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最后一天,章乖和周红窝在家里无所事事。
章乖没什么过节的概念,对电视里热闹的庆典兴致泛泛。倒是周红煞有介事地走进厨房,在冰箱里翻翻找找,说什么都不让这最后一天随便地过去,有种奇怪的执念。
厨房里间隔传来锅碗相击、案板相触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忙乱。章乖扒着门向里张望,望见周红系着围裙的忙碌身影,恍惚间想起了另一个时空的母亲。
“怎么了?”她转过身,撞见章乖若有所思的神情。
“没事。”她摇摇头,“需要帮忙吗?”
周红不客气地递了个番茄过去:“切丁。”
章乖略微心虚地接过去,心说我就客气客气。
几分钟后,厨房变成了凶案现场,番茄横尸案板,汁液流了一地。
“快走,快走,你给我出去。”周红忍无可忍,挥手赶人。
章乖:“完了,听这语气,她更像我妈了。”
菜香隐隐从厨房飘进来,章乖帮不上忙,开始心安理得地招猫逗狗。
来钱跟着她久了,摸熟了她的脾性,她一抬手,就乖顺地把狗头凑过去。
手机里是各大银行和10086群发的拜年短信,章乖匆匆扫了一眼,拿起桌面上李茜寄来的新年贺卡,摸着头思忖着该回个礼。
“咚、咚、咚……”出乎意料的,跨年夜,门外来了不速之客。
章乖透过猫眼看见林芽面色不虞地站在外头。
“你怎么来了?今天不陪叔叔阿姨?”章乖拉她进来,连带着周红也探出脑袋。
林芽闷闷地坐下,顺手拨弄了一下来钱的尾巴,道起原委。
跨年夜,林峰在餐桌上又一次提起林芽的婚恋状况。林芽知道按父亲的脾性,大概率是在拿自己打趣,撇了撇嘴正想敷衍过去,就见老父亲从兜里掏出手机,里面整整齐齐的排列着男方资料。
“不是,您认真的?”
“难不成逗你玩儿?”林峰戴上他的老花镜,放大屏幕,想跟林芽好好说道说道:“你看这个小伙儿,不错的。爸妈年纪大了,顾不了你一辈子,你要给自己找个伴儿啊。不然病了,像上次一样,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
林芽轻轻推开他的手:“爹,我在外一向靠朋友。”
“朋友?”林峰提高音量,“朋友能在你的病危通知单上签字吗?能顾你后半辈子吗?百年之后能给你收尸吗?”他撇过头,一脸不忍再说的模样。
林峰像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父亲一样,年轻时担起成家立业、养家糊口的责任,以至于过于忙碌错过儿女的成长。等到想要弥补时,孩子早已长成了记忆中陌生的模样。他战战兢兢地操心起女儿未来的人生,用已有的阅历去衡量儿女未来的可能;想尽量规避风险,为她筹谋一条康庄大道。可时间筑起的高墙在潜移默化中勾画出难以翻越的沟壑,他们只能站在理解的对岸,遥遥相望。
“爸”林芽心头一软,“您别操心了,我有心上人了。”
“你就蒙我吧,光在嘴上说说,也没见你领回来。”他不死心,“要不你还是抽个时间都见见……”
意见不一的谈话是滋生争吵的火石。林芽不欲如此,佯装有急事离开了。
章乖作为被催婚的老前辈了,听见林芽的遭遇,生出些幸灾乐祸的感觉。秉持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原则,她本意嘲笑两句,却被又一阵敲门声拦下了。
“今天可真是热闹。”她腹诽着事情荒谬,却在门外看见了陈扬桉。
“你……”她感受到瞬间的悸动,又在顷刻间平静下来,“是来找林芽的吧。”
陈扬桉气喘吁吁地点了点头,显然是着急,一路跑着上楼的。章乖看着她着急忙慌的神色,苦笑了一下,侧身让她进去。
陈扬桉向周红点头招呼,看见缩在沙发里的林芽,开口叫她。
“你怎么在这儿?”她惊奇地转过头,又气鼓鼓道:“是来劝我回家的吗?”
陈扬桉摇摇头:“你总有你的道理,只是,总该让我知道你在哪儿。林芽,找不到你我很着急。”
她略带心虚地低下头:“知道啦。”
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林芽探出头冲厨房里的周红喊:“红儿,菜好了没?再耽搁一秒,我就饿死啦!”
周红手里还握着汤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没想到你会留下来吃饭,菜好像不够……”
章乖:“你赶紧走,别惦记在这儿吃饭。”
“我不!”林芽干脆瘫在沙发上:“我刚跟老林说有急事,今天不回去了,现在走算怎么回事儿?我说一不二的形象往哪儿搁?”
“你爱搁哪儿搁哪儿。”
“你要是不管饭……”
“怎样?”
林芽四下打量,然而手边只有一只卧倒舔毛的来钱。她一把捞了过来:“你就别想再见到它!”
“……”
“行了行了,咱出去买点儿吧,反正明天也得吃。”周红跳出来打圆场。
林芽大病初愈,格外畏冷。可林大小姐好面子并不承认,借口挟持了重要人质,要坚守阵地,呆在家里不出门。其他三人明镜似的,并不拆穿她。
正是团圆的日子,能回家的都已经走了,超市里一下子变得很冷清。这个时间点没什么新鲜的菜品,三人凑合买了些半成菜和零食,准备结账。
“姐姐?”少年清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周红眨了眨眼睛,面前站着的正是好久不见的白清叙。
章乖眼清心亮地扯了扯陈扬桉的袖口,体贴地给他俩留出了单独相处的空间。
购物袋有些沉,细窄的塑料弧口嵌进掌心,让章乖觉得有些疼。她站定,扯了扯外套袖口,将它垫在手里,听到陈扬桉的一声低笑。
“怎么了?”
“没什么。”她摆摆手,“只是忽然想到,林芽也总爱这么干。”
“哦。”章乖低下头,又忽然问道:“你们认识很久了吧?”
陈扬桉勾起嘴角:“我们一起长大。”
“一起长大……”章乖在心里默默重复着,她明白这四个字裹挟着的光阴和情感,像树木扎根地底,枝繁叶茂、根深蒂固。
“章乖,”陈扬桉叫住她,听上去却有些惭愧和勉强,“能不能拜托你帮我照顾一下林芽?我没法总在她身边的。”
“我们是朋友,即使没有你的嘱托,我也会尽力的。”章乖严肃应答,又故作轻松地玩笑:“你这么郑重其事地拜托会让我觉得交朋友的初心不纯哦。”
陈扬桉像是被戳中了,沉默良久,说了声:“抱歉……”
章乖觉得自己的心正在下坠 :“什么?”
“林芽给我看过你们的合照,我从一开始就认识你。后来的帮忙也的确是为了她。”
“原来是这样……”
那些她以为的初遇心动,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另一个人的精心设计。
“会难过吗?”章乖扪心自问,其实还好。淡淡的酸涩翻涌过后,就只剩下羡慕了。
“对不起。”陈扬桉再次道:“你是个很好的姑娘,是我心胸狭窄。”
章乖轻轻笑了笑,骄傲地仰起头:“你说的没错,我确实是个好姑娘。林芽也是个好姑娘,这事儿一码归一码。”
白清叙和周红走在街上,月光下俩人的影子变得很长。
他轻轻一歪头,影子就能贴在她的身上,白清叙挠了挠头,觉得有些心痒。
街道冷冷清清,除了路灯就只有几棵秃树的残影。周红抬头,漆黑的夜空中并没有星星,倏忽间她的心像是空了一块,感到一阵毫无来由的遗憾。
“怎么了?”
“小时候每年的最后一天,都会有一个长辈陪着我放烟花。但她已经走了,我想,以后也没有再放的必要了。”
时间在向前走,只有她一个人固执地在原地等候。她像是一个短暂拥有过蜜糖罐子的小孩儿,束手束脚地呆在原地,抱着回忆画地为牢。
白清叙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拍了拍衣服、裤子口袋,最后只翻出来一盒火柴。
火柴棒擦过盒子侧沿,“刺啦”一声,火苗晃晃悠悠地燃了起来。白清叙侧身挡住风口,用掌心护住它,小心翼翼地捧到周红眼前:“虽然比不上你童年时期的烟花,但是,祝你新年快乐。”
少年的眼睛被这一簇小小的火光映衬得很亮,他神情郑重:“姐姐,我想跟你谈谈上次未完成的话题。”
“你说‘我的心动源于误解,与你的初衷相悖。’可是,感情是那么主观的东西,你却用客观的原因来衡量它。”白清叙看着她微红的脸,继续着自己心中排演过千遍万遍的话,“你质疑自己的唯一性,但在时间的维度里,改变才是唯一可以确定的事情。你在一个动态的时空里质疑情感的纯粹性,姐姐,这样对我很不公平。”
他微微凑近,将早已熄灭的火柴放进她掌心:“你要允许,有人能够走进你的心里。”白清叙笑了一下,带着少年人的傲气和张扬:“当然,我私心希望那个人是我,但只要你开心,是别人也没关系。”
周红心下震动,盯着他久久不语。白清叙轻叹一口气,伸手抱住她,伏在她耳边,再次珍重道:“新年快乐。”
周红回过神,看向他渐渐远去的身影,心中震荡起四个字——“来日方长”。
过快的心跳声让她觉得有些慌张,她下意识地将手缩回口袋,却摸到了一张皱皱巴巴的糖纸,与火柴棒纠缠在一起。她不禁失笑:“原来,我与你也有了这么深的交集。”
她们回去的时候林芽已经倚着来钱睡着了。来钱平时咋咋呼呼的,这会儿倒是乖乖巧巧地靠在她怀里,用尾巴圈住她裸露在外的脚。
“醒醒,吃饭了。”顾念着林芽的胃病,陈扬桉轻声叫醒她。
林芽不情不愿地揉揉眼睛,半是抱怨半是撒娇地环住她:“好饿,你们怎么去了这么久?”
陈扬桉笑着哄她吃饭,来钱打了个哈欠,一脸解脱地跑开了。章乖听着林芽黏黏糊糊的声音,一脸酸掉牙的神情;周红回到房间,将东西放进抽屉。
零点的钟声敲响,耳边是同伴欢欣鼓舞的笑声,手机铃声响起,却带给周红不合时宜的心悸。
“喂。”那端传来陆云霞的声音。
“什么事?”
“你爸没了,要是得空就回来看看吧。儿女都是孽障,回来看一眼,也算是了结了。”
“好,我知道了。”
新年的第一天,周红坐上了回家的车程。她瞧着沿途熟悉的风景,白天不似夜晚阴森,耳边是汽笛轰隆的声响,她将头靠在车窗上,心想:“是时候要说再见了。”
家里被布置成灵堂,门口稀稀落落地摆着几个花圈。
周建业的遗像被挂在正厅中央,相片中的人微微笑着,看上去竟然也是个慈父的模样。周建业没剩什么亲人,应邀前来的亲友围坐在餐桌前自顾自的聊天,乡里乡亲多是来蹭饭的,看见周红,吝啬地劝慰一声“节哀”。
她的耳边是尖锐的唢呐声,混杂着陆云霞震天的哭喊。她略微奇怪地看过去,不出意料地看见她干涩的眼角。周红微微一哂,心中嘲讽:“演得多夫妻情深。”
她按着流程送完周建业最后一程,抱着那个四四方方的骨灰盒回到家中,遥想那些不甘和怨恨已随着他化成一捧灰,封存在这一方小小的盒子中,顿觉恩怨也该随风散去了。
陆云霞接了杯水走进来,将水杯放在挨近周红的桌子上。
周红喝了小半杯,平静开口:“我每月会把钱打到卡上,这次是我最后一次回来了。往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吧。”
没有听到指责和谩骂,周红在一片沉默中嗅到了不同寻常。
墙上的时钟发出诡异的“滴答”声,像是某种倒计时。她渐渐地开始意识模糊,在满头冷汗中听见陆云霞鬼魅般的声音:“你以为,你走得了吗?”
周红阖上眼,倒在地上,彻底没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