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红是在处理好张婶儿的后事之后离开的。她背着不算重的行囊踏上火车,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没有告诉家人。
顺着报名处给的地址,她来到X市第一医院的门口。
门口站着一排迎接报道学员的护士姐姐,穿着笔挺的护士装,面庞眉眼都被细致地描摹过。她笑意盈盈地看着这个风尘仆仆的女孩儿,问:“妹妹是来报道的吗?往里走,墙上贴着指示牌和宿舍人员安排,可以先到宿舍把东西放下。”
周红从小长在乡下。乡里乡亲平时交谈多用方言,猛然听见这么一大串标准普通话,还一时反应不过来。她局促地笑了笑,低声说了谢谢。
周红报名表递交得晚,自然也成了最后一批报道的。她的宿舍被分在5楼的转角处,有些偏远,但胜在清静。
周红一边顺着指示牌爬楼层,一边眼见着其他报道人员大包小包怨气冲天地往上搬行李,第一次庆幸自己拢共就这么一点家当。
当她气喘吁吁地爬上楼,站在宿舍门口时,里面已经有人了。周红整理了一下衣服,抹了抹额前的薄汗,正想开口打招呼,却被室内一阵重物的“咚隆”落地声打断了。
“怎么了?里边儿没事吧?”
“有事!有事!那个……同学,你能……帮我一下吗?”
周红和章乖都属于有事往自己肚子里咽,宁可憋死也不麻烦别人的人。骤然间听到新室友这么干脆的帮忙请求,一时都有点懵。
等进了门才看见现场狼狈滑稽的状况。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就算了,地板中央堆放着一条套了一半的棉被,四周散乱着各色艳丽的小袄、长裙。层层叠叠的衣物下,针孔似的缝隙中见缝插针地举出一节藕白色的胳膊,略显狼狈地挥了挥:“我知道这样的出场方式多少有点炸裂。但能不能先救我出来,我快被闷死了!”
章乖发誓,就这两天周红经历的人生起伏足以弥补她前二十多年的波澜不惊。她支着下巴有点好笑地看周红着急忙慌地跑过去,从凌乱厚重的衣料中握住那只手,使劲地往外拉扯,却因用力不均被绊倒,摔了个人仰马翻。
“这姑娘到底怎么弄成这样的?”章乖实在好奇“案发现场”,戳了戳一旁看戏的主神。
那老不正经的大忽悠点了“复盘”按键,章乖就看见女孩儿先是一股脑儿地将所有东西搬上了床,然后艰难地取出被套,组装了一半才想起来自己宿舍有个小立柜,那三个小隔间才是自己满床衣服的最终归宿。
于是她一脸苦恼地放弃了自己的“组装事业”,正准备小心翼翼地踩着床边扶梯下来,却被她被单上的蕾丝花边绊住了。至此,连人带东西全部摔了下来,造成了开门即社死的尴尬局面。
章乖扶额,感慨这姑娘莽起来和周红真是一对卧龙凤雏。而另一边的“凤雏”之一终于将“卧龙”从层层障碍中解救了出来。
那小姑娘好不容易从暗无天日的床单底下挣脱出来,随手理了理散乱的头发,如获新生地握住周红的手,抬脸就笑开了。她眉眼弯弯,甜甜的笑意直达眼底,一张圆圆的鹅蛋脸,看上去明媚张扬,是一眼就能让人喜欢上的女孩儿。
她扯开缠在身上的被单,略显笨拙地爬起来,习惯性地拍了拍裙角,倒是没太在意散落一地的裙衫。
“你好,我叫林芽。树林的林,发芽的芽。”
“好有生机的名字。”章乖脑子里无端冒出这个想法,一打眼看过去,林芽身上那双锃亮的小黑皮鞋闪着光。章乖转眼看看周红脚上那双磨破了皮的帆布鞋,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寒碜”。
“能给我妈置办身行头吗?人靠衣装马靠鞍,我妈再怎么说也是一精神小姑娘,现在整的跟难民一样。”
“你以为玩奇迹暖暖啊。”
“看不出来你还挺潮。”
“想换行头可以啊,给钱就行。”
主神“奸商”人设根深蒂固,章乖抖了抖自己空空如也的钱包,体会到了中年妇女养孩子的心酸。
“反正医院会发统一服装,咱用不着。再说以貌取人、和人攀比是不对的。”章乖自我宽慰着。
林芽在周红帮她收拾东西的时间里已经单方面和她混熟了。她带的衣服太多,一半都只能暂时挪到周红柜子里。
“红,我衣服能暂时先放你柜子里吗?等会儿我跟我妈通个电话,让她过两天顺路送几个收纳箱过来。以后咱俩可以一块儿用。”
周红卸下背包,将包放在最上层,与林芽的东西隔开。随口答道:“没事儿。我一共就这么点东西。”
林芽这种“断舍离”严重障碍者被周红的极简主义震惊到了。原地愣成了一只鹌鹑。
“好厉害,我恨不得把整个家都搬来。”
“我走的急,随便收拾了点。”
“对了,你领教材和制服了吗?报道处说18:00就截止了。”
“还没。”
“我领你去吧,这儿我熟!”林芽充分发挥了自己热情小太阳的属性,扔下手上的活儿,兴致勃勃地挽着周红朝物资发放处蹦跶。
说是物资领取处,其实就是食堂门口。
周红去的晚,发放人已经开始最后的收尾工作了。那人着急走,指着角落里堆成一团的课本、制服:“剩下的全在哪儿了,你们自己找。”
林芽不满他敷衍的态度,拉着周红蹲在角落找书。
“怎么都只剩下些破破烂烂的?你看这书皮皱的,比我们家老林的脸都磕掺。”林芽捏着书的一角,嫌弃地上下打量。
周红被她逗笑了“没事儿,拿回去用东西压一压就平整了。”
林芽不高兴地撇撇嘴“红,你也太好性子了。这样容易吃亏。”
周红没有回应她,将制服叠好放进背包里,伸手想要接过林芽怀里的书,却被她避开了。
“我帮你拿着点,这书可沉了。”
“那你的书呢?”
“嗨,我们家老林去年就帮我把书借来了,整天盯着我看。我说我从小就在诊室里看会了,他还说我傲,年轻人不懂谦虚。”林芽将手里的书按顺序理好,随口答道。
“老林?”
“哦,我爸。他在神经外科工作。”
“嗯。”周红点头。
林芽有些惊奇地看着她。
“怎么了?”
“没什么。你还是头一个没追着我往下问的人。”
周红腼腆地笑了笑。
“她只是完全不知道神经外科是什么罢了。”章乖忍不住在一旁吐槽,“不过也好,我妈无意中不卑不亢、界限清晰的人设立住了。”
两人回到宿舍,周红开始试穿制服,林芽在一旁收拾笔记“红,你需要笔记吗?我的可以借你。教课的刘老师水平很高,但是语速快,又有口音,很容易跟不上。很多内容得自己学。”
周红换好衣服,从帘子后面探出脑袋,感激地看向林芽,说:“谢谢。”
“这有什么,别客气。”林芽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
周红从帘子里走出来,挺括收腰的护士服在她身上显得过分肥大。她张开手臂在林芽面前转一圈,活脱脱就是个人形靶。
林芽思忖地看着她“两套衣服都是这个尺码?”
“嗯,当时就剩下这两套了。”
林芽点点头“你先拿一套去制衣处看看,能不能换小一号。剩下一套先留着,万一没有成衣要临时赶制好歹能剩一套。制衣处的效率可慢了。”
她对医院的事务很熟悉,周红不由自主地顺着她的想法。
“看不出来,林芽还是个隐藏大佬?”章乖一脸抱上大腿的狗腿模样。
主神:“你也就这点出息了。”
周红脱下护士服,洗好晾晒在阳台上。
她终于得空坐在书桌前,翻开林芽借出的笔记。密密麻麻的清秀字迹中偶尔夹杂着几笔潦草的涂鸦,周红转过头,瞧见同样翻书学习的林芽,由衷地感激这位可爱的姑娘。同时,心中不免感慨:当你终于千辛万苦迈出第一步时,早就有人大步流星地向前奔饱了。时间残忍得公平,他从不会等任何人。而改变的勇气在任何时候都是助人挣脱泥沼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