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红觉得自己在不断下坠,剧烈的失重感令她呼吸急促,几近窒息。
她远远地瞧见路面上聚了一圈人,鬼影似的围着一块血流成河的地点,模糊的惊叫、议论声叽叽喳喳地钻进耳朵里,周红拨开人群,猝不及防地对上了陆云霞死不瞑目的脸。
陆云霞睁着眼,嘴角带笑地就这么看着她,一股凄然的寒意从周红脚底升腾到四肢百骸,阴测测的言语在耳边响起:“看清楚了吗?你也会像我一样的……”陆云霞说着,面孔渐渐模糊了。成片的鲜血淌过脸,她的骨骼像是被重塑似的,扭曲的画面映在周红眸子里,一摞一摞的血肉,慢慢凝成了自己的脸。
“周红!醒醒!快醒过来!”
她隐隐听见有人在喊,拍着她的脸,轻轻地晃她。
周红在狂乱的梦魇中挣扎着睁开眼,看见白清叙坐在床边,正俯身看她。他握住周红汗津津的手,抚慰似的拍打着她的后背。周红急促地喘息着,蓦然对上白清叙的视线,像是梦境与现实融合了,那最后一眼将她拉回了蒲韧坠楼的瞬间。
“嘭”的一声,周红震颤着挣脱了他。
她的后背狠狠地撞在身侧的钢制床沿上,发出巨响,光是听着就让人心惊。白清叙条件反射地起身护住她,将掌心垫在她身下,可他的靠近换来了更加抗拒的躲避,周红痉挛着缩起身子,抱住自己哆嗦着挤进角落。
“闭眼!深呼吸!”林芽推开病房门,火急火燎地跑进来。
她左手掌心虚遮着她的双眼,一把拽过蜷缩着的周红,按揉着她的后颈,迫使她平静下来。林芽用右手揽住她:“深呼吸,没事的,慢慢平静下来……”
她能察觉到周红颤颤巍巍的睫毛扫过她的手心,呼吸一点一点地平和下来。她右手不停动作,转过头压低声音对白清叙说:“这儿我先看着,你回去吧。后续对接还需要你,给点时间让她平静会儿。”
医院的停尸间只是尸体的暂时寄存处。
蒲韧是自己跳楼死的,众目睽睽之下,连尸检的过程都省去了。她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躺着,后脑渗出的血把床单染透了,凝固成了暗黑色。
蒲韧已经没有亲人了,更遑论认尸。
章乖站在床前,撇过视线不去看她。
“你是不是就仗着自己没有亲人了,随便就敢走?”
躺着的人无知无觉,章乖赌气似的质问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明显。她早已不记得上次哭是什么时候,沉痛闷闷地压在心里,无声无息中,就已经泪流满面了。
“这么高的地方就敢往下跳,你不是最怕疼了吗?”章乖狠狠地抹了抹脸,恶声恶气地瞪着她。
蒲韧全身被白布遮着,平平静静地躺在那儿,再也没力气跟她斗嘴了。她的一只手空荡荡地悬在外面,显得有点寂寥。
沉默的死寂温柔地凌迟着章乖,她终于走了过去,将那只已经冷透的、僵直的手塞回被子里:“蒲韧,你疼不疼啊……”
温热的泪水落在蒲韧的手背上,沿着皮肤缓缓下滑。水渍划过的痕迹被一点一点地蒸发,这样杯水车薪的温度暖不了任何人,章乖闭了闭眼,最后握上蒲韧的手,轻轻拉住了她。
章乖走出了太平间,医院走廊强烈的白炽灯照得她眯起了眼,她抬起手,下意识地挡了挡。白光倾泻于指缝间,她察觉出了一层不甚明显的灰烬。
举报信终究是被人压了下来,对于这样不痛不痒的试探,这是意想之中的结果。
石磐捏着一沓人员名单,其中三分之二都拒不配合。她拿起笔划掉,烦躁地捶了捶脑袋。网页词条和新闻播报无孔不入地插播着“护士跳楼事件”,石磐心里堵得慌,随手关了播报。
“石小姐,林薇这边同意见面,请问是立即给您安排吗?”秘书打来电话告知她。
这是一年以来,第一个愿意与她见面的受害者。
石磐在黑暗中踽踽独行了很久,久到回想往昔,连那点记忆都是模糊的。她的人生好像在十六岁那年就戛然而止了,此后的自己就像个幽影,循着那点光固执地走下去。
因为不公平,因为不甘心。
胳膊和手臂上的疤痕又开始痒了,已经是结了痂的伤口,却在日复一日地折磨着自己。石磐脑海中不可抑制地浮现出何爱仁的脸,那个对外永远板正、永远看似正直的院长,在她十六岁的夜晚,如豺狼虎豹般地扑到自己身上,磨牙吮血,葬送了她以后的人生。
石磐又开始全身痉挛,她不可能用这种状态面对林薇。她痛恨自己在何爱仁面前只是一只瑟瑟发抖的羊。
凭什么?她们什么都没做错,却发抖,却惧怕,被按下暂停键的人生,轻飘飘地被别人捏在手里,掸掸手就什么都没了。
石磐摸出随身携带的镇定剂,几乎没什么犹豫,对着脖子扎下去。
她颈间坠着根链子,晃晃荡荡地显得累赘。石磐用力扯下来,小小的银素环落在她的掌心,看着有些可怜。
石磐勾嘴笑了笑,心中嘲讽:“原来东西戴的久了,扯下来也是会疼的……”
她靠着桌子缓了一会儿,终于有力气站起来了,她在后知后觉中发现了披在肩上的外套,于满头冷汗中看到了站在阴影中的孟柯。
意料之中的,她听见了孟柯十年如一日的质问:“一定要继续吗?过去的为什么就不能让它过去呢?石磐,只要你愿意,我……”
“我不愿意,有些事情过不去。凭什么啊?宽恕,原谅,放下,然后再轻飘飘地一笔揭过吗?我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抛却原则,丢掉信仰,每时每刻都在厌恶自己,孟柯,我不愿意、也早就回不了头了。”
她唇齿开合间就把自己的未来盖棺定论了,石磐伸手扶了扶椅背,扯下身上的外套,连带着指环一并交到孟柯手中:“以后的路我想自己走了……谢谢照顾。”
天色暗下来了,指环躺在他的掌心,闪着莹莹光泽。孟柯摩挲着指环外侧,却发现内里的喷漆早已经掉了。
“蒲韧死前到底在烧什么?”章乖躺在床上,第108次思考这个问题,她不信人会无缘无故地死了,于是翻身下床,打算去蒲韧的公寓看看。
公寓的门没锁,里头传来不轻不重的脚步声,章乖掩在门外,捏紧了刚才路边捡的板砖。
“别害怕,是我,白清叙。”里面的人听见了门口的动静,他打开门,示意章乖进来。
“你怎么在这儿?”章乖松了一口气,顺手把板砖揣进包里。
“蒲韧死……她走之前的最后一句话是‘别查了,是我干的。’我直觉这事儿有蹊跷,可是立案组已经准备结案了。”
章乖当然知道事有蹊跷,蒲韧说不出这种话,于是她直奔主题:“案发地有没有什么可疑?”
“我们来的时候客厅里摆着一个火盆,还燃着火星,估计不久之前蒲韧在烧东西。”白清叙顿了一会儿,“我们在火盆里发现了一支烧了一半的录音笔,但是里面的存储卡被拔了,一时半会儿还找不到。”
章乖皱了皱眉,想起了困惑许久的问题:“你为什么来找蒲韧?她既然已经想好了自杀,总不会自己打电话来通知你。”
“我在资料室查到了一些东西,本来是想着问她的。”白清叙犹豫再三,还是从包里掏出了那份文件。他递给章乖,又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她在我之前还接过一个电话,我们顺着地址查,只能找到一个公共电话亭。那是一个街区死角,而电话亭里面的监控也早在三天之前坏了。”白清叙摩挲了一下袖口,不大确定地开口:“可能是错觉吧,我总觉得巧得有些过了。”
章乖一面听他讲,一面翻报告:“蒲韧还有一个姐姐吗?”
“有,叫蒲丝。已经失踪很多年了,本来要登记死亡的,可是蒲韧不愿意,就这样一直拖着。”
父母双亡、亲姐失踪,蒲韧天煞孤星般的活了这么久,最终走向了自己选择的结局。章乖在这一瞬觉得恍惚:“她人已经走了,也留下遗言说不必再查,那我们在这儿咕咕叨叨的是做什么呢?”她想不明白,轻轻放下了那叠案卷。
“那么后续呢?你们还想接着查下去吗?”章乖终于在一阵静默后开口,又像是在替蒲韧问的。
“你知道那时候的特务为什么在任务失败后自杀吗?”白清叙别过脸避开她的话题,却扯出一个南辕北辙的。
“为了护住幕后的**oss?”章乖脑海中闪过一些非常浮夸的谍战戏片段,但怎么想都太过玄幻了。
“他们大多数都不会是自愿的。要么被人捏着把柄,要么被人攥着软肋。一件事情既然被撕开了口子,那就说明从根上已经烂透了,离全部暴露不会太远。杀人灭口、祸水东引,是最常规的手段,娴熟的已经形成了体系。你信不信,藏在背后的东西要是不揪出来,蒲韧就永远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白清叙肃萧的话语听得让她心惊,章乖没见过他这副面孔,印象总还停留在追逐周红的那个愣头小子上。
半夜的搜查一无所获,章乖疲惫地眨了眨眼睛,她看见天边泛起的鱼肚白——今天是蒲韧火化的日子。
等章乖赶到的时候,周红和林芽她们都在了。
周红肩上搭着外套,半倚着墙阖眼,她最近总在梦魇,精神肉眼可见地垮了下去。章乖轻声走过去,本没想惊动她,周红却快她一步睁了眼:“我昨夜听见门响,你出去了吗?”
“突然有点事儿,吵醒你了?”章乖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拢了拢她敞开的领口。
“本来也睡不着,一闭眼就能想到她……”
周红垂着头,神经质般地搓了搓手。章乖瞧了眼站在门口又没进来的人,微微叹了口气,掏出包里热乎的罐装玉米糊:“抱着暖手吧,白清叙大清早给你带的。”
周红缩了缩手,条件反射似的颤了一下,终究是把东西接了过来。
“你俩怎么了?我瞧着白清叙像故意避着你似的。”
“是我的问题,但是我没法儿把自己摘出去。当时蒲韧就落在我脚边,我一抬头就看见他了,透过他的眼睛,我就能看见蒲韧不断下坠、死在我面前的场景。”
“可是……”
“我知道这么想很没道理,但是……明明只差一点儿,要是他能抓住蒲韧,要是我们再快一点,要是我早就发觉了她的不对劲,要是没有白清叙的那通质问电话,会不会……会不会蒲韧就……”
周红断断续续地诉说着,将过错归结于他,也归结于自己,仿佛只要找到错误的归因,就能逆转结局,就能将事情放下。
章乖轻拍着周红的后背,想起了自己那遥远的初衷。她最初想的又是什么呢?是帮周红完成心愿,是想让她过得开心,自己参与了她的人生节点,却好像又让她入了痛苦的深渊。会不会自己也错了呢?
火化结束了。
一个鲜活的少女,彻底湮灭也只需要30分钟,长眠于那个四四方方、不见天日的小匣子里。
戴着口罩的工作人员将盒子交给章乖,又将一个金属片扔进垃圾桶里——那是烧化过程中凭空出现的东西。
章乖皱着眉看它,趁人不注意捡了出来。
小小的金属片有些损毁,看上去像是某个电子器件的存储卡。
“是那根录音笔!”章乖猛然惊醒,“到底是什么样的秘密,烧了还不放心,要把存储卡抠出来,就算是死也要带在身上?”
章乖手里揣着东西,浑浑噩噩地走了出来,一不留神撞到林芽身上。
“看路。”林芽提醒她。
“嗯……哦。”章乖敷衍地应了声,随后回神般地望向林芽:“你手里拿着什么?”
“蒲韧的联络簿。她人走了,总得有人过来送送她。”
章乖想到她的身世不免觉得凄凉:“要通知谁呢?她明明都已经没有家人了。”她这么想着,目光却落在联系簿上,寥寥无几的人名之间终于出现了一个陌生的。
“这是谁?”她点着纸页问她。
“蒲韧的资助人,早年间打了一大笔钱在她账户上,够她读完大学。但是连蒲韧自己都没见过,早就联系不上了。”
章乖盯着这个名字瞧了会儿。
“石磐”
俩字在她嘴里过了一遍,章乖总觉得在哪儿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