地反胃。等她终于在饱一顿饿一顿的生活模式下生出病来,父母才终于将女儿送去乡下,交由奶奶照顾,给了林芽几年妥帖的童年时光。
林奶奶是个很和善的老太太,喜欢侍弄花草。她自己围了个小花园,里边放养了几只小雏鸡。
林芽很喜欢这些毛茸茸、叫起来叽叽喳喳的小东西,靠在篱笆上用折来的狗尾巴草逗弄它们。过会儿又去找奶奶要一把小米,撒在地上,看这群小家伙儿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己身后。
林芽就是在这里遇到陈扬桉的。
这小祖宗忙着逗鸡,完全没注意到前面有人,直挺挺地迎了上去,与人撞了个满怀。
陈扬桉手里捧着一大碗柑橘,全都滚到了地上。
“对不起,我没看着你。”林芽这个小萌新初来乍道,不敢得罪原住民,连声道歉,可怜兮兮地蹲在地上捡柑橘。
“没事。”那小姑娘客客气气地回她,一时让林芽接不上话。
陈扬桉用袖子擦了擦柑橘表皮,重新放回碗里,接着往前走去。等她走了两步林芽才发现不对劲,她要去的好像就是自己家。
小祖宗这下来劲了,屁颠屁颠地追上去跟人搭话:“姐姐,姐姐,你是要去林奶奶家吗?我是她孙女,我叫林芽,你叫什么呀?”
林芽叽叽喳喳的,比她身后那群小鸡崽还闹腾。
陈扬桉空出一只手来敲门,顺口回答她:“我叫陈扬桉。”
林芽初见陈扬桉觉得她是个不大好接近的人,半大点孩子总是绷着一张脸。她又比一般孩子高挑纤瘦,五官很有棱角,用村里老人的话来说“长得一脸苦相,生来就是吃苦的。”
可是林芽与她相处久了,才发现陈扬桉除了不爱笑,简直就是个十项全能。
奶奶出门的时候她就跟着陈扬桉,冰箱里但凡有点什么,陈扬桉总能给她折腾出一些什么好吃的;路边角落里长着的野草野花随便揪几根下来,在她手里总能变成栩栩如生的小猫小狗,甲虫蝴蝶。
而陈扬桉对林芽几乎是纵容的,她能允许林芽肆无忌惮地趴在自己身上;容许她闲得无聊时霍霍自己的头发;还能忍耐林芽将一堆花花绿绿的床单被套往自己身上安,陪她玩无聊幼稚的办家家酒。她像一道沉默的影子,妥帖而安静地陪伴着林芽。
少年们一天一天的长大,奶奶的身子却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林爸做主,将奶奶饲养的鸡群送去了屠宰场,在市中心的疗养院替奶奶预订了床位,并且开始着手筹办林芽的入学事宜。这场短暂的童年生活像是建立在乌托邦上的幻影,随着倒计时的来临一点一点地坍塌。
林芽能敏锐地察觉到离别的降临,愈加黏着陈扬桉。
陈扬桉明白她的心思,她天生不善言辞,只能做些小玩意儿逗林芽开心。
外乡来的孩子似乎格外受到乡里人的排挤,尤其林芽娇滴滴的性子,更和他们玩不到一块儿去,尽管如此,却并不妨碍那群皮猴子惦记林芽的玩具。
他们三两个人围住林芽,一个擒住她的手,一个趁机抢走她手里的东西。在还未成熟的年纪,他们释放着一股天然的恶意。似乎只要有了同一个目标,就连掠夺都被人为地赋予了正义性。
娇生惯养的小姑娘哪受过这种委屈,懵懵地跌坐在地上,一时间竟忘了反抗。
等她终于反应过来时,陈扬桉已经揪着对方的衣领扑了过去。她看着瘦,打起架来却是不要命的架势。趁着对方趴在地上的功夫跨坐在他身上,挥着拳往他身上打。其他几个人见情况急转直下,纷纷加入战局。其中一个尖嘴猴腮的小泥猴扯住陈扬桉的辫子,伙同另一个女生将她掀翻在地。
陈扬桉的手肘磕在一旁的石头上,被划开一条深深的口子。
“陈扬桉!我不要了,你把它给他们吧,我不要了,我真的不要了!”林芽挣扎着爬起来,踉跄着扑到她身边。
“你过来做什么?躲远些。陈扬桉伸手想把她挡开。”
“真是不要命了,咱们快走吧,这样下去要出大事了。”那帮欺负人的熊孩子见势不对,连忙相互推搡着跑开了。
“你怎么样?咱们告诉奶奶,让她带你去医院。陈扬桉,我好害怕。”林芽捧着她的手肘,却不敢真的用力,她眼睛红了,用手掌大力地蹭着眼角,脸上粘上了血迹。
“别哭了,有什么可哭的?东西给你拿回来了。”陈扬桉有点嫌弃地看了看林芽脏兮兮的脸,翻出护在怀里的东西——一只用狗尾巴草编成的公鸡,是她给林芽做的。
“沾上血了,你要是嫌弃,我再给你做一个吧。”
林芽接过东西,紧紧攥在手里:“你为什么……非得抢回来啊?再做一个不就行了?”
“这是你的东西,在你扔掉之前,没有任何人可以夺走它。”
瘦弱的陈扬桉从林芽梦境中渐渐淡去,出现在下一个梦境的是3年之后剥骨抽筋了的陈扬桉。
林芽永远都记得那天,陈扬桉被父亲领回家,她满怀欣喜地冲进房间,想迎接自己心心念念了许久的玩伴。可那个永远坚韧勇敢的姐姐将自己缩在被子里,似乎对外面的一切都草木皆兵。
后来电视报导“消防英雄陈锋”,林芽才知道,她的桉桉姐永远失去父亲了。
少女盘腿坐在床上,隔着被子轻轻地抱住她,对她说:“桉桉别害怕,我来陪你长大。”
林芽陪着陈扬桉,亦是陈扬桉陪着她。
书中狐狸对男孩讲:“假如你驯养了我,我们就彼此需要了。”她们花了十年彼此驯养,在磕磕绊绊中平安长大。
终于有一天,陈扬桉剪去了林芽最爱的长发,穿上那件曾属于父亲的消防队服。林芽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沉默的爱意像蛰伏了一个冬季的藤蔓,在心中疯长,让人窒息。
林芽被梦魇困住了。她又一次在梦中看到陈扬桉被困火场中那张绝望烧焦的脸。
陈扬桉听见林芽痛苦不断的呓语,隔着被子紧紧拥住她,就像当年她抱住自己那样。
“芽芽别怕,在你不要我之前,我一直都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