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红头晕脑胀地醒来,不知今夕何夕。她双手双脚都被绑着,眼睛上遮着黑布条,歪斜在床上,整个人动弹不得。
空气中弥漫着木头陈腐的气味,定是长久无人居住了。她慢慢挪动着身子,一点一点地靠近床沿,“噗通”一声摔在地上。长时间的黑暗令人不安,周红费力直起身子,将头靠在床沿,打算借力摘下。
粗糙的布条在面颊上摩擦,周红能感受到越来越明显的疼痛,她闻到一阵铁锈的血腥气,蹭出的伤口沁出了血,顺着她的脸颊流下。好不容易掀开一角,周红露出一只眼睛,模模糊糊地打量着屋子的全貌。
然而只肖一眼,她就知道了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老屋的阁楼,被用来堆放废弃物,常年灰尘满布,到处都是蟑螂和老鼠。
周红小时候是这儿的常客,陆云霞一不痛快了就会把她锁进去。密闭漆黑的小隔间是鬼故事的最好背景,她缩在床角听老鼠在横梁上奔跑的声音,想起陆云霞编来吓唬她的嗜血怪物,吓得哭爹喊娘,扑在门上求她放自己出去。陆云霞在她的哭喊声中推门而进,面上带着得意,狰狞傲慢的神情既是满足于她的屈服,又是对自己手段的肯定。
童年的阴影遗留至今,周红下意识地将自己缩了回去,她深深吸气,终于止住了无意识的颤抖。平静了一会儿,她开始寻找脱身的机会。
身上的衣服被彻底换下了,手机、证件都不知所踪,门窗上被钉上木条,只能从缝隙中隐隐透出一些光。她扭过头,借着稀薄的光亮终于看清了身上穿着的东西:那是一条并不合身的中式婚裙,腰身肥大,上头缀着的珠饰大部分已经开线了。样式很老,像是上个年代的东西,裙子的主人显然没有好好维护过,裙边已经脱线发白,内里的衬裙有被人暴躁撕扯过,但是仓促缝补的痕迹。
周红闭上眼睛,哼出一声冷笑:“真是难为你,煞费苦心,布了好大一盘棋。”
章乖第30次拨打电话,冰冷的机械女声在耳边响起:“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她烦躁地挂断电话,看了眼并无回复的短信,心中弥漫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在?”她久违地联系了主神。
“无事不登三宝殿,怎么的,摊上事儿了?”他依旧是漠不关心的懒散。
“我想知道周红那儿发生了什么。”
按下溯回按钮,片段在眼前浮现。
但她早已不是半灵魂的状态,每次求助都消耗巨大。章乖按揉了一下胀痛的太阳穴,声音有些发颤:“有办法把我送过去吗?”
“当然可以,不过……”
“我知道,但我等不了,随你什么代价,我不在乎。”
她原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大不了落得个不得善终的下场,章乖本就不信因果,对此并不看重。
主神似乎知晓她心中所想,叹息着摇摇头,眼中似有悲悯之色。
周红用力撞倒柜前的镜子,就着碎片割开了反绑在身后的绳子。她的手腕被绑得太久了,磨出了两道血纹,一时半会儿还使不上劲儿。
她彻底扯开了缠在脸上的布条,解开腿上的绳子,弯腰从床底抽出工具箱——那是周建业生前的东西,他活着的时候这些东西没派上用场,没想到竟是在死后帮到了她。
窗户上的木条钉得不太牢靠,稍微撬一下就掉了。周红扯下床单,撕成条状,绑成一绺系在身上。天色已晚,入夜后村子里没什么人,周红熟悉路线,这是逃跑的最好机会。
她最后检查了一遍床单的松紧,准备破窗而出。“吱呀”一声,房门被人推开了,周红躲藏不及,正对上陆云霞阴晴不定的脸,一身冷汗,被钉在原地。
陆云霞端着一碗似粥似饭的东西走了进来,瞧见房间里一派凌乱的模样,周红腰间还系着床单扭成的长绳,一只脚正跨在窗沿上。
陆云霞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冷冷地将碗砸在地上,一脸猫捉老鼠的玩味:“你以为这么容易就跑得掉吗?别天真了,都是我当年玩剩下的。”她轻轻敲了敲窗沿,楼底下竟走出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地将后门出口堵住了。
周红撇过头,一脸愤恨地瞪着她。
陆云霞轻蔑地笑着:“再不甘心又有什么用?等过了明天,你这个小畜生就等着跟我一样,一辈子老死在这儿吧。”
陆云霞的话像是一句古老而恶毒的诅咒,混杂着朽木陈腐的气息,钻进周红的身体里,让她不寒而栗。然而,一声巨响,打破了黑夜的窒息。
“周红呢?让她出来!欠钱不还,以为逃到这儿就有用吗?出来!”章乖从一群抡着铁棒的青年壮汉中走出来,随手抄起脚边的转头,一板砖砸破了楼下的玻璃。
村子里领居挨得近,一点动静都能听得清清楚楚。眼见着门户里一盏一盏的灯光亮起,有人从窗子里探出脑袋,有人披着衣服站在廊下看,但是都没见过这阵仗,一时间人声渐起,叽叽喳喳,但到底是没人敢上前。
陆云霞气势汹汹地从楼上冲下来,刚想破口大骂,把闹事儿的人都赶回去,定眼瞧见这场面,装出来的气势又都息鼓偃旗了。
她搓着手,弓起腰讨好地凑上前:“姑娘,您看,我们家周红明儿一早就要结婚了,有什么事儿能不能先缓一缓?”
“缓?合着她欠钱的还成大爷了?我管她明儿结不结婚,她就算死了这钱也得还。”章乖撸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疤痕、纹身,逼近陆云霞:“那正好,我带着人去她婆家闹上一闹,看这婚还结不结的成!”章乖没给她反应的机会,掏出一张字据就开始撒泼:“大家评评理,哪有欠钱不还的道理,这种人家还能腆着脸嫁闺女,还有没有王法天理了?”她声音越喊越大,动静闹得越来越响,使了个眼色让周围的兄弟抄家伙儿动手,被陆云霞跳出来劝了回去。
“姑娘姑娘,您先别急。我们家那小兔崽子嫁的是村口李老板家,等这小畜生进了李家,那就是李家人了,他们家大业大,这点钱肯定能还上,您再等等。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小人忍则乱大谋。”
章乖强忍着纠正她错误的本能,周旋着:“李家那个傻子?”
“是啊是啊,他们家正盼着我们家周红生儿子呢,那到时候继承家业了,家产都是她的。”
章乖似笑非笑地看着陆云霞:“你这卖闺女的活计也是收了不少好处吧。”
陆云霞“嘿嘿”一笑,一脸谄媚地贴上去。
章乖嫌恶地撇开脸:“你这当娘的也真够狠心。”
她的脸上有一闪而过的阴鸷,却又被硬生生地压下了。
章乖没功夫搭理她的心理状态,一把将她薅过来:“周红在哪儿?你领我去。只要她乖乖签字画押,我保证明天能让她舒舒坦坦地过去。”
陆云霞听罢,马不停蹄地将她那一队人马领上了阁楼。
章乖踹开门进去,留了三五个壮汉将陆云霞堵在门口。
周红一脸震惊地看向章乖——一身杀马特的妆造,大金链子大金表,要不是周红知道她穷的叮当响,有贼心没贼胆,还以为她刚抢劫完银行呢。
“你……”结果她刚出声,就被章乖一脚踹在肩膀上,跌坐在地。
“我什么我,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你躲在这儿就有用了吗?”她走过去,将周红拽起来,拿出纸笔把她压在桌子上,一副强迫的强硬姿态。
她握着她的手,伏在她耳边:“只有一小时的时间,你跟我换衣服,我身边的人会掩护你出去。你想办法,找人回来救我。”
“可是……”
“别可是了,我撑不了多久。明天迎亲之前陆云霞不会动我,她想平稳地完成婚礼,就说明彩礼还被压着,她跟李家是一手交钱一手交人。”章乖一边说着一边扒开周红的衣服,将自己的服装套在她身上。
完成之后,她用力打翻桌上的器皿,朝着门口的方向大喊:“算你识相!”
三五个大汉应声而进,将乔装好的周红围起来,带出阁楼。
陆云霞听见动静,探头探脑地想进来,被剩下的人一棍子拦在门外。
周红被安全送出村口,她一转头,那几个凶神恶煞的大汉便奇迹般地消失了。她心下疑惑,但天色却已经开始微微发白。最近的公安局在三里之外,周红的时间不多了,她来不及思考那种种不合理之处,拔腿就跑。
章乖穿着婚服,被困在阁楼里。红裙鲜亮欲滴,她却面色发白,嘴唇微青,一言不发地将自己裹进被子里。
公安局24小时都有人值班,周红气喘吁吁地跑到那里,透过玻璃看见一个年过四十的大叔靠在椅子上昏昏欲睡。如果按实情讲,最多算民事纠纷,警察出面调解,多是劝其私下协商解决。
周红没时间与他纠缠,走常规程序了。
她脱掉外套,露出手腕上的红痕,扯开衣领,章乖刚才踹在肩上的那一脚已经开始微微发青了。她的脸上还残留着挣扎过后微微结痂的伤口,周红干脆全都挠破了。她弯腰捧起脚边的泥土,胡乱抹在脸上,灰尘沙砾混在伤口的血水里,让她看起来狼狈不堪,周红最后揉乱自己的头发,装作一瘸一拐、奄奄一息地走进去。
天色未明,可怜的老警察睡眼惺忪,被她的推门声惊醒。刚一睁眼就看见周红半死不活地抓着他的手喊救命,唯物主义的旗帜瞬间被就地铲了,以为见着了鬼,整个人吓了个魂飞魄散。
日出东山,章乖寄存在主神那儿用作交换的最后一点气运终于被透支干净了,门外的大汉消失无踪,陆云霞推门进来。
她掀开被子,看见章乖埋在被子里、烧得通红的脸。
陆云霞渐渐明白了原委,她暴躁地把章乖拖起来,用力钳住她的下巴。
章乖被疼清醒了,睁眼就看见了她那张目眦欲裂的脸。
“好啊,原来是一伙儿的。周红那小兔崽子命真好,就算被关在这儿都有人帮她。”陆云霞一巴掌扇在她脸上,留下了清晰的掌印。章乖舔了舔嘴角,朝着她吐出了一口血沫。
陆云霞怒不可遏地薅起她的头发:“说!周红在哪儿?”
章乖烧得喉咙疼,从嗓子里压出一句话:“我不知道。”
她被狠狠甩在地上,第一声鸡鸣响起,接亲的队伍快到了。
陆云霞危险地眯起眼睛:“谁说一定要周红呢?你不也一样吗?”她随手扯过一块布,在上面撒了一点东西,塞进章乖嘴里,故技重施地将她绑起来,又叫人把她抬了下去。
章乖迷迷糊糊地被人抬进轿子里,又毫无准备地被人扔到床上,她费力地想睁开眼,却觉得眼皮有千斤重,四肢百骸啃咬似的疼。
“这代价真他么的大啊,可疼死我了。”她分出一根神经谴责主神那个奸商,试图转移一下注意力,突然间,听见有人进来了。
那人穿着婚服,显然是李家那个傻子。傻子肥头圆脑的,口水鼻涕混在一起飞流直下,他没轻没重地坐在章乖腿上,险些坐得她一命归西。章乖一口气还没缓过来,就能感觉到他的手在身上上下游走,浑浊的气息扑在脸上,让她一阵恶心。傻子毛毛躁躁地趴在她身上,嘴里不住念叨着:“生儿子。”
章乖觉得一阵反胃,胃酸在她肚子里排江倒海。她努力想坐起来,身体却像是被抽了骨头似的一点儿都使不上劲;她想放声大喊,竭尽全力却只能发出几声模糊的“呜呜”声。傻子嫌她挣扎的声音吵,干脆用他油腻腻的手捂了她的嘴巴。章乖无力地躺在床上,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上的衣服在一点一点的减少,从脚底升腾起一种彻骨的绝望。
“唔……生儿子,妈妈告诉我,一定要生个儿子……”吞吐声在耳边响起,“嘭”地一声,下一秒那傻子就被踹翻在地。
章乖觉得自己被人搂进怀里,那人贴在她的耳边哭着对她说:“对不起。”章乖想抬起手,擦干她的眼泪,对她说:“这不是你的错。”
然而她耗尽了力气,靠在她的臂弯里,晕了过去。
林芽和陈扬桉到的时候章乖正在挂最后一瓶水,她高烧退了,只是人还没醒。周红托她俩照看一下,自己去警察局做笔录。
章乖像是被梦魇困住了,皱着眉发出痛苦的呓语。林芽走上前,想擦一擦她额前的汗水,却感受到一阵心悸,差点一头栽了下去。
陈扬桉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怎么了?”
林芽摇摇头:“没事。”她深吸一口气,却感到一阵闷痛过后的窒息。
“人口拐卖?不是,警官,我嫁女儿,算哪门子的人口拐卖?你要是这么含血喷人,我要举报你的啊!”
“陆女士,你讲点道理好不好,被你嫁过去的那个姑娘压根不是你女儿。而且人被找到的时候是不清醒的状态,我们在她的体内检测出非常规量的安眠剂,与你塞在她口中布条上的药剂是一致的,我们合理怀疑你非法绑架。”
“你瞎说,我不跟你讲,你们领导呢?我要找你们领导,你警号多少?我要投诉你!你这是诽谤!”
“陆女士……”
审讯室里争论不休,周红在门外听了个大概。救助她的老警察把她放了进去,她刚一进门就收获了陆云霞恶毒的咒骂。
“冷静点!这不是你撒泼的地方!”她被人压了回去。
周红转身,对一旁的习警员客气道:“不好意思,能让我跟她单独聊聊吗?”
习警员看着这对冤家似的母女,退了出去。
“可以啊小兔崽子,是我小看你了。早知道你一回来我就该把你敲晕了,送到那傻子的床上!省得你在这儿兴风作浪,果然一生下来就是个贱骨头!”
这样恶毒的话周红都听惯了,她仔细盯着陆云霞,妄图从她的脸上看出一些言不由衷,但最终失败了,这个娘们儿真是刻薄得表里如一。
“你就这么恨我吗?可是为什么呢?”事到如今,周红已经不难过了,只剩下单纯的好奇。
“我当然恨你,从你一生下来我就恨你。后来我眼看着你长得越来越像周建业那个王八蛋,恨不得掐死你!我的一辈子都被你们给毁了!”她看着周红疑惑的神情,心里弥漫起一股扭曲的快意。
“知道我为什么说‘你逃跑的那些把戏都是我当年玩剩下的’吗?因为当时我就是这么被送给周建业的。”陆云霞瘫坐在椅子上,每一次回忆都让她觉得无比恶心:“你有什么好委屈的,我比你惨多了。跳窗、绝食、逃跑,我什么都试过了,可是呢?”她卷起裤腿,露出一道蜈蚣似的疤“每一次,他们都把我抓了回来。后来干脆把我迷晕、扒光了扔在周建业床上。我至今都忘不了那畜生趴在我身上的样子,就像一条蛇,一边吐着信子,一边缠绕着我。”她说着伸手摸了摸脖子上起的鸡皮疙瘩,看着周红愣住的表情,突然就笑了:“怎么了?这不就是你想要的真相吗?你为什么不敢听?我妈那个老东西收了周建业的彩礼,就把我卖给了他。我实在受不了了,割腕上吊、寻死觅活。那老东西骗我说‘只要我给周建业生个儿子,让他有个后,就拿着彩礼带我走’。后来我怀上了你,算命的说一定是个男孩,我以为就要解脱了,可是呢?你问我为什么这么对你?那我呢?他们又凭什么这么对我?”陆云霞头一次在周红面前哭,在她的印象中,陆云霞一直是强硬的、怨毒的,她像是一把焠了剧毒的利刃,无差别地砍向自己和身边的人。
陆云霞狠狠擦去脸上的泪水:“后来我终于生下了光耀,我以为日子总算有盼头了,领着他去投靠我妈。结果那老东西拿着钱自己跑了,什么都没给我留下。不过苍天有眼啊,她在路上被车撞死了,死无全尸,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是报应!”
她陷入回忆里,终于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周红:“我真羡慕你啊,有人愿意这么豁出去帮你。要是当时有人这么帮帮我,说不定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你自己活在烂泥里,就要拿我做垫背吗?我做错了什么?章乖又做错了什么?她差点……”
“那又怎么样?”陆云霞粗暴地打断她:“你是我生的,我让你做什么都是应该的!那个蠢货是自愿替你的,我只不过完成了本该你做的事情,我有什么错?错的是你!”
“你真是疯了。”
陆云霞听见这话突然暴起,被冲进来的习警员按在了桌上,她瞪着周红,咆哮着:“我是疯了!我早就疯了!你以为你就是什么好东西吗?你踩着我的血骨去追求你所谓的人生价值,凭什么啊?你就该跟我一样烂在这里!你向我讨要你的人生,那我呢?我又该向谁要啊……”
她的话被隔绝在审讯室里,周红隔着门看了眼那个疯癫、可怜的女人,转身离去。
受害者数十年如一日地被仇恨浸泡着,凌虐的回忆在脑中一遍遍地上演,他们走不出去,只能扎根在这里,日积月累,成为新的施暴者,让仇恨延续。
周红听着陆云霞被的新闻,心中没有快意,只有无可奈何的悲凉。
章乖醒了,面容憔悴地靠在床上,她听见了新闻,轻轻拉住周红的手:“小周,你跟她不一样。你没必要原谅她,但是,你必须放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