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清叙在档案室呆了一整夜,那份档案巧合地令他毛骨悚然。可再怎样翻来覆去地勘探,那几页薄薄的纸也变不出什么花样。印在右上角的日期已然模糊了,年代久远,十年前简薄的侦查条件、寥寥无几的案脉记载,被埋在不见天日的角落里,封存了一个女人的一生。
白清叙将案卷的褶皱抚平,小心地放进文件夹塞进包里,他不明白是否冥冥之中自有牵引,然而这一刻他却感到毫无来由地惧怕。像是有人推着他向前迈进,又像是在转折处拉住他,警醒就此止步。
蒲韧在章乖家不知天昏地暗地呆了几天,腾出一天时间理了理东西,最后还是决定回一趟家。
小公寓破破旧旧,倒是没什么可惦记的,只是正巧赶上了母亲的忌日,她总还记得要回去上一炷香。
楼道里的灯坏了有一阵儿了,蒲韧有一些轻微的夜盲,只能靠着墙沿,一点一点地往上挪。她听见楼道里有开门的声响,住在四楼的奶奶打着手电出门倒垃圾。闪跳着的、明晃晃的灯光横在她脸上,险些害得她一个踉跄。
“奶奶,出门倒垃圾吗?”她挂起笑脸,照常寒暄。
“小蒲?”头发花白的老人眯着眼、侧身出去看她“你怎么回来了?”她握住蒲韧的手腕:“诶呦,我还当你出去避难了呢!这几天有几个穿得不三不四的男人,在楼道里晃晃悠悠,说是找你,弄得我们都不敢出门呀!”
“……啊”蒲韧张了张口,想解释什么,最终却只是垂下头,朝老人深深鞠躬:“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白发奶奶缓和了语气,她没有责怪的意思:“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安全最要紧。但是……”她没有说下去,用温暖的掌心贴了贴蒲韧的手背,很轻地叹了一口气。蒲韧心知肚明——但是,你不该妨碍别人的生活。
那条回家的过道蒲韧爬过无数次,按理说早该习惯了,她曾嘲笑过章乖累死累活的哭嚎,可是当抵达的那一刻,才发现疲惫得不差分毫。
家门已经被破坏过了,墙面上是用红漆泼出的污言秽语、门缝里是被胡乱塞满的字报,以及装在盒子中模样不明、却弥漫着臭气的死物,跟刺鼻的漆味混合在一起,扼住了蒲韧岌岌可危的神经。她疲倦地掏出钥匙,金属的撞击声混杂着突如其来的手机铃,是恐怖电影中的常见场景。对方没有来电显示,蒲韧凭着直觉挂断,可它却锲而不舍地叫个不停。
“喂?”接起电话时她的声音还有些发颤。
“看来你已经回到家了。正好,信箱里放了一些东西,我想你应该要有知情权。”经过了处理的声音带着恐怖片女鬼凄厉的嘶哑感,让话语有了实体,砸得人脊背发麻。
蒲韧沉默着,她不明白对方的目的,用静默周旋着,顺手按下了录音键。
“录音了?可是……有什么用呢?”
机械的女声灌进她的脑子里,话语被揉碎、拆解着,铸成利剑一片一片地扎进她心里,它在她的沉默中嗤笑,轻飘飘的声音带着一丝怜悯:“去看看吧,小姑娘被姐姐保护得太好了,
总要面对真相的。”
积尘许久的信箱并没有上锁的必要,腐旧的柜门“吱呀”一声就被拉开了。
里面并没有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只躺着一张薄薄的信纸,和一支粗制滥造的录音笔。信封里是几张不知年月的相片,相片中的女人**着,被人用红线五花大绑地捆起来,面容狰狞,像一只不得解脱的螃蟹。她被捆、被鞭笞、被凌辱,在镜头下曝光一切,恍若一盘糜烂的菜,被人以暴虐的姿态展示着,红肿的脸颊、淤青的臂膀,还有鞭痕满布的后背……昏暗的光线下,女人的面孔是模糊的,可是蒲韧几乎在看见的瞬间颤抖起来。
她当然认得出来,那是姐姐,是她消失多年的、血脉相连的姐姐。
她在哪儿呢?她还活着吗?她是怎么遭遇这一切呢?无数问题在脑海中嗡鸣,直到此刻,蒲韧才在钝痛中醒悟:原来她对姐姐,竟是一无所知的。
女人凄厉的哭喊声从录音笔中断断续续地传出来,尖锐、彻骨、绝望。蒲韧没有一丁点儿办法将她和姐姐联系起来,哭喊声勾起她脑海深处自以为忘却的记忆——那也是一个寒夜,妈妈去世刚满一年。她们依旧住在老破的公寓里,没得到任何补贴和赔偿,渐渐的日常开销都成了大问题。那时候姐姐每天早出晚归,留她一个人呆在屋子里,客厅里的电视机卖了换钱,她只能贴着墙皮听隔壁传来的热闹。
那时的她就像一只每天盼着主人回家的小狗,盼着门铃响动,盼着能跟她说上一两句话。可是姐姐却越来越沉默了,静得没了人气儿似的。她有时能看见姐姐站在天台上,踩着窄窄的台沿,像是冷极了,簌簌地颤抖着,却也不肯下来。
蒲韧只记得自己太害怕了,隔着窗沿拍打,撕心裂肺地冲她喊着什么话。
“我说了什么呢?”她扪心自问。
记不清了,她只记得最终姐姐走下了天台,把她抱进怀里,一遍一遍地说“对不起。”
姐姐的房间很小,几乎没什么东西。她离开后蒲韧一直小心地维持原样,极偶尔的情况下会涉足,自欺欺人地汲取那些早已凉透的温暖。
寒风掀起窗帘,大摇大摆地闯了进来,砸得蒲韧一哆嗦,顺带着扯下了飘窗上用来填缝的纸张。纸页纷纷扬扬,飘然而起又轻轻落下,像是一场诡异又沉默的哀悼。
蒲韧的视线定格在纸张的落款上,霎时间被劈中似的,她抓住了真相的细线,也一脚迈进了深渊。
米奇今天很不对劲,迟钝如周红也已经感觉到了,放在面前的吃食丝毫未动,只是一个劲儿地扒门。
来钱贱嗖嗖地凑上来拱了拱,被一爪子扇在鼻子上,又灰溜溜地夹着尾巴逃开了。章乖坐在一旁看热闹,顺带给焦心的周红顺了顺毛:“把心揣进肚子里,人小蒲回家一趟,你怎么整得生离死别似的。”
周红没接茬:“她什么时候走的?”
“五小时前。”章乖顺嘴接话,她微微直起了身子,心跳却陡然间快了起来:“好像……是有些久了。”
“我出去看看!”周红坐不住了,起身拎起门边的外套打算出门。开门的瞬间米奇逃似的窜了出去,章乖拉住她:“等等,我跟你一块儿。”
周红诡异的第六感总是在莫名的时刻灵验,她坐在出租车里,闷热的空气让她焦躁不安。周红随手摇下车窗,干冷的空气扑了她满脸,冷风顺着缝隙钻进衣服里,带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她用汗津津的手掌搓了搓臂膀,却又被突如其来的手机铃声吓得差点将手机掷出去。
“蒲韧住哪栋楼?”白清叙来不及寒暄,火急火燎地直奔主题。
“306幢,18层,怎么了?”
“我这儿查到些东西,想跟她核实一下,刚打过去她就没头没脑地承认那老人的死是她干的!再打过去就不接了。我快到她楼下了,先不说了!”
白清叙急匆匆地挂了电话,周红的心跳却在这一刻达到顶峰,她猛地扒住座椅,用紧张到劈叉的嗓音对司机喊:“师傅,麻烦快点!”
云层黑压压地覆下来,撵得蒲韧有些窒息。
她站在空旷的天台上,静静地感受着凌冽的寒风,轻轻地抬了抬手,将手中的灰烬扬尽了。她没穿鞋,赤着脚踩在粗粝的水泥沿上,两边的电线将视野切割成凌乱的碎片,她俯视着底下细小的人群,庸庸碌碌、战战兢兢,像蝼蚁般沿着电线的倒影缓慢爬行,心底生出一股凄然的恨意:真没意思,凭什么呢?
嘲讽的笑意映在她眼底,她展开双臂,笑声滑进风里。真有趣啊,站在姐姐当年的位置上,感受到的竟然是解脱。
她闭着眼睛,在黑暗中听见一阵尖锐的猫嚎,小小的三花扑腾着撞在被她封死的玻璃门上,留下淡淡的血痕,继而坠落,复又跳起。纷乱的脚步声很快就掩盖了小猫的动静,白清叙带着警员冲上了天台。
蒲韧冷静地看着他们干净利落地破坏了她布置的障碍,扯着嘴角轻轻朝他笑了笑:“是我做的,别查了。”
她在白清叙震惊的神情中轻轻巧巧地转过身,纵身跃下。耳边传来裹挟在风中的惊叫,她终于在坠落的瞬间想起了当年的那句话:“姐姐,我怕……”
聒噪的手机铃声从来没消停过,周红揉了揉崴伤的脚踝,扯着章乖继续往前跑。
“行了,你就在这儿等着吧,被你扯着也跑不快。”章乖拍了拍她的手背,将她安置在原地,自己转身爬楼。
周红抬头望向楼顶,定了定神压下心底的烦躁,终于腾出手接起电话。
“啊——!”
耳边传来重物坠落的闷响,压着人群爆发出尖叫。周红茫然地转过头,看见蒲韧就这样躺在地上,汩汩的鲜血沿着路面爬进她鞋底,触底升温似的让她跳开。
她条件反射似的撇开脸,却仰头撞上了天台上白清叙错愕惊惧的眼睛。
手机直直地摔在路面上,已经没人顾得上了。
周红在严重的耳鸣声中轰然倒地,脑边萦绕着手机那端的质询:“周女士?周女士?您什么时候方便办理您母亲的死亡手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