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将为您播报X市天气情况:我市将经历持续两周的强降雨天气,预计将达红色警戒线,请各居民做好防雨措施,减少出行,保证自己人身安全……”
章乖坐在食堂,听着电视里喋喋不休的播报,腾出手,点开短信——是诈尸了快半个月的房产中介发来的看房邀约。屋外电闪雷鸣、倾盆大雨,她觉得这个世界多少对她有点不友好。
章乖从包里掏出那把饱经风霜的伞,看了看漫天的雨幕,觉得自己就是传说中的“泥菩萨”,为“过江”现身说法。
那间公寓就在医院附近,大概隔了两条街的距离。
公寓大概70平,中规中矩的两室一厅,还有个半开放式的厨房和楼顶天台。章乖在房子里转悠了一圈,检查了采光和一众水电设施,没什么大问题,决定签约。
房东是个和蔼的老太太,因为着急用钱,希望能收取8%的押金和半年的房租。章乖看了眼合同,表示自己可以提前支付一年的房租和9%的押金。但作为交换,希望房东太太能降低每月的租金额度并重新拟定合同,在保证5年不涨价的条件下同意自己与人合租。
签订协议后,章乖将合同放进包里,决定回趟宿舍。
雨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她有些纠结:打车亦或是不打车,这是一个问题。
2秒钟后,章乖悲哀地发现:自己压根没得选。她现在身无分文,拥有的只是邮箱里成堆的未翻稿件。
章乖抬起头45°角望天,感慨自己居然有一天能体会到琼瑶悲情女主的感觉,不禁自嘲:“这雨下得估计比依萍回家要钱的那天还大吧。”
她正打算冲进雨中,突然间,脚边蹿出一个活物,正湿漉漉地拱着她。
章乖低头一看,那东西浑身黑黢黢的,埋着脑袋在她身边一嗅一嗅。
那小东西倏忽间像是被触发了什么机关,扒拉着她的腿就开始蹭,尾巴摇得很有节奏感,奶呼呼地“嘤嘤”叫着。
章乖终于看出来那脏兮兮的小东西是一只刚断奶不久的小黑狗。她蹲下来轻轻将它从裤腿上扒拉下来,点点它的鼻尖:“小东西,你妈妈呢?是走散了吗?你可不能赖着我,我现在一穷二白,自身难保了。”
小黑狗没站稳,“啪叽”摔在地上,它抬起头懵懵地看着章乖,开始“呜呜呜”地叫。
章乖眼睛都瞪大了:“你这算……碰瓷吧?”
她凑近将那小东西抱起来,才发现它的右后腿伤了。像是被动物撕咬过,露出一小截皮肉。小黑狗被她抱在怀里,抬起头湿漉漉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脑袋在她的臂弯处埋了下来,把自己团成一个球,开始微微发抖。
章乖扯开外套,将它裹了进去。撑开伞,只身跑进雨里。
“诶,这不是黑老大吗?真稀奇,它居然能让人抱。”
章乖在宿舍楼底站定,抖了抖伞上的雨水,刚好撞见从实验室回来的蒲韧。
“蒲韧姐,你说它?黑老大?就它!”她指了指怀里缩成一团的黑色毛球,满脸不可置信。
以免错认,蒲韧凑近看了看:“没错,就是它。一个星期前就见它在医院楼底转悠了,跟院里小肥猫抢食的时候伤了腿。”她虚指了一下小黑狗的右腿:“这小东西可傲了,院里有姐姐想带它回去包扎,手还没伸过去呢,就被它呲牙咧嘴地凶了。喂的食也不吃,宁可跟流浪猫抢食。小家伙儿战绩斐然,林芽管它叫黑老大。”
章乖一脸被诈骗的表情,颠了颠怀里的小黑狗:“假的吧。”
蒲韧见它一派乖顺地窝在怀里,当即手欠想呼噜一把,刚摸到头顶就被避开了。小毛团不大高兴地发出警告声,眼神中清清楚楚地写着:“别扒拉我!”
蒲韧两手一摊:“你看。”
俩人正说着话,宿管从远处走了过来。
蒲韧微微侧身,将章乖挡在身后:“别让宿管看到,你赶紧走!”
章乖点点头,反手握了握她的掌心,说:“谢谢。”
她回到宿舍,房间里并没有人。
章乖翻翻捡捡半天,终于在角落里找出一个合适的快递箱。她在里边儿铺上毛毯,将小黑狗放了进去:“你先等会儿,我去找找有什么能吃的。”
然而贫穷少女的柜子里除了面包就是泡面,实在没什么像样的东西。小黑狗独自待在纸箱里,听着外面陌生的动静,开始焦急地扒纸箱,发出“呜呜”的声响。
“咚咚咚……”有人敲门。
章乖一个哆嗦,抱起纸箱藏进角落:“你乖点儿,别出声。”
小黑狗委委屈屈地耷拉下脑袋,还真就不叫了。
“来了!”章乖跑过去开门,在见到蒲韧的瞬间,心里的一口气松了下来。
“我来给你送点东西。”她将手中的羊奶粉递给她,“这小东西估计刚断奶,自己在外面吃坏了东西,瘦骨嶙峋的,你喂它点这个吧。”
“谢谢。”
她点点头:“没事,你藏好它,别让人发现了。”
章乖在一旁给它冲奶粉,小黑狗闻着味儿迈着小短腿挨挨蹭蹭地走了过来,迫不及待地想把脑袋伸进碗里。
章乖轻轻推开它:“没好呢,再等等。”
看得出是饿极了,小黑狗扒着碗就开始风卷残云。
章乖支着脑袋在一旁看他,想着明天带它去宠物医院做个检查。她打开手机查了下余额,本就囊中羞涩,这下是彻底“两袖清风”了。
小黑狗不知人事,正在愉快炫饭。
章乖点了点它的小脑袋:“诶,你以后要不要跟我混?”
小黑球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她。
“不过……我家只能有我一个老大。”章乖伸手擦了擦它沾满奶渍的嘴,略略思索了一下“我管你叫‘来钱’,你要是同意就‘汪’一声。”
多么质朴又满含希望的名字啊。
小黑狗有奶就是娘,尾巴摇得飞起,伸出舌头舔了舔她,“汪”地可欢快了。
“这是从哪儿来的小家伙儿?”周红进门的时候,章乖还在译稿。
来钱吃饱喝足了,正躺在她腿上四仰八叉地翻肚皮。
“楼底下捡的,它脚伤了。这么大的雨,淋下去估计就活不成了。”
周红点点头,想走近摸摸它。来钱下意识地警醒,准备呲牙,章乖不咸不淡地瞪了它一眼。察觉到长期饭票可能不高兴了,来钱捏着鼻子忍了,心不甘情不愿地把脑袋挪到了周红的手掌下面。
“林芽呢?下这么大雨,别是被困住了。”章乖正想打电话,她和周红就在同一时间收到了短信——来自林芽:在桉桉姐这儿,过几天回来。?
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的欢心雀跃。
周红回复了一个微笑的表情符号。
章乖盯着屏幕半晌,敲敲打打,最终编辑出一行字,点击发送:恭喜,得偿所愿。
林芽窝在被子里看群里的短信,被进来的陈扬桉抓了个正着:“这么晚还不睡,病还想不想好?”
“给舍友报个信,以免她们担心。”林芽圈住她的脖子,摸了摸她耳侧的发尾,“我还是喜欢你长发。”
陈扬桉拍拍她的脑袋,对她的思维跳跃司空见惯:“你总爱在一些细枝末节上纠结。”
林芽不置可否,却也没有过分纠缠,搂着陈扬桉睡了。
但她睡得并不踏实,半夜被胃痛惊醒,陈扬桉摸了摸她,浑身滚烫。可惜祸不单行,由于长时间高强度降雨,X市一处出现山体滑坡,已造成人员伤亡。医院连夜派出医护人员支援,而章乖接到电话,林芽因为急性胃痉挛和高烧再度入院。
“抱歉大晚上把你叫来。林芽突然间不太好,叔叔阿姨住得远,我……”章乖到的时候陈扬桉正挂断另一通电话,见到她有些焦急。
章乖摇摇头:“现在整个市里都兵荒马乱,好在我还能帮上些忙。”
陈扬桉看了眼昏暗的病房,再度道谢,转过身急匆匆地走了。
章乖目送她离开,转身进去。
林芽睡得并不安稳,皱着眉侧卧在病床上。她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左手抵在腹上。输液管连着她的颈部,她微微侧头,用来固定的输液贴便翘了起来。
章乖胆战心惊地跑过去,抽出枕头垫了垫她的脖子。
林芽的手很凉,章乖去接了热水,灌了两个汤婆子贴在她的手背和小腹上。她抬头看了看吊瓶,输液将尽,又按下了床头的呼叫铃。
护士推门的声音惊动了林芽,她睁开眼虚弱地叫住她:“情况怎么样?”
“灾情目前没有扩展,救援和医护人员都已经去了。”
“物资……”
“缺的那块陈扬桉已经带人补上了,你少操心!”
护士端着东西又急匆匆地走了,章乖把椅子搬回来,坐在床边替她掖了掖被角。
“大晚上的,被吓坏了吧?”林芽抬起头,看了看眼圈乌青的章乖,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章乖用棉签蘸水润了润她的嘴角,恶狠狠道:“知道你还烦我,好好睡觉!”
林芽很轻地笑了笑:“扬桉她们肯定还有很多顾不到的,到时候你帮着看一看。”
“我不懂,物资不是都已经配备好了吗?用你瞎操心什么?”
“统一配备的物资很难协调,有很多隐性的需求他们是顾虑不到的。比方说卫生巾等女性用品,都是紧缺的……”她还要往下说,又一阵胃疼席卷了她。
“我知道了。”她让林芽躺下,起身替她换下凉了的汤婆子。
林芽阖上眼,依旧是蜷缩的模样。
章乖看着她被子里明显清减下来的幅度,心中感慨。
太阳即使暂时黯淡也依然留有温暖。
救援车开到山脚就进不去了,泥浆裹挟着巨石将路堵得严严实实。
周红她们从车上下来,一脚深一脚浅地踩进泥里,山上的气温与山脚下差别很大,冷风灌进脖子里,让她打了个寒颤。雨滴拍打在面前的防护镜上,周红抹了抹,终于看清了灾后村子的全貌。
几乎所有的东西都被掩埋了,在她认知里那些坚不可摧的东西如此轻易地被夷为平地。耳边充斥着绝望悲恸的哭喊,那些鲜活的生命在一夕之间全都葬送在这里。
“这里!快!这里有人!来个人!”远处的叫喊声将她惊醒,周红望着远处奋力挥舞的手,也举起手大声回复:“好!”她扛着急救箱跑过去。
被挖出来的是个小女孩儿,泥浆糊了她满脸,已经看不出面貌了。周红伸出手探了探她的鼻息脉搏,很微弱,她在底下被埋得太久了,严重失温,几乎快冻僵了。身上多处骨折,是不能随意挪动的状态。
周红将脖子里的围巾扯下来围在她身上,给骨折处做止血处理,固定夹板。简单处理过后,她冲着对讲机喊:“3号点!伤员严重失温,多处骨折,需要担架,往临时急救处治疗!”
周红看到人来,赶忙前往下一个急救点。错身的瞬间听到细如蚊蝇的声响:“姐姐,我妈妈还在下面。救救她……”
周红怔住,她看了看身旁已经硬挺的尸体。
女人的身体弓成弧形,面色已经青白了。她的四肢血肉模糊,已经不成样子,双臂弯成环形,呈现保护状。
她被发现时压在女孩的上方,替她挡了根直戳心肺的钢管。
周红侧身掩住了,用温热的掌心遮住女孩的眼睛:“好,你妈妈一定在等你。”
救援时间逐渐拉长,有人生还的希望已经越来越渺茫了。
周红眼看着搜救犬盯着一处狂吠,看着搜救人员将伤员拉起,看着其他医护人员触及其脉搏,最后又无奈叹息……好像一个密闭的循环,她得其旁观又深陷其中,觉得无力又窒息。
第二批救援医护人员在天亮之前与她们换班,周红撑着腿站起来,觉得一阵眩晕,她跟在队伍最后,摇摇晃晃地回到了急救处。
临时急救处摆满了床位,有的是统一配备的,有的是现场搭建,质量参差不齐。周红看见了远处戴着自己围巾的小女孩,在这无处落脚、举步艰难的房间里一点一点地挪过去。
小姑娘面色潮红,显然正在发烧,她把自己蜷缩在一起,看上去十分畏冷。
夜半的山间温度更低,而伤者普遍保温能力下降。急救处能通上电的开水器、村民家未被摧毁的炉灶煤气都被使用起来提供热水,但显然还是不够。
周红哆嗦着来到一个背风处,捡起几根干燥的木条,打算用最原始的方法生火。
火苗一簇一簇地向上窜动着,显得很有生命。上面架着一锅刚刚烧开的热水,咕嘟咕嘟直冒热气。周红找到了手边所有的容器,将热水灌进去,供伤员喝水取暖。她提着自己的杯子走到女孩面前,将容器放在她手下。
女孩依旧昏迷着,气息很弱,周红轻轻握住她:“拜托你,活下去。”
火堆无人看守容易熄灭,周红坐了回去,时不时的添柴看火。暖融融的氛围令她很倦怠,她实在太累了,支着脑袋打起了盹儿。
再次醒来的时候,周红下意识地去查看火堆,索性火还燃着,她松了一口气。她动了动脖子,以为自己歇了很久,其实不过3个小时。
脑袋还有点懵,周红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抱了只水壶,肩上披了一件厚实的外套。
那是一只军用水壶,上面的杯套绣着所有者的名字——白清叙。
周红微微愣神,他们已经很久没见了。而下一秒,他就朝她走了过来。
“不再休息会儿吗?你睡的很少。”白清叙声音很哑,神色疲惫。下巴是刚冒出的胡茬,显然是忙了一整夜。
“睡不着了。”周红摇摇头,给他让了个位置,“你歇会儿吧。”
白清叙在她身边坐下,递给她一颗糖:“我身上只有这个,你先含着,当心低血糖。”
而后他接过她递过来的水壶,拧开又交给她。
周红看了看还冒着热气的杯口,指了指满屋的伤员。
“喝吧,热水管够。”白清叙轻轻笑了笑“再说这点温度,聊胜于无。”
一壶水一人一半喝尽,俩人又投入到搜救中去。
漫长的救援持续了一个星期,逝者已去,活下来的人即使艰难也要咬着牙撑下去。
在山里的最后一个晚上,周红失眠了,躲在角落里一个人看星星。
“在想什么?”有脚步声走近,周红不用回头就知道是白清叙。
“这些活下来的人该怎么办呢?毫无征兆的,一夕之间,全都物是人非了。茜茜……她又该怎么办?妈妈死了,这世上就剩她一个人了……”
大灾过后,所有的人都怀着难以言表的悲伤。白清叙说不出苍白无力的安慰,只能坐在一旁静静陪着她。
周红抬眼,忽然间认真地望向他:“白清叙,你说喜欢我。可是……你究竟喜欢什么呢?”
话题转得太快,他显然没跟上。愣了好一会儿才追忆似的开口:“其实我第一次见到你不是在排班报上。”白清叙揪了身边的一棵狗尾巴草,继续道:“当时我受伤住院,心里很着急,每天就想着尽快回到队里。我跟你说腿断是下床时磕的,其实不是,是我在楼梯间做复健的时候摔下来断的。”
他自嘲似的撇了撇嘴:“我那时候觉得自己是个废物,受了伤,什么都干不了……”
“然后我在楼梯间看到你了。你当时正在练习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录音机播一句,你学一句。一来一去的,我都听会了,你还是说不清,懊恼地用头捶墙,疼了还知道自己揉一揉……”
“所以我在你眼里是个智障?”周红反问他。
白清叙笑着摇摇头:“我觉得你很可爱。后来再见到你,你正在哄一个小孩子吃药,他不肯,你就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糖骗他‘你乖乖吃药,我就给你。’但后来那颗糖到了你自己嘴里……再到后来,你要练习跑步,明明累的够呛,还跟我定下目标,说自己一定会赢……”
他停下,侧身看她:“你问我为什么喜欢你?你乐观、上进、善良、坚韧……有那么美好的品质,等我反应过来时,心跳已经不受控制了。”
周红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你说我上进,那是我从小被剥夺的学习机会,我只是不甘心;你说我善良,我觉得一个男孩子,吃药还要人哄,是件很丢人的事情;你说我坚韧,我坚持训练、完成比赛,想拿第一,是因为我真的需要那笔钱……”她垂下眼,轻蔑地笑了笑,“所以你看,你所谓的心动,不过是一场误会而已。世界上有那么多因误会而引发的争吵、别离,更遑论一场错位的心动呢?白清叙,你喜欢的只是这些品质而已,套在另一个人身上一样可以,不是非我不可的……”
小剧场:
周红同志条理清晰,一条一条地反驳白清叙。
小白同志听的一愣一愣的,最后得出结论:既然你说是误会,那我准备一错到底。
结:理性与感性的交锋,不到最后一刻永远不知道谁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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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