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记忆还停留在昨天,一转眼就已经入夏了。
医院请来一位医学界的大拿给这群实习生做技术指导,林芽整天泡实验室做课题,希望能在学期末拿到跟他同上手术台的机会。
相比之下,周红的野心要小得多。她只想安安分分地完成课业,混个奖学金,好免除学杂费。可尽管如此,接连不断的考试和繁琐的工作依旧让她焦头烂额。
章乖忽然间就成了几个人之间最闲的那一个。
医院的文书翻译工作快接近尾声了,她又另外接了一点私活儿,但对方要得不急,时间也相对自由弹性。于是她剩下的时间都用在找房子上。
她们不可能一辈子住医院宿舍,总有离开的一天。逢年过节,林芽尚且有家可回;可自己是个彻彻底底的孤家寡人,再加上周红有家没家都一个样。她需要有一个地方,能让她们累的时候歇脚。
招租房传单铺满桌面,有的章乖已经抽空实地考察过了,而有的一眼看上去就是不行的。她把这些分门别类地收好,即使大多数都用不到。
她打开手机短信,房屋中介答应帮忙留意租房信息,却至今都杳无音讯。事怕万一,章乖必须给自己留个退路兜底。
望着琳琅别类的住房信息,她疲惫地趴在桌面上:“真是个大工程。”
林芽推门进来,也是一脸倦怠:“嗨”,她抬起手无力地摆了摆,连声音都哑了一个八度。
她在实验室连熬了几个通宵,终于重见天日,抽空回来洗个澡,打算补觉。
章乖看着她铁青的面色,感慨:“咱们宿舍最近的风水,真的……”
还没感叹完,周红拿着东西走了进来。
章乖侧身转过头“全宿舍的希望——小周同志,希望你能带回来一些好消息。”
“嗯?”周红疑惑地看向她。
“红儿你别理她,她最近精神状态起伏很大。”林芽从浴室出来,洗完澡觉得没那么困了,她一边擦干头发,一边嘴章乖。
周红从一堆教材中取出信件。
林芽兴致勃勃地凑上去:“谁啊,谁啊?是你的小白同学吗?”林同学笑得一脸暧昧,只可惜信息严重滞后。她以为运动会之后两人铁定就成了:“想不到啊,这小子还挺会。归了队还知道给你写情书呢。”
“是我弟寄来的。”周红拆开信封,看到信上的署名。顿了一会儿,又继续说:“我跟他没成。”
林芽如遭雷击,震惊地看向章乖,冲她求证。章乖一脸淡定地回看她,点点头,表示这是真的。
磕的CP BE了,林芽很难过。但她知道的竟然比章乖还晚,一时间更难过了。林芽觉得生理和心理同时遭受了磨难,带着怨念忿忿不平地去睡了。
周红并不能理解粉头的心,一笑置之,开始读信。
姐:
爸病了,妈一个人照顾不来,你得回来帮忙。爸妈养大你,做人要讲良心。
信写得很潦草,只有短短一行话。
林芽已经睡熟了,时不时发出几声呓语。
周红悄悄走出房门,拨打电话。
“周光耀,爸怎么了?”
“我要是不告诉你,你连爸死了都不知道吧?妈真是说对了,你就是个没良心的……”周光耀在电话的那头喋喋不休,不停责难。
“我再问一遍,爸怎么了?”周红的声音一下子冷下来。
对面讪讪地噤了声,过了几秒,他吸了吸鼻子,像是不服气:“爸干活儿的时候从楼梯上摔下来了,中风,现在只能躺在床上。你赶紧回来。”
“爸病了,你又在哪儿?”
“你管我干什么?妈说了,家里的事情不用我操心。你赶紧回来,爸妈把你拉扯这么大,你可真是黑心……”
周光耀没完没了,周红忍无可忍,挂了电话。
“怎么了?”章乖收拾完文件,看见周红在整理行李,转头用气声问她。
“家里有事,要回去一趟。”
“考试前赶得回来吗?”
“可以。”
周红买到了当天最后一张坐票,在天黑前上了车。
她依然只有那一个背包。车座狭小,邻座是个年过五旬的胖大叔,一上车就睡着了。呼噜声震天响,随意伸开的腿跟着车厢的晃动挨蹭到周红。
她把包隔在座位中间,自己努力往靠窗的一侧蜷缩起来。
车厢里安静下来,连呼噜和吵闹声都逐渐平息。周红头抵住玻璃,偶尔随着晃动撞击,她盯着窗外的夜景,毫无睡意。
可是窗外并没有光影,旁出的枝桠急急掠过,拍打玻璃,影影憧憧的好似鬼影。
手机的震动在这样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周红打开屏幕,短信来自白清叙。
只有一张图片——漆黑的夜空中有一颗星星。
白清叙没有得到她的回应,归队后的生活除了训练都很平静。不知从哪天起,他习惯每天拍下一张照片传给周红,或是天边的彩霞;或是队里的警犬;或是树上冒出的新芽;或是角落里哪朵不知名的花……他用一种温和而不恼人的方式与她分享自己的生活。
周红偶尔回应,或是一句评论,或是一个表情。而今天她发来一张车窗照片,配文“回家路上。”
“!”
对方发来一个叹号,几秒钟后,又跟着一个欣喜若狂的颜文字符号。
白清叙发完,盯着屏幕冷静了3分钟,敲下:“嗯嗯,姐姐路上小心!”
周红看着屏幕轻轻地笑了,她闭上双眼,觉得孤独好像被稀释了一点。
等她背着包站在家门口,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
她推开家门,屋子里静悄悄的,好像并没有人。
周红脱下背包,打算将它放到自己的房间。
她拧开房门把手,却发现自己的床上堆满了杂物,桌面上也有一层厚厚的灰,像是被废弃了很久。
楼上发出一阵声响,周红从失望中抽神,快步跑上楼,推开了父母的房间。
周建业侧躺在床上,正撑着手臂去够床头柜上的一杯水。他的手指因为中风而扭在一起,身体僵硬,还没碰到柜子就一头栽了下去。
“爸!”她跑过去竭力扶起父亲,将他搬回到床上。
杯子里的水全洒了,周红用纸巾擦干净,拿起水杯,重又往里添了些温的,用一旁的勺子,一口一口喂进他嘴里。
“唔唔……唔……”周建业已经说不清话了,只能发出几声模糊的声响,他用力抽动一下手臂,示意自己不要了。
于是周红下楼盛了些水,又拿了条毛巾,掀开被子帮他擦拭身体。
天气已经热起来了,林建业却依旧穿着厚毛衣,闷在被子里,整个人汗津津的,有股难闻的味道。
基本上都收拾完了,周红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着自己短短一个月就已经形容枯槁的父亲,心情复杂。
坦白来讲,周建业不算一个好父亲。早年被骗创业败光了家产,险些一蹶不振。后来经人介绍去工地上做临时工,却自命不凡,不肯脚踏实地,整日浑浑噩噩。这个男人对外懦弱,对内沉默。他沉默地看着妻子偏心;沉默地看着妻子怨毒地责骂自己,然后在闹得不可收拾前叫停,再对自己施舍零星的关心。
而现在他就像一具枯木躺在这里,周红实在生不出多余的责怪。
楼下的木门发出开合的声音,周红料想应该是陆云霞回来了。
她起身准备下楼,却被周建业叫住了。他嘴巴颤动着,浑浊的眼睛中有一点泪光。
周红从他的唇语中依稀读出三个字:“对不住。”
然而迟来的道歉没有意义。她鼻子一酸,用力抹了抹眼睛,忍住眼泪,而后转身下楼,没有再回头。
她是在自己的房间找到陆云霞的。
彼时她正在翻自己的书包,看见她下来,冷冷地看着她,说:“知道回来了?怎么不干脆死在外面?出去了这么久一点钱都没带回来,包里就三个苹果。”她说着随手掏了出来,用袖子擦了擦准备往嘴里塞。
“那不是给你的!”周红面色一变,冲过去,从她手中抢下苹果。
“小兔崽子!你反了天了!”她抬手就想打,周红略微欠身,躲了过去。
周红没有耐心跟她扯淡:“爸的医疗记录和配药单在哪儿?给我看看。”
“没有那东西!”陆云霞气喘吁吁地扶着腰,挥了挥手:“医院动不动就要手术住院,明摆着就是骗钱。我们家哪有钱让他们这么造?”
“我以前攒下的钱呢?”
“你的钱?就你那点钱,连光耀的学费都够不上!”她斜着眼看了一眼周红,指着她骂到:“都跟你说了,老老实实待在这里找个工作。等到了年纪,再找个人嫁了,换一笔彩礼,多好。非得跑出去读什么……读什么医,现在好了,你爸瘫了。他这个岁数连养老金都领不到,最多一点补贴,我指望什么养老?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你就是个赔钱货!”
“你辛苦把我养大?”周红气得发抖“你说这话不亏心吗?你用什么养我了?周光耀的剩菜剩饭吗?我初中念完就被你送去打工了,工钱又被你拿来贴补周光耀,他有机会上学,我呢?我呢!凭什么啊……”
“凭什么?”陆云霞凑近她,看着声嘶力竭的周红,像是在看一场笑话“凭你是我生的,我让你做什么都是应该的。要不是当年那个算命的算错了性别,你以为你会被生下来吗?”
母亲尖刻的话语利剑似的朝她刺过来,周红千疮百孔地愣在原地。
“呵,读书?你就是只麻雀,就算飞上枝头也成不了凤凰。趁早认命。”她冷笑着瞥了她一眼,对她的人生盖棺定论:“村前头李大娘的儿子李阿宝,到找媳妇儿的年纪。你今年23了,我们找大师算过,你俩八字合,好生养,能生个胖小子。你明天跟李大娘见一面,把事情定下。”
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我今年才21啊……”
“谁在意啊。”陆云霞打断她。
“可他是个傻子啊!”周红终于崩溃了,朝着她尖叫。
“不然呢?你以为李大娘为什么会给这么高的彩礼钱?嫁给傻子,这就是你的命,你也就这点价值了……”
窒息感如沼泽般吞没了周红,她望着眼前冷静精明的母亲,浑身发抖。周红使出浑身的力气,撞开她,拎起包,跌跌撞撞又拼尽全力地逃离这个地方。
周红发疯似的奔跑着,身后像是有无穷无尽的鬼影,一旦她停下,就会被缠绕绞杀。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在熟悉的房子前蹲坐下。
可是屋里的老人已经不在了。她后知后觉地望着那扇破旧的柴门,猛然间发现:那门再也不会被推开了。不会再有人轻轻抱住她,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字了;再也不会有人偷偷塞给她一把糖,在她耳边唱歌谣;再也不会有人托着她,让她高高飞起,告诉她:要走的远一些,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老人长眠在后山的花丛间,周红想起来,是自己亲手安葬了她。
她死后周红从不敢想起她,她是她的脊梁。只要打开一个缺口,痛苦就能决堤似的将她淹没。
人穷则反本,疾痛惨怛之时,周红未呼父母,只是静静地靠在那块墓碑上。
她将苹果摆在她的墓碑前,静静地看着照片中的她。
墓碑上没有名字,没人知道她叫什么。这个女人无儿无女,被叫了一辈子张婶儿,似乎她生来就叫这个。
周红擦干净碑上的灰尘,与她说话:“婶儿,我回来了。给你带了苹果,你爱吃的,这次……你不用再让给我了……”眼泪滑进她的嘴里,是苦的。周红慢慢地抱紧自己:“我好想你啊……婶儿。我再也不想回来了,可是……你还在这儿啊……”
多讽刺啊,血脉相连的人两看相厌,恶语相向;萍水之缘的人却情深意重,死不相忘。
周红良久地看着她,在心里叫了一声“妈妈”。