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大的事情也总有结束的那天。天灾的发生恍若昨日,转眼间就都尘埃落定了。
茜茜被送去了福利院;章乖为了照顾来钱彻底搬离了宿舍;林芽因为做了个不大不小的手术,康复后被接回家修养……空荡荡的宿舍只剩下周红一人,一时间她觉得有些孤独。
“救命!小周你在宿舍吗?快来救救我!!!”周红接起电话的时候,章乖几乎是用喊的。她那儿“乒铃乓啷”的动静一堆,听上去兵荒马乱。接着,只听“嘭”的一声巨响,电话断了。
周红是拎着锤子冲过去的,章乖没锁门,里面隐隐透出水声。她握紧包里的铁锤,手搭在门把手上,深吸一口气,打算推门而进。
只不过那一口气还没呼完,来钱就撞开门冲了出来,咬着裤腿火急火燎地将她扯了进去。
动静是从卫生间传来的。
章乖坐在地上,衣衫凌乱。她浑身湿漉漉的,眯着眼睛,抬起胳膊抹了抹脸,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根随时会“爆破”的水管。
“你这是什么情况?”周红挽起裤管,走过去将章乖拉起来。
来钱没见过这阵仗,在一旁摇着尾巴干着急,“嘤嘤嘤”地直叫唤,一副想进来又不太敢的怂样。
“嘶~”章乖刚磕了一下,一时间脚不太能着力,扶着周红站起来:“想给小祖宗洗澡,这小东西不服管教,跳起来把我的水管扯断了!”她愤愤地看着猫在一旁的来钱,满脸都写着被熊孩子折腾的疲惫。
“把防水胶和钳子递给我。”
周红打开工具箱,把东西递给她。
章乖不太熟练地把管子接上,接的很丑,但好歹是能用了。
“过来。”她朝来钱招了招手,语气很淡。
知道自己闯祸了,它夹着尾巴、挪着步子、怂着脑袋,慢吞吞地走了进来。
周红抱住它,轻拍着小声安抚。章乖打开花洒冲湿它的皮毛,然后把洗浴用品往它身上招呼。浴液被揉出泡沫,把小黑球包裹着,小小的团在周红手里,像一颗绵软的云。章乖用毛刷一下一下顺着它的头部和背脊,来钱眯着眼睛,一脸昏昏欲睡的表情。
这傻狗被伺候舒服了,兴奋地绕着房间开始转圈。
章乖好不容易逮住了它,按住它命运的后脖颈,交给周红开始吹风。
整套流程下来,来钱是干净了,章乖离死就差一口气了。
“你为什么不请个水电师傅?”周红收拾完从厕所出来,实在忍不了章乖修得歪七扭八的水管。
章乖瘫在沙发上,按住来钱在身上拱来拱去、犯上作乱的脑袋,把手贴在它耳朵上,半是感慨半是叹息:“要用来养这逆子,家里经济条件不太乐观,我已经开始考虑找人合租了。”她抬起头,看了看周红,朝她眨了眨眼:“小周,怎么样,要不要考虑考虑搬来和我住?”她起身从抽屉里取出合同递给周红。
“嘿,真巧,今天人都在。我家黑老大呢?过来让姨姨抱抱!”
周红刚看完合同,正准备签字,林芽就提着东西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放尊重点,怎么就你家的了?人家现在叫来钱。”
“也就你取得出这么土的名字。”
小狗可不管名字土不土,听见章乖叫它,摇头晃脑地跑了过来。跑到一半才发现眼前的人不太熟,又缩了回去,警惕地探头探脑。
林芽可毫不矜持,一把捞过来开始怒搓狗头。
“你悠着点儿,我们来钱本来就不聪明。”话虽这么说,章乖丝毫没有想解救它的意思,呆在一旁看戏。她随手指了指林芽提来的饭盒:“带了什么好东西?给我加餐吗?”
“别提了,做了个微创手术,我妈非得弄的跟坐月子一样,天天炖汤补品,我都快吃吐了。姐妹们,快救救我,我要是晚上喝不完,我妈是不会放过我的。”林芽捏着来钱的爪子,开始鬼哭狼嚎。
啃了三天面包的章乖揭开盖子,两眼放光。
“我去帮你拿个碗。”周红签完字,一回头就看见她饿狼扑食的眼神,笑着去了厨房。
林芽探出身,看了眼摊在桌上的合同“你这房租够便宜的,要不考虑考虑我?”
“人员已满,林大小姐还是踏实回去喝月子汤吧。”
林芽撇了撇嘴:“你人还怪好的。”
章乖干了两大碗,实在喝不下了,摸着肚子感慨:“林妈妈的爱着实有些沉重了。”
桌子上还有满满一壶,林芽拍了拍周红:“红儿,你也喝点儿,帮帮她。”
周红摩挲了一下壶壁:“我能带给茜茜吗?我给她准备了一些东西,今天送过去。”
“是那个获救的小姑娘?”
周红点点头。
“去呗,我开车来的,正好送你一程。”林芽摇摇手里的车钥匙。
“一起呗,我带来钱出去转转,省得它整天琢磨怎么拆家。”
周红打电话联系福利院,到的时候李茜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她。
小姑娘安静地低着头,揪着脚边的一株狗尾巴草。她听见轮胎压过路面的声音,紧张地抬起头张望。
“茜茜!”周红走下车跟她挥手,李茜抿了抿嘴唇,笑着回应她。
章乖和林芽跟在她身后,帮着把东西搬下来——一些准备过冬的棉被衣物、水果和书籍。
“她们是我的朋友”周红向李茜介绍她俩,“章乖、林芽。”
李茜有些拘谨地挨着周红,小声地跟她们打招呼:“姐姐们好。”
“茜茜你好。介不介意帮我牵一下狗狗?我腾不开手。”章乖抱着东西,有些艰难地抬起手。
李茜才发现她后头跟着一只小黑狗,一直埋着脑袋嗅路面,一不留神撞在章乖的腿上,撞疼了才抬起头,委委屈屈地看着她。
“啊呜~”来钱似乎对面前的小姑娘很感兴趣,摇着尾巴上前,用湿漉漉的鼻子蹭她。
李茜呆在原地,小心地保持着手掌摊开的姿势,拘谨地看着章乖,轻声问:“我能摸摸它吗?”
“别客气,使劲蹂躏。”
李茜将手慢慢搭在它的头顶,小动物身上柔软的皮毛蹭得她有些痒。来钱被林芽糟蹋惯了,一时间还不太适应李茜挠痒似的抚摸,自己蹦跶着扑进她怀里,毫无顾忌地开始翻肚皮。
李茜被缠得很开心:“小狗狗~它叫什么名字啊?”
林芽用手肘戳了戳身侧的章乖,一脸说不出口的模样。
章乖无所畏惧:“它叫来钱。”
李茜肉眼可见地愣了两秒:“好……有趣的名字啊。”
林芽听见她把“可爱”俩字硬生生咽了回去,憋着笑趴在章乖肩头。
章乖没好气地把她甩了下去,略带鄙视地睨着她:“你懂个屁。你知道我每天清晨睡醒,喊一声‘来钱’,它就会‘哒哒哒’地扑进我怀里。就像有钱进了我的皮包,顿时感觉在这逆子身上花的积蓄都没白费。这声‘来钱’给了我多大的赚钱动力,你是不会懂得,没品的东西!”
林芽属实没想到她在这个名字身上投注了这么深厚的希望,微微欠身以表敬意。周红和李茜坐在一块儿,被她俩逗笑了。
来钱不懂她们为什么笑,只是站起来用力拉了拉牵引绳,像是在问:“不是说出来遛我吗?走啊。”
李茜有些为难地望着章乖。
章乖没有为难老实妹妹的喜好,笑着说:“走吧,咱们随便逛逛。”
后山有一大片枫叶林,枝叶层层叠叠,风吹过发出阵阵林音。只可惜枫叶没到红的时候,见不到“霜叶红于二月花”的美景。
来钱在林子里溜溜达达,最后在一棵枫树前停下,打算解决一下“狗生问题”,李茜松开牵引绳,坐在一旁等它。
红叶飘飘悠悠地从树上落下,有一片落在李茜掌心。
捏着叶柄,她陷入回忆:“妈妈活着的时候也说要带我来看枫林。”
周红担心地看着她,将手轻轻搭在她的手背上。
“是不是没有我,妈妈就不会死?她是为了救我才……都是我的错。”
“这不是你的错,大灾大难前没有人是幸存者。”林芽站在台阶上,神色有些悲悯,安慰的话语飘进风里。
章乖在她身前蹲下,柔声问她:“茜茜,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周红有些惊异地抬起眼,略带责怪地看向她,摆了摆手想制止。章乖微微摇头,无声地打断她。
李茜垂下眼:“漂亮、幽默、善良。我没见过爸爸,是她一个人把我养大。我小的时候她开了一家花店,有很多叔叔借着买花的名义追求她。我那时很害怕,怕妈妈把我一个人抛下。但她告诉我‘有了我是她这辈子最幸福的事情,只有我才是她在这世界上唯一割舍不下的人。’”李茜说着,脸上浮现笑意,“后来我上了初中,有一篇作文题叫做《我的梦想》,我告诉她将来想当个作家。妈妈于是关掉了花店,把店面改成了藏书室,从那以后,我有了看不完的书。在灾难发生前,她订好了机票,说要带着我出去看看,‘读万卷书,还要行万里路’……”鼻子有些酸,她抬起头擦了擦眼角的泪水,透过模糊的视线看着天边一点一点飘渺消失的云,像是在看远去的母亲。
“走吗?我们去山顶看看。”章乖朝她伸出手,李茜有几秒犹豫,然后反手握住她。
天边飘出的几朵云霞给天空染上瑰丽的色彩,余晖洒在枝叶间,将单薄的黄绿晕开鲜红的色彩。李茜感受着耳边吹过的猎猎晚风,脚下是厚实的土地,她被章乖紧紧牵着,感到一阵踏实的自由。
“这么说来我们的母亲完全不一样。”章乖无声地笑笑:“我妈妈是个很唠叨的人,她做饭很好吃,擅长把家里的一切都收拾得仅仅有条。她对我几乎没什么要求,就希望我老老实实地呆在她身边,到了年纪安安心心地结婚生娃就好。她这辈子对我唯一做过的叛逆、强硬的事情,大概就是替我和邻居家的哥哥定了一门娃娃亲。”
“但是我不喜欢过她给我划定的生活”,章乖顿了会儿,继续说:“我不想过那种一睁眼就是淘米做饭,时间、精力都花在老公孩子上的生活。她每天起的很早,做完早餐后,再眼看着时针走到11点,进屋准备午饭。然后无所事事地坐在院门口一个下午,伸长脖子探听邻居家的家长里短,再捱着时间等到晚上。周而复始,岁岁年年,今天和明天没什么不一样。”章乖叹了口气:“她太无聊,也太孤独了,时间在往前走,可是把她一个人独自留在原地了。我试图改变她,但是一代人的生活习性根深蒂固,你的介入变成了侵犯。我毫无他法,所以选择逃离。”
她们爬上了山顶,山下的景色一览无余。章乖望着不远处周红的身影,目光深远,像是透过她在看另外一位母亲。
“茜茜,我自己也过得一地鸡毛,没法用什么感人至深的心灵鸡汤来激励你,因为我觉得人生本就无意义。意义都是被人赋予的,‘成功’、‘地位’、‘金钱’、‘名誉’,都是人为附加在人身上的而已。从呱呱坠地起,每个人都被开启了时间的沙漏,只不过漏的快慢而已。我们可惜一个生命的逝去,可他们也早已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度过了绚烂的一生,只是没有我们的见证而已。”
章乖伸开手臂,抱住掠过山岗的风。晚风闯入她的鼻子,她终于体会到小学课本中那股“带着泥土的芳香”。
李茜捏住她的衣角,轻轻扯了扯:“那你还会回去吗?”
“会的,但在那之前,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完。”
四人两两成行,迎着月色回家。来钱玩累了,懒洋洋地趴在李茜怀里,小声地打起了呼噜。李茜将来钱交给林芽,伸手抱了抱章乖,伏在她耳边:“谢谢,我知道明天又会是新的一天。”
回去的路上周红有些疑惑:“你为什么……”
“有些事情,你越是讳莫如深,不敢面对,它就越会像梦魇缠绕着你。逃避和恐惧是人类条件反射的自卫手段,但我不想今后茜茜回忆起自己的母亲,只有自责和惋惜。一位伟大的母亲,值得一段勇敢、美好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