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韧不是第一次来警局,在她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就跟着姐姐来过。那时母亲刚死,她小小的一个跟在姐姐后头,看着姐姐声嘶力竭地跟警察辩驳着,她听不太懂,只是看着姐姐从最初的激烈自证慢慢平息下来,最后牵着她麻木地离开。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再也没见过姐姐,那个人像是一道虚影,穿着白袍定格在她的回忆里,然后干脆地抽身离开……
“好像是从那一天开始的……”
她呢喃出声,引起了一旁笔录员的注意:“抱歉,蒲小姐,您说什么?”
“没什么,我可以走了吗?”蒲韧从回忆里抽出神,极其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问他。
“当然可以,如有后续问题,我们会再联系您。最近请您注意个人安全,如果方便,最好与朋友合住。”
她忽略了警员唠唠叨叨的嘱咐,推门出去,撞上了等候许久的章乖。
“给,先吃点东西回回血。这两天周红倒班,你正好过来陪我呆两天。”
热气腾腾的豆浆、饭团揣进怀里,蒲韧觉得自己凝固的血液正从脚底一点一点地化开。她万分感谢章乖没纠着记录员的既定问题一遍遍的发问,拍了拍她的肩膀,滴水未沾的喉咙艰难地发出气声:“米奇……”
“知道了,过会儿就把你儿子接过来。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给三花取个耗子的名儿。”章乖把饭团塞进她嘴里,用过分活泼的语气调侃她。
蒲韧累得半死,还分出了半根神经瞪她,传达的意思很明确:“就你的审美水准,怎么敢吐槽我的?!”
章乖把人领回家,临走时从她身上扒了件衣裳。
蒲韧听见她风驰电掣逃命时合门的巨响,奓了她人生中第一次毛:“什么毛病!”
蒲韧家在一个偏僻的小弄堂里,挨挨挤挤的都是些破烂小楼,没有人会租这样的房子,章乖猜测应该是从祖上传下来的。
她家在十八层,连通着楼顶天台,水泥板隔出的荒芜地界割裂出一片灰败的视野,让人看着无端抑郁。
章乖吊死鬼似的含着半口气颤颤巍巍地爬了9层,觉得电梯真是19世纪最伟大的发明。
她一边喘得断气一边在脑内复盘:“老头27日晚凌晨断的气,那个带孝子28号早上就带着大字报上医院哭坟,怎么看都像是提前计划好的。时间卡得这么见鬼,生怕别人不知道这是个圈套。”
章乖爬到第15层,靠着墙蹲下来歇了会儿,她爬楼的怨气连带着一系列操蛋的遭遇一齐迁怒到了那倒霉的“幕后黑手”上,不屑地发出声冷哼:“真是蠢货!”
等她终于爬到蒲韧家门口,把手按在胸口上,觉得生命体征都快停了,心里对蒲韧闪过由衷的敬意:“每天累成狗都坚持回家,这该是一种怎样的意志啊。”
铲屎的到点还没放粮,米奇已经饿得挠门框了。它猛然听见门外有动静,正想殷殷切切地凑过去,却忽然觉出不对劲,整只猫都弓起背来,一溜烟又蹿了回去。
章乖提着钥匙开门,蒲韧家很小,一打眼就能瞧完。她晃着门口屯的猫粮袋,故意弄出些大声响,又大手大脚地在客厅找了一圈,愣是连个鬼影都没看见。她飘飘忽忽的视线随意转着,最后落在了老茶几那一方倒扣的相片上。
她下意识地以为是米奇碰倒了,伸手将其扶起来——是一张很老的照片了,一个妇人牵着两个孩子站在医院的花坛,那妇人穿着病号服,面色苍白,被病痛折磨得好像就剩下一个骨架子,却微微笑着,有种温柔的气质。右侧大一点的孩子不过十五六岁,却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凶巴巴的,秀丽的面孔被这气质拖着毁了大半。左侧跟着的那个小孩攥着妇人的衣角,笑容傻兮兮的,稚气的面孔间能依稀辨出蒲韧现在的模样。
章乖看得愣神,摸着积尘的相框背面,又将它扣了回去。
躲在沙发底下的米奇总算饿得受不了了,探出前爪向前捞了一下。
章乖敏捷地捕捉到,整了整身上蒲韧的外套,把自己完全裹进去,往手里倒了点猫粮,小心翼翼地凑近它。米奇闻见了熟悉的味道,总算愿意屈尊贴近她,它吃得警惕,方便随时跑路似的。章乖撸狗的手艺终于在这时派上了用场,得心应手地挠起了米奇的下巴,小三花一点一点地放松下来,趁它不备,一把将它抱了起来。
米奇吃饱喝足了,象征性的晃了两下爪子,以示威严。章乖捏了捏它的后颈,眯起眼睛,半真不假地威胁它:“老实点,你妈还在我手里呢!”
周红和林芽好不容易把传单收拾干净,总算空下来跟章乖互通了一下情报。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很明显,蒲韧首当其冲,就是那条被暴力牺牲的咸鱼。
焦点转移,流言四起,这是最省力的公关方法。章乖作为局外人被一点一点地拖入局内,总还保有着一些旁观者的清醒,而周红身在局中,对蒲韧的处境感同身受的窒息。
“有什么办法能把事儿压下来吗?现在这个舆论导向,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她淹死。”周红前半生都被困死在那个小镇子里,流言能传成什么样子,钝刀子怎么把人一点一点逼死,她早就轻车熟路、心知肚明。
“你宽宽心,除非闹出个比这更大的动静,否则就只能等,等事情淡下去。”林芽按下她绷紧的双手,“没有人关心真相,被期待的永远只有反转。”她轻蔑地转过头,似乎对这种腌臜手段司空见惯。
电话那头诡异地沉默了,良久,章乖发出了做作的调笑:“小周,你回来的时候带份酱鸭吧,我念叨好久了,再吃不上这口就要疯了。”
生硬的话题转移,周红装作没听出来,轻声应了。她端着东西离开,边走边盘算着把多余的工作推了,好回去陪她。
林芽握着电话看她走远,却没有挂断,机械的电流声混杂着章乖的叹息,冷硬的口气听上去有些森然:“你是知道什么的吧?”
“……我只知道上头的手段不大干净,再多的也没有了。”
她的话沿着某个路径诡异地跟章乖的猜想重合了。草率的签约、诡异的翻译、秘书似是而非的隐秘劝告都在这一瞬间有了合理的出口。
“看样子也不是第一次了,这种事,你们秘而不发也好多年了吧?”
章乖兴师问罪的语气像是刺激到了她,林芽难得地出声呛道:“别白费功夫当什么正义之士,就算十恶不赦的罪行,也总得拿出证据。”
蒲韧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她挪了挪手,惊动了窝在一旁的小三花。那小东西倒是通灵性,嗅出了空气中压抑的不开心,难得没计较铲屎的冒犯,颇为训顺地蹭了蹭她。
蒲韧花了一段时间醒神,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是在自己家。
厨房传来轻轻的磕碰声,蒲韧走出房门,先是被一条油光水滑的黑狗堵了道,来钱见她从章乖的房间走出来,摇头晃脑地贴上去蹭了好一会儿,鼻子都挨上脸了,才发现眼前的不是章乖,摇着的尾巴又耷拉下去。
蒲韧没见过这么表情丰富的狗,哭笑不得地在它头上撸了两把,她抬起头,终于瞧见了隔绝在厨房里的炊烟袅袅和门框里略显忙乱的那两个人。
“醒了?刚好能吃上一口热饭,你这点卡得,都赶得上来钱了。”章乖端着酱鸭出来,正巧碰上来钱在蒲韧身边徘徊,这傻狗听见主人欢欣的语气,以为是在夸它,立马调转方向冲着章乖嬉皮笑脸。
这样热闹的人间烟火气在蒲韧的心里真是久违了。她和米奇在那栋小破楼里相依为命了太久,“家”的萌芽还未在脑中成形就已经死于非命。餐桌上的热闹与调笑似乎只在梦中充盈过,她早已记不清母亲的样子,却仍惦念着幼时从姐姐手里抢回来的那块梅花糕。
蒲韧的手贴着瓷碗,苍白的掌心沿着边缘红润起来,热气氤氲过她的眼眶,米奇和来钱闻香而来,挨着她的腿贴贴抱抱,章乖和周红的唠叨声融进窗外的车水马龙,蒲韧鼻尖一酸,忽然觉得就这样过下去也很好。
晚饭后,在家窝了一天的来钱显然憋得不行,开始支着脑袋拆家,章乖“啪”的一声敲上它的狗头:“你非得逼我在这时候扇你吗?”
“呜~”来钱委委屈屈地耷拉下尾巴,被蒲韧伸手拦了拦:“行了,别当着我的面揍孩子了。今天来钱还没遛,等会儿我领出去。”
“你一个人出去成吗?”周红神经敏感,焦心都摆在明面上。
“没那么娇气,我正想出去透口气。”
给来钱套上牵引绳的瞬间,它就从蔫蔫巴巴的状态下恢复了,弄清了话语权在谁的手里,它嚣张的气焰立刻变得狗腿起来。
外头的风在开门的瞬间扑得人发颤,蒲韧拎起外套,围着脖子紧了紧,顺手带上了门口的垃圾袋。米奇听见开门的动静,竖着尾巴踮着脚过来,蒲韧照例拍了拍它的脑袋,像每一次出门前做的那样:“我一会儿就回来。”
来钱即使大了也没改拱垃圾的习惯,蒲韧手里的袋子像有什么魔力似的,勾的它一个劲的往上贴。她忍无可忍下拽紧了牵引绳,将袋子换到另一个手上。纸屑随着摆动挨蹭到蒲韧眼前,她抓重点的本事总是在这种时候该死的灵敏,“黑心护士”的标题字样映到她眼里,蒲韧烫手似的将东西甩进垃圾桶,觉得自己真能给人添麻烦。
警局档案室永远有灯亮着,白清叙调来的第一天就被派去案件归档了。队里大大小小的未完成案件未系统分类过,他随意翻起一本,就在案卷的扉页看见了熟人。
在他的印象里,蒲韧算是周红的“娘家人”,经常好脾气地照顾她。要追本溯源,在自己漫长的单恋期,也勉强能算得上半个月老。
他将案卷单拎出来,留心查看了一下,大致游览过前因后果,按着分类把它推进了架子的第三格。
岁月沉积下,总有些陈年案卷龟缩在一隅,书页泛黄,不见天日。被人轻磕轻碰一下就恨不能豁出自己的残肢百骸,好控诉当年未能实现的沉冤得雪。
白清叙蹲下来,将散落一地的案卷拾起来。年代久远,上头的好些字迹都不太清晰了,他却在死者的社会关系栏捕捉到了熟悉的字眼——女儿:蒲韧。
那一瞬间,他心里闪过一个荒谬的猜想:这怕不是一场自导自演的闹剧!
蒲韧牵着来钱走在回去的路上,隐隐觉得身后有人跟着。来钱支起耳朵把她往身侧护了护,扬起的尾巴太过用力,“啪”的一声呼在她腿上。蒲韧没受过这种待遇,感动之余挪出了一只手在小腿上揉了揉:“诶,钱哥,你冲着那个方向叫两声?”
来钱活这么大没听过这种要求,平常章乖对它说过频次最多的话就是:“闭嘴。”于是当即牛气了起来,对着那个鬼祟的人影耀武扬威地吼叫。
“行了行了,人都跑了,你收一收神通。”蒲韧眼见着那人转身离开,周边路过的行人也开始警惕起来,拍了拍来钱的脑袋:“你以后还得在这片混呢,好歹树一树温良恭俭让的‘狗设’!”
来钱呜咽了一声,毫不客气地一尾巴抽上同一个地方,意思很明显:“就没见过你这种忘恩负义的人!”
蒲韧笑着,心里却凝重起来,她觉得自己像是陷入了某种怪圈,循环在同一个过往,承受着本不该有的痛苦和别离。她仰起头,看了看空空荡荡的天,想起母亲死前的最后一句话,她说:“妈妈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妈妈会永远陪着你。”
“骗子!”蒲韧喃喃道。
她真的很想要一个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