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乖在医院过了个伤筋动骨的年。
大过年的,医院里只要是能下床的病人都被接了回去,拥挤的四人间硬是给她安排出了VIP室的效果。她自顾自地靠在床上做做尚未完工的木雕,倒也乐得清闲。
为了方便时时照顾她,周红跟人换了班;林芽怕她一个人憋坏了,又想避着林峰安排的相亲,有事儿没事儿就过来骚扰她。
章乖光是听见脚步声就知道这小烦人精又来了:“你怎么总上我这儿?是没地方去了吗?”
“嘿,你个没良心的,亏我还整天惦记你!”林芽一屁股坐在她床边,拿起果篮里的苹果就开始啃。
章乖不轻不重地在她手背上敲了一下:“还没洗呢。”
“不干不净,吃了没病。我清粥寡水地吃了小半个月,嘴里都淡出鸟了。好不容易藏了点零食,还得半夜三更地偷偷爬起来吃。昨天晚上还差点被陈扬桉逮住,可吓死我了。”林芽无所谓地摆摆手,开始自曝“罪行”。
章乖垂眸,无声地笑了笑:“你就折腾吧,这世上估计也就扬桉姐能治得住你了。”她话音刚落,就有人推门而进。
“说我什么呢?”陈扬桉抱着东西,听见自己的名字,笑着看向她俩。
林芽心虚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咬了一半的苹果砸进章乖怀里,惊得她一哆嗦,“我迟早得被你折腾死,扬桉姐,你赶紧把人领走吧。”章乖眼疾手快地把手里的东西抬了起来,堪堪躲过这无妄之灾。
“你这雕的是什么啊?小猪吗?倒是挺活灵活现的哈。”林芽企图转移话题,朝她猛使眼色。
“……这是狗!你马屁也得拍对地方吧!”
“哈哈,眼拙,眼拙!那啥,做了这么久,休息一下换换脑子吧。咱们玩一局围棋怎么样?”林芽紧紧握住她的手,妄图用眼神传递“只要你替我保密,啥事都能答应你”的恳切。
章乖瞥了她一眼,把事情轻轻揭过了:“算了,你还是回家跟扬桉姐慢慢玩儿吧。”
“我才不跟她玩呢,我的围棋都是她教的。下一步要走哪儿她都一清二楚,太挫败了。”她气鼓鼓地向章乖吐槽。
陈扬桉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行了,下回让你赢。”
林芽:“……不带这么侮辱人的。”
章乖在一旁瞧着眼热,感觉自己被噎到了。
“你俩要是实在闲,就替我回去看看来钱吧,我这么久没回家,这傻狗估计都把我忘了。”
“你可别污蔑它。”林芽摸了摸她手里的木雕,开始护犊子:“我们来钱才不是没良心的狗。它可想你了,对了,医生说你什么时候能出院啊?”
“后天。我跟茜茜约好了,过几天去看她。你们要是得空,替我买点东西吧。”她侧过身,从抽屉里取出清单,递给林芽。
“成!那我们先走了。”林芽起身离开。
陈扬桉替她接了杯热水,放在床头。朝她微微颔首:“好好休息。”
“嗯,谢谢你。”
午后下起了小雨,蒙蒙的雨丝融进霞光里,衬得街道静谧而温柔。
陈扬桉把头贴在车窗上,看着雨滴划过玻璃,留下曲曲折折的痕迹,心间一动,掏出手机发送了一条消息。
“这雨怎么说下就下,我连伞都没带。”林芽在一旁嘟囔着,侧头对陈扬桉:“你先在门口等等我,我去停好车,买把伞就来。”
超市楼下是一间花店,陈扬桉站在屋檐下,抬眼打量它。
店面装潢很简洁,红砖砌成的墙体,爬山虎从头长到尾,招牌掩进叶子里,不仔细找还真看不着。花店与周围的街市格格不入,陈扬桉扒开叶子,终于看清了招牌上的字——只有三个英文字母“I Miss You”。
她盯着字母微微愣神,直到有两个女孩从花店里走了出来。
其中一个手里捧着玫瑰,低头浅笑着整理微蜷的花瓣,看见另一个走过来,亲昵地贴近她,环着她的腰躲进伞下。
撑伞的女孩搂住她的肩膀,轻声道:“不生气了吧?”
“我哪有生气,就是想你了……”
两人身影渐行渐远,林芽从身后拍了拍她,陈扬桉回过神来。
“看什么呢?”
陈扬桉指了指远处:“蓝馨姐。”
“真的诶!”林芽眯着眼伸长脖子,“她跟余白姐这么多年,也不容易。你不知道,这些年,我明里暗里吃了她们多少狗粮。”她说着搂住陈扬桉,眨着眼对她笑:“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我现在有你啦。”
陈扬桉听着她的话,低头轻笑,她接过她手中的伞,指了指一旁的花店:“想要吗?我也给你买。”
“不要。”林芽拒绝得很干脆,她狡黠地凑到她耳边:“我已经有你了。”
周红查完房回值班室的时候蒲韧也刚从外边回来。
她刚放下包就看见周红憔悴的脸——面色苍白,连带着嘴唇都没什么血色。
“怎么累成这样啊?你赶紧回去歇着,有什么事儿我替你看着。”
“我没事儿,就是有点失眠。反正横竖睡不着,还不如来帮帮忙。”周红把托盘放下,冲她笑笑。她撑住桌角稳了一下,觉得身子有些晃。
“别不是低血糖了?给,吃点儿甜的缓缓。”蒲韧从包里拿出一块果脯,递到周红嘴边。
“谢谢。”
“是我自己做的,还有很多。等会儿我给你包点,你跟章乖可以分着吃。”蒲韧拿起一旁的手机,上头挂着个猫咪吊坠,随着她的摆动一晃一晃的。
“好可爱。”
“照着我们家猫咪的样子做的,它是只小三花,叫米奇。”她摇了摇自己的手机,看上去很骄傲。
“我家的叫来钱,是一只小黑狗。”周红脱口而出,然而随即低下头笑了笑。觉得自己很像一个急于炫耀孩子的家长。
呼叫铃声响起,她俩放下手里的东西,又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哭!哭!哭!整天就知道哭。你除了哭还会干什么?大过年的放个炮仗都能把自己蹦进医院,真是废物!再哭我就把你扔这儿!”
是医院里最常见的父母叫骂声,蒲韧已经见惯了,阻止了两声,面不改色地走进去。
责骂的话语传进耳朵里,让周红感到不适。她像是一只被倒扣的酒瓶,所有悲伤、痛苦的记忆像液体倾泻一般,一股脑地涌了出来,让她觉得脚底发颤。
周红拄着墙稳住身体,刚刚补回来的气色退了个干净。她的手开始微微发抖了,连托盘都端的不太稳当。
“喂!那边的那个护士,杵在那干什么?我花钱看病,是让你站在这儿当花瓶的吗?”
“把脾气收一收,不知道医院不许大声喧哗吗?还当着孩子的面。”蒲韧接过周红手里的东西,侧过身挡住她,用气声劝道:“赶紧回去休息吧,你这个状态不行的。”
周红提着东西回家,还没掏出钥匙,就听见了来钱急切的刨门声。
它在开门的瞬间挤开门缝窜了出来,抱住周红的腿开始蹭她。湿漉漉的鼻子贴着她的手掌,周红有些洁癖,反手擦在了它脑袋上。
她在医院里呆得久了,身上一贯沾着消毒汽水的味道。来钱一向是不大喜欢的,可是它嗅着她的衣裙下摆,敏感地察觉到了章乖的味道。
“知道你想她了,别着急,她后天就回家了。”周红俯下身,拍拍它的脑袋。
来钱夹着嗓子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又像是感受到了她低落的情绪,把自己蜷成一团,乖顺地窝在她脚边。
周红洗完澡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她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酝酿着睡意。
但早晨的回忆像是一场循环播放的电影,在她的脑子里一遍遍地上演。渐渐地,相似的场景下,浮现出的是她和陆云霞的脸。
她呼吸急促地翻身下了床,回忆着心理医生教的方法慢慢平复心绪。周红觉得身上有些冷,小小的房间一时间竟然让她觉得有些窒息。
来钱在自己的狗窝里睡得直蹬腿,迷糊间被人连狗带窝地端了起来。周红把它放在自己床边,过了一会儿,又把来钱抱到床上。
来钱至今没受过这待遇,瞌睡都醒了,围着周红开心地咬尾巴。
周红把自己埋进来钱的绒毛里,感受着小动物起伏着的温暖呼吸,慢慢有了睡意。
章乖回到家的那天感受到了来钱史无前例的爱意。
那小家伙儿像是突然见到了自己诈尸多年的亲娘,委屈和高兴都写在脸上,变成了一条粘人的小尾巴,走哪儿跟哪儿。
章乖被它扑得身子一歪,却打眼儿在门缝里看见了被周红拖进去的软垫。她抬眼望了望一旁正在收拾东西的周红,垂眸思考着。
这是她失眠的第七天。
周红发现心理医生提供的助眠方法已经完全失效了。她想着明天的工作,强迫自己入睡,结果适得其反。无奈之下走出房间,她给自己倒了杯水,打开抽屉,取出了柜子中压箱底的安眠药。
“小周,你睡了吗?我能进来嘛?”是章乖的敲门声。
周红仓促间把药放了回去:“进来吧。”
章乖手里抱着枕头,让周红有点儿奇怪:“怎么了?”
“有点儿睡不着。”章乖笑了笑,像是不好意思:“能陪我聊一会儿吗?”
周红掀开被子,让她上了床。
“我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想到我妈了。”章乖把枕头抱在怀里:“要是我妈看见我躺在病床上,肯定觉得天都塌了。我曾经拼了命地想逃离她,结果到最后,最放不下的也还是她。”
“你……是要走了吗?”周红抓了抓手边的被单,声音里带着急切的焦虑和不安。
章乖伸手拍了拍她:“总有一天的,但不是现在。”
她从床上坐起来,整理了一下周红耳边的碎发,捏了捏她的手:“小周,不要把自己困在过去。那些事情不是你的错,有些人不原谅也没关系。”
章乖总是能轻而易举地知她所想,毫无知觉中,泪水夺眶而出。
“小周,你太孤单了,去找一个人来爱吧。”
她们去找李茜的那天天气很好,后山的枫叶已经全都红了。
李茜蹦跶着从里头出来,看见正在从车上搬东西下来的周红、林芽和陈扬桉,有些失落地问:“小乖姐呢?她没来吗?”
林芽一把搂过李茜,揶揄道:“你怎么光惦记她,我跟你红姐差在哪儿了?”
李茜一脸着急地摇头,生怕她误会了:“不是,我……”
“你别欺负我们家茜茜,看把她吓得。”章乖从车上走下来,怀里抱着东西:“给,虽然有些晚了,但是祝我们家茜茜新年快乐!”
那是一个木匣子,抱在怀里沉甸甸的。
李茜小心地打开它,里面是一个木雕模型——大片的红枫林中立着两个人影,是一对母女,是一个未完成的遗愿。
李茜的情绪在顷刻间决堤,她说不出话,只是红着眼拉了拉章乖的衣角。
“行啦,我送个礼物可不是让你哭的。”章乖又拿出一个布袋,里面是另外几个木刻小人偶,但是由于刻得实在潦草,章乖给每个人偶做了姓名牌。
林芽指着其中一个:“你是怎么敢说这个是我的?”
“我第一次做手工,已经很好了。你就不能把关注点放在其中体现的情感上吗?”
“那为什么代表你自己的木偶比我的好看这么多?”
“因为你是第一个,我拿来练手。”
“……”
李茜将它们抱紧在怀里,很珍惜。
原本,她只有妈妈,可是后来,她有了新的家人。回忆无从更改,留在那里的人永远不会被替代,而今后踏出的每一步,都会有不同的风景和人生。
“小乖姐。”李茜哑着声音叫她。
“嗯?”
“我作文得了奖,是七张欢乐谷的游戏劵。你有时间吗?我想……请你们一块儿去。”
“当然好呀!”林芽兴奋地挂到章乖的背上,两眼放光地盯着奖券:“只是……我们没那么多人。”
章乖掰着手指头算了算:“确实差两个。”
一旁回复消息的周红抬起头:“我可以带个人吗?”
林芽余光瞥见她的来信显示,笑得一脸暧昧。
“我有些事想告诉他。”
林芽:“我的CP又活了!”
出去玩的那天,反而周红是最兴奋的。
陈扬桉在开车不便讲话;章乖和林芽有些晕车,神色恹恹地靠在座椅上;李茜在一旁焦急地拆着话梅;白清叙面对周红的突然邀约还有些不知所措,而他的冤种兄弟陆森正试图跟他打配合,琢磨着如何开口;连一向人来疯的来钱都因为换了环境而怂怂地缩在一边。
而周红将头靠在车窗上,分神看着窗外的街景,感受着擦着耳边吹过的、温柔的风,久违地心底平和了下来。
欢乐谷里的游乐设施其实都大同小异。
林芽缓过了晕车时的难受劲,支楞起来了,拉着陈扬桉把每个项目都玩了一遍。
周红从小没见过这个,战战兢兢地跟在她俩后边陪玩;章乖不太喜欢人多的地方,任劳任怨地帮她们买水拎包。
“最后一项玩什么?”林芽玩得满头汗,黏在陈扬桉身上问她。
“只剩下一个露台蹦极了,凭劵免费体验的,去吗?”陈扬桉看着项目表,习惯性地掏出纸巾擦了擦林芽前额的汗。
“去!免费的,捡到就是赚到!”
“请各位体验者签署责任书,并选择体验项目——单人蹦极或双人蹦极。”
林芽俯下身签字,陈扬桉在她的身边。责任单上俩人的名字挨在一块儿,让林芽有种奇异的满足感。
她满脸笑意地看着陈扬桉:“感觉像是登记了。”
陈扬桉心间一颤,林芽的话如空谷回响,激荡起不小的波澜。两人都心知肚明:她们之间不会有婚礼。
可是那又怎样?好像也并不妨碍自己爱她。
陈扬桉摸出藏在怀里的项链,郑重地给她戴上:“可惜这不是戒指。”
林芽的下巴抵着她的肩颈,坚定地环住她。在失重的那一瞬间大喊:“我愿意啊啊啊啊啊——”
剧烈的眩晕感仿佛为她们的情感提供了一个妥帖的收纳点。天地之间,所有不安的因素被短暂抛却了,她们拥抱了彼此,恍若只有彼此。
章乖知道那条项链的来历,她想起那天的短信
【能帮我做一件小东西吗?】
【可以,你把图纸发我吧。】
五分钟后,那边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算了,重要的东西还是不要假手于人,谢谢你。】
陈扬桉向她说过很多次“谢谢”和“抱歉”,但都是为了林芽。章乖苦笑着垂下头,像是祭奠自己错位的心动。
周红有些心动地盯着俩人的身影。
“你想试试吗?”白清叙在她身后出了声,“我也想跳跳看,只是……一个人不太敢。”
陆森看着曾经高空作业眼睛都不带眨的兄弟,短暂地陷入了沉默。
“那……要不咱俩一起?”
白清叙点头如捣蒜。
“你要是实在害怕就抱紧我。”周红自己脸色煞白还腾出手来安慰他。
白清叙憋着笑点点头,佯装柔弱地答应他。
陆森一脸牙疼:“这小子真的,脸都不要……”
来钱站在他腿边,蹭了蹭他。他回过神,看到了一旁落单的章乖。
“要不咱俩……”他出言试探。
“不要,我要跟小乖姐一起!”李茜护食般地抱住章乖。
“茜茜,你年龄还不够啊。”她拍了拍李茜努力昂起的脑袋,又对陆森说:“抱歉啊,但是这次我想试试自己跳。”
不断下坠的感觉比想象中的更为强烈。
周红费劲巴拉攒的勇气泄了个干净,八爪鱼似的牢牢箍住他。
白清叙用手掌护着她的后脑,将下巴搁在她的发顶,是一种强势的保护状:“别怕,有我呢。”
熟悉的下落感让她觉得恐慌,周红不合时宜地想起了章乖的话:“找一个人来爱吧。”
她的心在狂跳,急速的坠落让她没有机会思考,吊桥效应的加持下她脱口而出:“我们试试吧。”
绑在脚上的绳索是章乖唯一的支撑点,她环抱住自己,企图给自己一些安全感。
风呼啸过她的耳畔,她紧闭双眼,觉得下落的时间格外漫长。
绳索回弹的阻力让她多了一些缓冲,章乖觉得自己像是一条鱼,被粗鲁地钓起又极速地放下。一点一点地,她睁开双眼。
其实看不清什么,但这模糊可见的世界却莫名地让她觉得心安。
“Our death is in the cool of night,”
“Our life is in the pool of day.”
——死亡是严寒的黑夜,生命是闷热的白天。
章乖觉得这是太过诗意的说法。
对她而言,死亡像是个无边的牢笼,轻轻巧巧地捕住了一只不断下坠的鸟。
她张开双臂浅浅一笑,自己好像总在濒死的时刻感受到自由。
作者:小周和白清叙的恋爱开始其实算不上正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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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